他这么守礼,周王自己倒有些忍不住了,追问他一句:“本王前几年便看过宋状元的《白毛仙姑传》,写土豪大户、状贫民之苦皆是活灵活现,令人为之悲、为之喜,怎么又说它偏颇?”

    因为这故事本来是革命故事,都写成地主阶级内部斗争了,能不偏吗?

    不过他当时就是随便自谦一下,还打算说几句就揭露自己这个宋状元的身份,也享受一下当初黄大人微服私访的乐趣呢。谁想到吃个饭都能碰上皇子,不仅为了皇子的隐私得把身份闷住,还得应付皇子这问题啊!

    早知道不自谦,直接夸好呢!反正也没人知道他是作者!

    宋时压住心中一声叹息,淡然解释道:“这《白毛仙姑传》其实并非臣所作,因臣不擅长写曲词,故请了当地一个会写词的孟公子代填,臣只写了个故事罢了。他落笔时不免有些偏颇,写杨喜儿之恨多,写她亲情与被救之后的新生少了。”

    原来是这个偏颇。

    周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随口道:“却不知宋状元手稿何在?若是还在,本王拿去寻人重新编定成剧,定可全依宋状元的本意,不再有偏漏之处。”

    桓凌眉头不禁微拧,又想“忠言逆耳”。然而宋时比他下快,当下拒绝:“殿下身为皇子,一举一动都在人目下,怎好亲自让人改编杂剧?万一叫有心人看见,却是对王爷不利!”

    周王眼中闪过一点感动之色,应道:“宋状元这般为本王着想,本王岂得不领情?其实本王也并非极爱杂剧,只是从当初有福建讲学大会的印稿传入京里,读到你主持辩论时的语句,总觉得比别人更精炼有力,想看看你的文章。”

    若只是看一篇大纲文还好,若看上瘾了要催他改写成大长篇怎么办?

    再者说,除了成化朝的万首辅,还听说过哪个当臣子的给皇上、储君写小说的?传出去两人名声都不好听啊!

    宋时叹道:“那份手稿早已给人改写成诸宫调了,臣后来听多了曲子,也早不记得原文如何。便是此时再写也不是当初的文章,只得辜负殿下的厚爱了。”

    周王有些失望,但也不再强求,叹道:“那便是本王无缘,但愿以后能常见宋状元的文章。不过本王过些日子便要到部院行走,若有机会到翰林院见了宋状元,定要看看你那宋氏印法是何等模样。”

    宋时这回倒是干脆地应下了。

    周王是微服出来祈福的,不是来玩乐的,祈福的正经事做了,又说了会儿话便要离开。二人恭送殿下出了山门,估计着他们留在摊上的面和吃食也早让人收拾了,便回寺吃了顿斋饭——

    也不全是素斋,本寺僧人烧得一手好猪头,拣出来皮脱骨烂,猪皮软糯糯地入口即化,正好配着香蘑、木耳、豆腐、笋尖、粉条做的素菜和京米饭吃。

    两人又打了羽毛球、又开了弩,正当吃饭的时候还兢兢业业地应对了周王,饿得有些狠了,连素酒都没要,直接配着米饭吃了一桌菜。

    他们自己吃饱了,才想起周王也是饿着肚子离开的,还不知此时回没回到宫里……咳,他们好歹在摊上吃了点儿东西垫垫,王爷恐怕是不敢吃,只能看着吧?

    宋时简直要同情周王了,抹着嘴角的油说:“方才若假装没看见殿下就好了,殿下在这儿歇息时还能吃些东西。”

    方才若假装没看见周王,那周王就看上戏了。今日是端午长假头一天,多少认得他的枢臣都在外放假,若是别的御史撞见了王爷看戏,岂有不参奏的?

    毕竟皇储之位只有一个,皇子却不只一个。陛下这些年按着周王的婚事不动,便给了许多人猜想的余地,若是到了齐王的婚事还是一般要钱,那么朝廷还能太平些,若是齐王、魏王的婚事都顺顺当当……

    桓凌愁眉微拧,伸手揉了揉额头。

    宋时拉开他的手腕,伸手端起他的下巴,笑吟吟地说:“一看咱们桓师兄这样子就是在愁周王的事吧?愁什么,这又不是你愁就能愁出法子来的,朝廷那么多老先生、部堂在,何必你一个五品官多思多虑?”

    桓凌有些吃惊地看向他,宋时挑了挑眉,自得地笑道:“我认得师兄多少年了,还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想我时可不是这副脸色,眼神也不会这么黯然无光的……”

    这个小师兄算计他的时候都是一副大尾巴狼的模样,眼光锐利的跟探照灯似的,现在倒露出符合年纪的神色了。

    宋时难得有当长辈开解他的机会,该端的架子自然要端起来,还特地端肩直背、拔了拔脖儿,平视着他的眼睛教训道:“你不是一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这回也一样,不必想着周王这里为难那里为难,这不是你臣子该想的,你只要顾好自己职分内该做的事,别的事到眼前,自然不是你一个人扛。”

    他见桓凌叫自己说得一愣一愣的,终于略出前两天被他玩弄股掌中的气,总算舍得放下他的下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句深沉的名言:“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说得真好。

    当初他知道了祖父送妹入宫待选的事后,不就直接以自己的前程为注,跑去福建护持宋师弟父子了么?

    当时能断,现在怎么又多思起来了?

    立储是天天家事,他不过是个臣子,又有何身份立场成日想着周王如何登上储位,周王如何不能登上储位?他身为臣子,就只该做臣子,如此患得患失,还真把自己当作未来国舅,真要走上祖父那样党争之途么?

    便是桓家人人都要赌个从龙之功,他也该为父亲身后清名,为了守住时官儿喜欢的品性而坚守职分。

    御使职责内的事,便是为国家朝廷进谏。

    他回去后便写奏章请圣上在四品以上官员家广选淑女,备为齐王、魏王妃的人选,转天便将这道折子投进了通政司。

    通政司是有值班人员的,中外投来的奏章分类抄写之后便转入内阁,先由阁老批蓝,而后才送进宫中批朱。桓阁老看见这封题着自己孙儿之名的谏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他在自己眼皮底下跟男人好上了不说,竟还上了这种会提高后面两位皇子身份,给周王造成威胁的折子!

    如今周王尚无子嗣,他着什么急?就不能给他妹妹几个月,等她怀上了皇长孙再说!

    桓阁老心中又惊又怒,只是养气工夫深,面上毫不变色,问三位阁老:“三位学士看这奏章如何?如今礼部正忙皇长子到部院历练之事,若在加上两位皇子选妃,只怕一时半刻抽不出人来做这些事……”

    吕阁老掌着礼部大权,比他这侍郎还更清楚下头官员能不能榨出时间干活,想想便道:“今年便定下选妃之事,到明年选出人再成亲,齐王也该十六了,万一有什么事拖拖,又到十七八……这年纪实在不小了。魏王倒不急在今年成亲,但两人只差一岁,借这机会同选了王妃,咱们这些办差的人还省些事。”

    李三辅梗直地说:“还省了户部一笔银子。到时候万一宫里要添置什么,也能拿出来些填进去。”

    四位阁老也摸不准当今天子的脉,那三个家里不出王妃的便都宁可早选不晚选,免得再如周王一般拖到十九才成亲。

    桓阁老还想劝一句,今年周王刚刚成亲,又遇虏寇入侵,国库没什么银子了。李阁老正好细细看完了他的奏章,拿笔尾敲着桌子,沉声道:“他奏章里正好没写要在京郊选都人子之事,那咱们上奏时也不必提此事。哪怕陛下要选,咱们也得劝住——”

    当年周王选妃时也一并选了都人子进宫服侍,如今人都在少年,宫里也用不这么多人。哪时年满二十五岁出宫的宫女多了,或者干脆等到两位皇子成亲时再选新人服侍也行。

    几人联手批蓝,将奏章送进了宫里。

    新泰天子看见奏章上桓凌的名字,与其内为两位皇子请婚的内容,眼神不禁在纸上凝住一瞬。短短一封奏疏,天子竟反复看了数遍,确认他文中再无别意,才叫殿前总管太监磨墨蘸笔,重重批下了一个“准奏”。

    这桓凌倒是个纯臣。

    两位皇子成亲之事交翰林院拟旨,钦天监占算吉时,礼部呈上仪注,一切都要从速从严而办。宫人可以不选,但皇子成亲后要开府别住,户部须筹备建府的银子,与工部通力合作,在城中建起合两位王爷身份的王府。

    这道圣旨下去,朝中又是一片纷纷猜议。

    周王当年成亲千难万难,朝廷上下奏章如雪片般飞弹,换来的都是圣上要充实国库的要求,而到齐魏二王这里,圣上竟毫无留难之意,其中差别之大,莫非更有什么深意?

    可若说陛下有废长立幼的意思,这两位皇子却又是成亲就要开府的,开了府的与住在宫中的地位自然又不一样……

    端午节尚未过,朝廷上下便已人心浮动,无心休假了。

    第97章

    两位皇子要成亲,桓凌这个率先上书的自然休假也休不稳, 每天不光被祖父拎去教训, 早晚还要到都察院应卯, 与同僚一道监察户、工两部的银钱出入。

    宋时有些同情他,但更值得同情的还是都察院与礼、户、工三部被拉出来干活的官员, 也不知那些人去加班时,会不会恨他这道奏章上的不是时候。

    大约又恨又羡慕吧。毕竟皇子成亲是国朝大事,他一本上去就让两位皇子定下婚事, 算是拿得出手的政绩了, 至少当初为了周王成亲连上不知多少道本的同事们都得羡慕。

    宋时挥挥手送他踏上了加班的道路, 拿着他写的购房指南,叫来经纪人带他看房。三套都是桓凌这个本地人精心选的, 不光房子大小合适, 布局好, 建房子的材料都是好料, 周围环境、邻居、交通、购物条件也都不错——从迷信上说,这几处房子的风水也都不错。

    他私心里, 还是最喜欢西涯那处。

    不光是为了跟未来名人当邻居, 过一把养成首辅的瘾, 更是为了西涯这边地方空阔, 比城里的院子大上两三倍, 东西跨院几乎都比得上城东那处的正院,足够他们一家住到四世同堂。

    不光宅院大、房舍多,旁边还连着一座小小的花园。花园中从后海引进来一道水渠, 在园西测汇成一池碧水,傍立假山,听说还是个广结贵人的风水。宋时虽不信这些迷信的,却喜欢这池子——如今池中虽然没养什么,但清清败叶枯荷、投些莲、荇、菱、芡的种子,往后到夏秋便是一片好景致。

    还能吃着鲜菱嫩藕,一举两得。

    花园虽小,多弄几块玲珑……水泥湖石,再种些树,用回廊、月亮门、花窗制造景深,学苏式园林的设计布置出来,配上这池子和清渠,至少也是个街心公园的水平吧?

    他越想越是心动,先找了个会写生的书生把这三处院子内外景致画下来,连图带房价、宅地鱼鳞图一并粘好,叫人捎回保定给母亲和兄嫂们做参考。

    把正事安排好了,他又去了一趟灵泉寺,找那天见的杂剧班子。

    端午正日,都察院的加班浪潮也暂歇了歇,桓凌偷得浮生半日闲,陪他一同到灵泉寺。周王上回就是微服到这里被捉的,这回估计不会再来,两人稳稳当当地遛回来,准备先仔细看看戏台上的人再去认亲。

    万一人家就是从福建来的路岐人身上学来了这妆容打扮,根本不是孟三郎夫妇呢?他们要是上去认错了人,可就不好意思再看戏了,岂不浪费了这么好的原著改编的杂剧!

    他们掐着上回的时间,到得比上回早了些,那杂剧班子的车外虽然已围了些人,演员却都在帐篷里上妆,净末都还没登台。此时过去,正好能看看前面的艳段。

    两人经过路边卖吃食的摊子时,那个差点和他吵起来的摊主倒认出他们,上前招呼道:“二位公子莫不是为了上回没看成宋三元的杂剧,今日过来再看一次?上回公子们遇着贵友,就到寺里去了,冷淘可惜都没吃着几口,今日小的再给公子们做一份,不要你的银子。”

    宋时见他如此大方,便笑着答道:“劳老丈惦记,今日我们要挤上去看戏,却不便吃冷淘了,只要买些方便拿在手里的吃食。”

    端午正日,还有什么比粽子更方便的!

    摊主道:“我家也有卖好江米粽子的,不知两位客官要吃什么的?有小枣的、蜜枣的,也有自家熬的好豆馅儿的,白送一小碟砂糖,不敢收客人们银子。”

    他从后头打开一口大锅,捞出几个煮得碧绿欲滴的粽子,上头缠着红白几色的线。

    北方日常吃的粽子无非红枣、豆馅、八宝、白糖,比南方的馅儿少。宋时自家爱吃枣的,索性就在他家要了两个枣棕子,又给桓凌要了一个枣的一个豆馅的,叫老板替他们剥开,切成小块搁在食盒里方便一会儿带走。

    摊主痛快地说:“您这样富贵公子哪儿能亲手剥粽叶,自然是小老儿来。”他剥了箬叶,回头洗洗煮煮还能再用,积得多了,也能省点买粽叶的小钱。

    他说话利落,干活也利落,几下就给弄好了,还将两小碟不怎么白的砂糖倒进一个空的格子里,方便他们蘸粽子吃。桓凌接过盒子,看看台上唱艳段的还没开始,便拿了两副筷子,用手帕擦了几下,劝宋时趁这机会先吃两口。

    不光是热着好吃的问题,待会儿挤到人群中,只怕连抬臂的空当都没有,纵是这粽子切得再好也不方便吃。

    宋时夹着粽子往糖盒里滚了一圈,吃起来仍是不如现代的糖甜,又找摊主买了几碟的量。不过民间小吃就是吃个气氛,不能要求摊主白送的糖还要搞白糖脱色工艺,砂砂甜甜的土白糖配上热腾腾粘糯香滑的蒸江米,偶尔还能吃到比糖还甜的蒸枣,感觉相当不错。

    想当年大学食堂天天能买到粽子当早餐,也没觉得这粽子好,如今真是一年只能吃到一次了,才感觉到它作为节日食品的珍贵。

    宋时忆起当年,不禁又想起了另一种适合在人多场合举着吃的粽子:“要是有云南的竹筒粽子就好了,破开竹子,拿个棍从底下一穿,外头滚一圈糖,到哪儿都能吃。”

    桓凌却没听过“竹筒粽子”这名字,不禁问道:“你何时吃过云南的粽子?难道是随令遵在广西任上……”

    宋时这才意识到失口,连忙咳嗽几声,夹着粽子块说:“正是,广西离云南近,有商人在云南贩药材,说起他们那里夷人吃食跟中原不同,爱有竹筒蒸饭。竹筒不只能做粽子,还能蒸菜饭,里面掺上豆子或搁上鸡肉、蘑菇……”

    他在学校门口小摊上吃过好几年,不知是不是正宗云南产的,不过好吃是真的。

    桓凌爱听他讲这些自己不曾参与过的经历,便咬着粽子含笑听着。那摊主倒是上了心,等他说完了便主动应承:“公子说的竹筒粽子倒也容易做,小老儿听了也就会蒸了。下回公子若还来这摊上吃东西,小老儿便蒸上一锅把与你们。”

    宋时笑着摇摇头:“我们再能吃也吃不上一锅啊。老丈若要卖,自去试着做罢了。粽子容易做,那糯米蒸鸡蒸肉时却要在米里滴几滴油,再搁上秋油、姜、蒜腌了肉才好吃,单搁盐的不够香。”

    他也忘了这是竹筒鸡还是糯米鸡的做法,不过凭他吃了小二十年食堂和外卖的经验,按着他这做法做出来的肯定能好吃。

    邻桌几个刚坐下来点菜的客人也叫他忽悠得口水直泛,恨不得摊主立刻便买竹子、砍竹筒,替他们蒸出一盘来。摊主却给他们变不出竹筒和鸡肉来,只能许诺明天便买竹筒,先蒸个糯米的竹筒粽子试试。

    这竹筒蒸的京里又不认它作粽子,过了端午也能卖钱,倒是做得起的买卖。

    摊主打好主意,便问宋时:“小老儿往后要以公子教的法子做生意,敢请教公子贵姓,往后我这摊子上也好说是某公子府上赐的方子吧?”

    ……不,宋氏油印、宋氏硬笔书法他就认了,这宋氏粽子就不用了吧。

    他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一下,客气道:“就叫云南竹筒饭吧,在下只是个平常人,不求在这种事上出名。”

    摊主可惜地叹了几声,一旁听他说了半天云南竹筒饭的人都说:“公子连夷人日常吃的东西都晓得,还能说出做法,定是个饮食大家,何不留个名姓?”

    宋时肯意思给竹筒粽子留下这么个名人传说,端着盒食就想跑。

    桓凌只觉着他这坐立不安的模样可爱得难以言说,含笑替他解围:“我这兄弟又不是宋三元那样的名人,留了名姓又如何?倒不如只说是云南粽子,吃东西的客人见是稀罕的远地风味,来买怕的还更多呢。”

    这话说得摊主点头,他师弟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细看脸和脖子都有点红,好在端午的日头晒得很,别人也晒得脸红,没人发现他是为那句“宋三元”才脸红的。

    桓凌对他神色间一点点变化都看在眼里,知道他不好意思,便拉起他说:“那边冲末上台了,咱们赶上去正好看他今日艳段说什么。这两匹马便暂寄于此,劳老丈替我们看一下,倒不用喂他什么。”

    那摊主拍着胸脯道:“自然,自然,为着这位公子教小老儿做云南粽子,小老儿也要用心替你们看着。”

    宋时转身便走,直走到看戏的人群外围才停步,磨着牙低声数落他:“你刚才说什没有谁出名?万一有人认出我就是……呢!以后这片人一提起我,就是做云南竹筒饭的宋……某某了!”

    桓凌忍着笑将头凑过去,同样小声答道:“那些人若真个认得你,还有能忍着不说着?我之前下马时也看过周遭情形,确实没有认得咱们的人,贤弟只管放心就是。此处人声喧闹,说话也听不清,不如吃口粽子消消气?”

    吃、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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