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康熙的太子一样,索额图下台不也没把太子牵连下去?废了之后还有个再立呢,后来二废太子也是太子自己窥视帝踪,作出来的。

    当然本朝的事不能这么简单代入,谁知道天子对周王的爱有多深呢?

    他的手指滑下来,抹开了桓凌紧拧的眉头:“你也不用操心马家的事,他家只是臣子,周王却是金枝玉叶,何须靠个臣子的权势?你该查什么就查什么,不然叫圣上以为你私下包庇马家,周王岂不更要受怀疑?”

    桓凌抓着他的手贴在脸上,闭上眼感受着眉心被指尖滑过时皮肤绷紧的感觉,嘴角微微勾起:“你说的是,我自然不会包庇马家。若想着这些,当初我弹劾那几名待派驻边关的将官作甚?只是这几日围着周王连接出事,想起来有些唏嘘而已。”

    但朝中的事从不讲天理良知,只讲权势。他只怕马家之后,就有人要剑指周王……和他了。

    唯一令他安心的是,宋时是个三元魁首、天下文人之望,不管背地里推动此事的是谁,为着名声着想,也不敢轻易动他。

    他将宋时的手拉下来,在掌心轻轻一吻,含笑说道:“早些睡吧,明日还要当值呢。”

    宋时如今对这个“睡”字格外敏感,当即把手往外抽了抽。桓凌捏着他的手不放,捞着他的膝弯将人直接抱回卧室床上,理所当然地说:“你如今还是少走动些吧,乖乖坐着,待我服事你梳洗。”

    他亲自取来热水上上下下服事了一遍,抱着宋时安睡了一宿。

    转天宋时回到院里,先拨了修改目录的条陈,递上给曾学士。曾老师满眼看着他的条陈和那本订好的目录薄册子,点头说道:“这条陈写得倒还可以,你虽是头一次修书,却敢作前人未有的改动,不管成与不成,总是少年人该有的精神。若往后还有什么想法,也只管呈上来,有吕大人与我帮你把关。”

    宋时其实更想推广标点符号,可惜这年头文人读书都要读没标点的,以显示自己饱学通经,那有句读的都被打成上不得台面的市井书册。

    算了,以后他自己讲学出书,想标什么标点就标什么标点,想怎么印就怎么印,就不怕有传承道统不同的人上门打架了。

    他谢过曾老师的关怀,顺便汇报了一下工作,回去自家值房里继续抄校前朝的官常典,定时去指点一下庶吉士写字、雕版,没领导看着时就偷偷研究论文,日子过得相当安逸。

    晚上回家后,他又画了图样子,叫桓家小厮到外头找人缝了个海棉垫式的棉座垫,一个侧面上窄下宽、外呈弧线的人体工学腰垫,带到翰林院摆上。

    同值房的方编修见那套垫子形制特别,外头又包了弹墨锦锻,用包缝处黑绸滚边,座垫面上还用针线界出一个个方格来,十分讲究,忍不住先喝了声彩:“宋兄这垫子莫不是苏州新样?是从哪家店里买的,亦或亲友所赠?”

    不是苏样,实话说吧,还是三元产业。

    不过宋时打定主意不再给人家好好的企业拓展业务了,便随口敷衍了一番说辞:“不是苏州新样,是我从前随父亲在福建为官时,曾于大水间乘船援救百姓,着寒湿入了骨。如今回到京里为官,天气寒得早,此时就觉着有些畏冷,久坐亦有些腰酸,故此叫人做了个椅垫和腰垫护着。若一定要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倒不如叫……翰林垫吧。”

    翰林院的椅子配套的垫子,叫翰林垫正合适。

    这回他自己起个符合时代的名字,省得别人替他改名儿了!

    方编修亲自坐上试试,却是越试越喜欢。那座垫厚实松软,腰垫塞得硬实,坐得靠外些仍可像平常一般将腰挺得笔直,若倚在垫子上,那腰就不用绷着,恰被垫子支得舒舒服服。

    他坐着这副垫子,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便开口向宋时借:“只晚上拿回去叫拙荆描下样子即可。”

    宋时大方地说:“何必如此,我还多做了几套,明日给方兄带一套新的来便是了。”

    方编修谢过他,恋恋不舍地将屁股从那椅垫上挪开,出门便跟人说起了宋时这套养生垫,颇得意地夸道:“如今还只说苏样儿好,苏样的东西只是精细些,也都是匠人手笔,缺少灵气。不如宋三元随手拿些东西出来,便有咱们文人品格。”

    羽毛球,引动了多少诗情;鸳鸯尺,寄托了多少春心;翰林椅……坐在上面便文思泉涌,下笔千言,不用修改。

    他把坐那套椅垫的感受说得玄之又玄,宋时出门偷偷放松时听见了,都不敢相信他说的是自己做的那山寨垫子,觉得这广告词至少得配个航空科技产品。

    他不敢藏私,转天就带了许给方编修的垫子,并那裁缝画的样子,借给各家同僚回去描图制作。

    没过两天,满翰林院都时兴起了成套的椅垫:好的有丝绸缝制,差的只用毛青布;内中填的东西也没什么一定之规,爱硬的填碎布、爱软的填棉花,要更软的还可以填鸭毛鹅毛,坐的人各取所好即可。

    众人依着自己的财力做了新腰垫,外头议事的正堂不敢摆,但各编修、侍讲干活的值房里却都摆上一套,上司不盯着时好倚在垫上偷懒放松。只除了庶吉士还在读书,教管的学士严格,不许他们用坐垫;有几位性情整肃,坐必挺直身板的名士不用,几乎处处都可见着这种“翰林垫”。

    吕阁老回院找人拟旨,都见着学士们椅上装饰了新垫子。

    这又是什么时候兴起来的?宫里还不曾见呢!

    他便抓了专司拟旨的曾学士来问,才知又是宋时掀起的风头。他啧啧一声,摇头笑道:“真个是风流才子,到何时都要弄出些世间未有之物。”

    “不然怎么配得上三元及第的才子身份。”曾学士是他的副考官,学生出色,老师自然偏护,连在阁老面前也得替他辩护一句。

    吕阁老自己坐了翰林垫,试着软硬舒适,又正好能托住腰弓处,倚着不觉腰下发空,才信这东西做得好,说了一声:“这垫子倒舒适,虽是读书写字或是见客时不合用,闲来歇息时倚着它正好省腰力。宋状元年纪虽轻,做的东西倒都是实用的东西……”

    这腰垫还只是寻常用器,那目录却做得好,看书谁不想有一份清楚标示页册,可以随时翻找想看的内文的目录?

    他回翰林院也不光是为了寻曾棨拟旨,还捎了一项圣上指名给宋时的差使来——前日他将宋时那道条陈夹在本章中递上去,如今批复下来,却是要他先试制一套《四书》《五经》《孝经》《资治通鉴纲要》目录进上,配上内制经书,夹在周王开府的赏赐中发下去。

    如今馆里的庶吉士学雕版时间长的已经有五个月,短的也有三个月,足可以雕出一套字体整丽的书版来了。一共三十名庶吉士,再加他一个编修,数日之内即可赶完这几套书目,正好作为周王开府的赏赐一并赐下去。

    曾学士把宋时叫来,转告他得了这份殊荣。

    宋时诧异道:“周王这就要出宫开府了?不是说王府还没修整好么?”

    宫中选秀如今才过了第一关,后面还有两关要两关要过、还要后妃、皇子面选不说,选中的秀女也得在宫里住三个月观察德行。若是二王成亲后去住,那也还有三个多月装修的时间,墙面、门窗、廊柱、家具、硬装、软装……都得备得整整齐齐了,簇新的大宅子正合适搬过去住。

    可如果眼下就搬,那王府能住人么?

    他可不是站在周王连襟的角度,而是以一个正义臣子的身份为皇子担忧啊!

    曾老师叹了一声,却也没多抒发议论,十分官方地解释道:“周王是已成亲的皇子,自该搬出来住了,也好给弟弟们做个榜样。”

    他在朝多年,看惯了周王受宠,也一向以为周王是要宫里住到封太子或者直接登基的,谁想到他突然就失了圣心,被送出宫住呢。他心中转着万千念头,却不敢说出口,只摆摆手,吩咐宋时:“你下去吧,这些是皇家之事,咱们臣子不该议论,且去用心印书。”

    第129章

    宋时接了圣上钦点的工作,自然不好再像平常一样摸鱼, 跟带他校书的曾侍讲交接了已校好的稿子后, 便把他的人体工学椅垫带到庶吉士馆, 领着团队钉死在馆里干活。

    这回他也要加班,两人索性谁也不必等谁, 晚饭都在院里解决,到回家再聚。

    给人打工难免这样,宋时颇有经验, 也不抱怨工作苦累, 认认真真地筹划着这个给周王印书目的项目:

    四书五经都是读书人的本份, 孝经更可称得上是童子功,若教这些庶吉士拿着自己从小背的经书来查找目录页数, 简直连书都不必翻, 随便指哪一章、哪一段, 甚或随意捡出几个字来, 都知道印在哪页——这都是做八股文小题做出的基本功:见得经义中一个词,就得立刻知道这词是出自哪一句、哪一段、哪一章节, 上下文包括注释原意。

    文章背熟到这个地步, 页边上印的页数也差不多都了然于胸了。哪怕换了新书, 版式、字体大小有些出入, 但这些庶吉士都早读书读到骨头里, 摸着新书薄厚,拿眼掌一掌书上字体大小,便能估算出某章印在哪一页, 来回翻两下便足以找着准确的页数了。

    这几本做起来还算简单,朱熹编著的《通鉴纲目》却足有六十卷,又不是科举必考内容,便是这些基本都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才的庶吉士也背不下全本,必须他亲自领导项目组,对着书细心查找、校对页数。

    宋时拿到宫里发下的新书后,便先组织同年开了个会,交待了新版目录的排版样式——就是他之前交给曾学士的那套《北魏官常志目录》,蜡版他还没丢呢,正好按着人头印三十套,发给庶常们学习。

    不过大班教学还是得上黑板,随时提学生上前回答,不然讲不清楚。

    他便叫人漆了个大黑板,从桓家带到翰林院,在学斋里高高挂上,拿滑石条作笔,像模像样地写了板书:目录编制规则:一、纸页分上下双框,先上后下;二、目次提要与原书相同,仅齐框底添加页数,以虚线引下;三、排虚线的圆点横竖对齐……

    负责教导这些庶吉士的侍讲学士王直也凑热闹来旁观他开会。见他弄个大黑板来,险些被这粗夯的木板逗笑出声,但见他挂好板子,拿滑石凌空写出一行行有棱有角、转折变化如意的颜体字,那阵笑意不禁转换成赞叹。

    这笔字的功力的确深厚!

    原先看他在纸上用铁笔刻字已是不容易,如今竟拿着粉块儿悬空在墙壁上写字,写的又近乎是径尺的大字,却全不变形,颜体应有的风骨历历可见……这可不是寻常擅书者能作到。他下笔之前就要预先在胸中安排好在这一片大黑木板上做书的格局,书法亦要好,臂、肘、腕都须得能稳住。

    略差些的,写出的字就要走形,或是一篇字各自为政,一篇文字散乱无神。

    王学士正自忖度,却见宋时一篇板书写完,又用裁衣的长尺比量长度,在黑板上画了张稿纸页,真个要叫人上去试填了。

    庶吉士馆可不像他在福建办学时,还会有学渣缩在人群里不举手,满座学生都是千万考生中厮杀出来的精英,只有抢着上的,没有不敢上的。

    抢的人太多,宋老师简直没什么成就感,索性就叫他们按座位从右到左,排着队上来写了。

    第一位上台的萨庶常连他做的目录也没带,只在刚才听课时看了几眼,便早烂熟于胸了,捉起滑石削的笔便往板上写——

    一笔下去,笔画就歪了,滑石也禁不住他的大力,笔头在板子上压碎成几块。

    台下不知何处传来几声轻笑,王学士不禁摇头暗叹,以为果如他所见。宋时也偷偷歪了歪嘴角,连忙抿紧双唇轻咳一声,摆出师长风度,上前说道:“这滑石笔极软,萨兄这样三根手指捏着,轻轻写字即可。诸位同年都是头一次用这笔,不必在乎字迹,要紧的是学会印目录的格式。”

    萨庶常有些惭愧,取布巾投了投水,先把板上的滑石碎末擦干净了,才又慢慢写了起来。这回他终于能顺顺当当写成字了,只是失败过一回,心里紧张,下笔施力又不得法,写出的字歪歪斜斜,放在宋老师的标准字体旁,就像初学练字的小学生似的。

    岂只他要脸红,刚刚争着上台的庶吉士们都有些后悔了。

    方才都争着上台干什么,先观望一下不好么?

    万一他们往板子上写也写得不好看怎么办?

    宋年兄何必如此俭省,用什么木板、滑石笔,若用榜纸铺在墙上,叫他们挥毫泼墨,谁写不出一笔好字呢!

    会试不靠字体筛人,馆考可看字的,他们的字也都是上上之选啊!

    然而黑板前这宋同年还好商量,教室后排还坐着个专负责教他们的王老师,这位老师却是个严肃刻板的性子,连个翰林垫都不许他们倚的,岂容他们挑三捡四,要笔要纸?

    这群馆选精英、天子门生,也重温了一回当小学生的故梦,排序靠前的含羞忍祛地上台,靠后些的都趁机立起雕版的铁板,倒拿着铁笔练习,只盼上台时写得好一点。

    也不用好到宋三元这样子,能比别人好些就行。

    宋老师也知道他们没有经验,看了两个学生的板书后便果断喊停,体贴地走到同学中间,给他们展示了拿笔的手势、落笔的力道,又在板上示范如何通过转动笔尖、倾斜笔身来模仿毛笔笔锋……

    顺便叫了下一位何庶常上台,让他按自己教的方法试写。

    叫了几个人后,他见后头的学生们好像都会写板书了,便拍了拍手上白灰,体贴地说:“既是众位同年都会用这黑板与笔了,就自家拿这板子试写吧,我待去制一套新蜡纸,方便众人写目录时找准连虚线的点。”

    让同学们自己练习吧,他做老师的在前头盯着,这些学生上台写字时都战战兢兢的,多可怜呢。

    还是偶尔过来扒门缝看看就好了。

    宋时宣布散会之后,庶常们在屋子里对着黑板练习,王学士却跟着他出来,好奇地问了句:“子期你怎么练出来的这笔字?论理说你一个状元,字写得好也不稀奇,只是怎么偏偏爱制些古怪的东西当纸笔,还能拿它写得一笔好字?”

    算是前世练的吧。

    他小时候不是个听话的学生,上课没少偷偷睡觉、说话、看闲书,所以经常被盯着他的老师叫到黑板前面答题。后来大学毕业又当了领导,到淡季没事了就开会研究怎么开新路线,开会时大家都是在白板上写写画画,整理得差不多了才做ppt的。

    说得深刻点儿,环境造就人吧。

    他淡淡一笑,推开一点门缝,看着黑板前挤成一团的同年说:“本来晚辈也想只印下这些目录给同年们看,后来觉得空讲容易走神,在台上边讲边写,众人看着板书更容易听进去。再者晚辈在板子上画了大的目录图,比纸上印的清楚,众人练习也方便。其实这滑石条都是削成柱形的,用着和用铁笔刻版的感觉差不多,练惯了硬笔字的容易掌握技巧。”

    王直也隔着门缝看了看那些庶吉士,见他们挨在黑板前写字、比较,有几分争胜的劲头,嘴角微微勾,说笑道:“咱们前脚出门,这些少年人就坐不住了,实该进去敲打敲打他们,教他们稳重些。”

    是啊,这就是做老师的乐趣、呃不,是做老师的责任啊!

    他满心敬佩地目送王学士进去管纪律,自己拿了几张新稿纸,拿出游标卡尺量长短、度直角,把稿纸里每条竖格一分为四,又取准垂直线,横着隔半分画一条,在稿纸上打满格子。

    每条竖格里可写一行大字、两行小字,将小字位置对半劈开的竖线与横线交点,就是目录文字与数字间的虚线点了。

    他将这张纸晾干,用蜡纸刻好一排排圆点,回到家又用朱砂、肥皂、白蜡等物调了红色油墨,在每一列竖格中印出两列红点。这些稿纸再浸一层蜡就能作蜡版,庶吉士们在这版上刻目录,只要上下对齐着刻好文字,中间要拉几个点,按着这些红点的位置点下去就行了。

    如今他印刷技术渐高,一份蜡版足可以印出五六百份稿纸才坏,他刻了两份蜡版,印出来后都浸成蜡纸,足够刻出一套圣上要的书目,还能富余出练手的蜡版来。

    桓凌晚上加班回来,见他还在用自己的业余时间操持国事,心疼得直着急:“从不曾见翰林院有这般使唤人的,你虽然能者多劳,可也该叫人替你分担些。”

    不叫别人,起码也等他回来一起干吧?

    宋时前世加班成自然,今生又把他爹跟桓凌的公务当自己的正业干了这么多年,早就养成了主动工作的习惯,也不在乎工作时间还是业余时间,有加班费没有加班费的。不过见桓凌这么心疼,恨不能立刻抢过他手里的滚子替他印的模样,他忽然就有了种想扔下手头一切工作,什么也不管,就好好享受这种被人关心、照顾的感觉的冲动。

    为什么不享受呢?

    他当真把棉滚子往一旁清洗的水盒里一扔,取出印了半截的稿纸晾着,朝桓凌伸出手:“好了,你也不用抢着干,翰林院三十位庶常跟着我印书呢,明天让他们自己印就是了。”

    他师兄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上去拉着他的手一用力,左手在他腰间一托,便将他扛到肩头上,扛着他回了内室,扔到了家人早就铺好的柔软被褥上。他也不做别的,先给宋时翻了个身,温热的手按上了他紧绷的后腰:“这些日子你案牍劳形,愚兄帮不得你什么,只能勉强给你按摩一下,解解疲乏了。”

    他搓热了掌心,当真顺着腰骨从上往下认认真真地按摩起来。

    宋时不知是紧张还是期待地僵硬了一阵,但被叫他一通揉捏后,僵硬的腰肌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于是安然闭上眼享受起了这场按摩。桓凌的力道实在恰到好处,酸痛过后,这些日子操劳过度、常觉酸软腰肌就像热水烫过的皮筋一样,重新恢复了弹性,想怎么拧就怎么拧。

    真舒服。桓师兄这个力道不错啊,左边再用力点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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