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他便写封请安折子,请父皇让桓舅兄代他回京看一眼。虽不能亲自回家看看妻儿,但离得稍近一些,也聊以慰相思之情吧。

    他的主意已定,便当着两人的面提笔写信,告知父皇北上巡察之意。

    杨大人既劝不住他,便果断放下此事,准备到陕西、榆林二镇替周王排查军中情况。周王出行可比他麻烦得多,因不一同离开汉中,便叫府里设了一席接风宴给他送行,又叫舅兄和长史替他送行到府外。

    宋知府领汉中府和南郑县两套班子也跟着送到府外,依依恋恋地送至城外十里长亭。

    他这回是往北去,正好路过天台山,便顺便去看了看那片井水灌出的试验田。此时满田都是丛生的剑叶,碧色盈盈,叫人见了便心胸舒畅。杨大人忆起最早跟着周王下田时,还能见稻秧间还隔着宽宽的田土,如今却都叫秀长的碧叶遮得不见水土之色,说不得就要结穗了。

    可惜他不能亲眼见着宋大人那试验田的水稻长成什么样了。

    他与众人执手分别时,握着宋时的手说:“汉中府有宋大人在,本官无甚可担心的,只是惦记着你那水稻。来日你那水稻结穗丰收,可要写信告知本官。”

    宋时含笑答应着:“杨大人放心。如今那片稻子才长定了第四叶长,这种粳稻再生四片叶才会结穗,到时候下官自有书信送至省城。还望大人往后莫嫌下官书信太勤,净写些琐碎事才好。”

    事关粮食,还怕什么琐碎?他竟恨不能让宋时把那些试验田里的情形一一写下来给他呢。

    杨荣微微颔首,只道:“你那经济园区、试验田间的事,无论大小都可随时写信给本官。此事关着咱们一省乃至天下粮食大计,若能成就这番功绩,可谓利在天下,此外都不算大事。”

    说完这个,又细细叮嘱了桓佥宪和右长史司马大人几句,叫他们一路上千万保护好周王。他们都是周王身边的人,自然知道轻重,都郑重地答应了,谢过杨大人关怀之意,目送他们一行上船离开。

    送别的情形回去后自有司马长史向周王秉报,桓凌却有些事要与汉中知府宋大人说,便与他在王府前分道而行,跟宋时一道回了汉中府衙。

    没去二堂议事,而是公然进了知府大人所居的后院。

    因为他想说的也并不只是公事,还兼着要诉诉即将离开汉中,舍不得宋知府分别的心情。

    他们两人才见面没两个月,这回分别却要小半年,甚至十月都回不来,不能陪他办书院,甚至不能陪他一道讲学了。桓凌忆起旧日在福建讲学的情形,不禁有些歉然:“从你中试之后,咱们就没再办过讲学大会,原以为今年收稻之后便能陪着你讲一声,看来又要推迟。不过明年……”

    宋时竖起食指,按在他嘴间:“不用许诺,咱们来汉中之前不就知道你是要为周王做向导,领他巡查九边的?就是周王不巡,你做御史的也得领这个本份,我既然当了你的家属,难道不支持你工作?”

    桓凌被他一根手指头点住,就跟点了穴一样,乖顺可怜地站在他面前,轻轻“嗯”了一声,认真听他说话。

    宋时最受不得他这副神气,怜惜地说:“凌哥儿乖,你先坐下。别怕,不就是陪王爷出差,当个向导吗?你宋哥有经验,都给你准备着呢,你坐坐,我给你拿东西。”

    前半个月他那耐火炉组装起来,刚烧出那么几炉耐火石英玻璃,头一件事就是给他弄装备。

    石英玻璃比普通玻璃硬0.5级,更通透纯净,没有杂色。寻玉匠用解玉砂细细打磨成两片凹凸透镜,对好焦距,再用木杆包铜口的杆子装起来,就是一个单筒望远镜。

    到城外荒郊野岭的地方,路上先叫人站在车顶看看周围动静,有无埋伏,以防遇上马贼之类。

    光这望远镜他就叫人做了十支,还有比望远镜更短小,玻璃面上预先画好十字准星的瞄准镜。

    枪是桓凌从王府借来的枪,他比量着宽窄让匠人用心打造,装在枪身上的。因这个技术难度比望远镜还高了点,做出来的也只有五支,都已装在桓凌借来的、王府亲卫的好枪上,他都亲手试用过来,算出了该如何瞄准校正。

    反正肯定是要给桓凌留一支,别的再给周王的护卫分。

    除此之外,他还让人用杂色的普通平板玻璃做了墨镜,白天日光灼烈时,戴着墨镜赶路,怎么也能稍稍保护视力。

    还有貂……去东北哪能不穿貂?貂皮大衣定做起来,貂皮手筒定做起来,缝貂皮的羊毛手套定做起来,线织秋裤、羊毛裤、棉裤、皮裤、羊毛毡袜、大皮靴子都定做起来!

    甭追求风度,做什么斗篷啦、披风啦,就军用大棉袄的形制最好。还有大皮帽子、口罩,靴子也要有防水台、小高跟的,下雨、下小雪时不容易沾水。当然,要是赶上东北那种没到大腿的雪,穿什么也就都不管用了,还是买个雪撬,体验一把狗拉雪撬的民族风情游吧。

    这些衣服立刻就得订做,不光他们小桓哥儿,还得给周王和两位长史也做一套。

    他们皇子啊、读书人的身娇肉贵,哪儿挨得了东北西北这样的寒冻天气?大家都不要讲究穿得好看不好看,零下十几度、几十度的时候能保暖才最重要!

    第173章

    上回桓凌到九边巡查兵备时走的急,又有家里人替他归置行李, 宋时没能插上手, 还在家遗憾了好一阵子。这回终于能亲手替他备行装了, 当初没能给他弄上的东西一定要弄好。

    他亲手设计出一款初秋穿的毛呢风衣、一款纯棉带毛领的时尚绿军大衣、一款衬羊皮里的高保暖大衣……最后专为深冬设计了一款大翻领、内衬垫肩、从头包到脚的时尚貂裘。亏得他从京里出门时家人给他带了皮料,桓凌过来时也带了些皮张, 两人的凑了凑,正凑够一身大衣的紫貂。

    但他们手里这点东西就不够给周王做的了,宋时便拿着设计图上门请周王过目, 问他要些皮张, 也给他做一身这样的衣裳。

    周王看着他图中绿军大衣的设计, 稍稍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这衣裳倒真新鲜, 只用两排扣子扣处前襟, 定能省不少布料、棉花。本王身为亲王, 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 的确该穿得朴素些,畅导俭省之风, 为那些勋戚将领做榜样, 还是宋先生为本王考虑得周到。”

    只是这颜色是否有些……

    他还从没穿过这种绿色的长衫呢。

    宋时听得出他未尽之意, 心里啧啧一声:果党制服倒好看呢, 最后坐了天下的还不是我党?别看这军大衣不好看, 有气场,一看就是能君临天下的衣裳!

    周王能穿上这色儿,还是蹭他们家桓凌的呢, 居然还想挑剔?他布都叫人拿去染了,谁来说话都没用!

    他微微一笑,十分正经地说:“下官小时候曾遇见一位老先生,与我算过一回命,告诉我这种绿色是个吉祥颜色,能保人平安。如今王爷要出巡九边,一路山高水远,下官做不了别的,只能用个好意头的颜色替王爷做衣裳,以求王爷这一行平安顺遂吧。”

    原来如此,难怪宋先生平常穿的也都是风流时新的漂亮衣裳,又能画出修身的新样式棉袍,就偏偏要弄这么个颜色呢。

    周王不忍驳他的心意,便准了这颜色,叫人到库房里取些好皮张来,给他和桓舅兄,以及两位随行的长使各做一身衣裳。

    桓凌的衣裳宋时是要自己准备的,不肯用亲戚的料子,便婉言谢绝了,只给褚、马两位长史挑了料子。库里送来的却不都是貂皮,也有灰鼠、貉子、狐皮、猞猁皮之类。宋时给周王攒了身貂,两位长史的便用便宜一层的皮料,叫人拣着颜色相似的攒了两身,又挑了上好的牛羊皮做靴子。

    因周王动身在即,宋时足足请了四个毛毛匠日夜赶工,做皮衣、皮帽子、皮手筒。又叫经济园家属区里那些边镇来的、惯会缝皮衣的妇人做衬羊皮的军大衣、皮裤。又叫鞋匠给周王一行人量脚,做高筒皮靴、雪地靴,还从织毯匠家里买了纺好的毛线和压的毛毡,发动起所有会织毛衣的员工家属给他们织毛衣毛裤、围巾、带脸罩的毛线帽子……

    新泰帝那道充满怜子深情的奏章批复传送到周王府时,周王郎舅、两位长史、随行士兵的衣裳也都做出来了。

    虽然貂裘不是人人都有,但秋衣秋裤、毛衣毛裤、棉衣棉裤、挂皮里儿的军大衣和羊皮雪地靴还是能一人一套的。

    宋时叫了几个差役拎包,带上毛毛匠和裁缝,亲自到王府送衣裳。恰遇上周王看完家书,心情激荡,见了他便念叨起了父皇恩泽深重,他做儿子的无以报偿君恩。

    这话其实跟他舅兄说更合适,但大舅子的性情端严,不如宋大人温和,周王在他面前不太好意思诉说少年心事。宋时就不一样了,又是亲戚,又能体贴他思亲之情,对着他倾诉比对着别人说这些放心。

    父皇已经解了他母妃的禁足,还特地叫太医将桓王妃近日的脉案送来,以安他初为人夫、为人父的心。他如今是一腔热血澎湃,恨不能立刻奔赴九边重镇,替父皇、替朝廷和九边百姓处置好强征民壮之事。

    宋时给他鼓了鼓掌,神色郑重地说:“殿下有这份心气,这番行事,便是九边将士百姓之福,足以回报陛下关爱。”

    不过以当今圣上的慈爱之心,肯定也更重视爱子的身体,他也期望周王这趟出行以玉体为重,不要往太危险的地方去,一路上多寻地方府县官员和镇守将士接应。

    周王含笑应道:“小王便是为着父皇母妃和未出世的孩儿,也定会好生保重身体。”

    嗯,保重身体,从保暖开始吧。

    宋时唤人把专门给他做的衣裳呈上去,让他一件件试过来,凡有不合适的当场改制。

    军大衣形制可身飒利,胸前钉着两排亮闪闪的铜扣,背后还钉了收腰的腰带。原本看着有些孱弱的周王穿上大衣、戴上翻毛帽子,蹬着靴口翻毛的高底雪地靴,竟显得壮实、精神了许多。要是能照个照片传给他父皇,估计圣上就不用总担心儿子的身体了。

    他自己照着也觉得挺不错,又在背上搭一件貂皮大衣,并不套袖子,只扣着两肩,竟显出几分凛然威重之气。

    好气势!再搭一副墨镜就齐了!

    他从托盘底下摸出个玳瑁框的墨绿片方形墨镜,让周王架在鼻梁上,轻拍了两下手掌:“好!果然这么穿最搭配!”

    周王细细照着镜中的模样,一时竟忘了热,看够了自己戴墨镜的模样,才忙不迭地在内侍帮助下脱了这身衣裳。

    然后由衷地说了句:“这些衣裳可真暖和,只怕穿一件就足以抵挡风雪了。”

    农历五月,才刚高考结束没几天的日子,你就是穿套线衣也得嫌厚,到冬天就知道了。

    宋时笑了笑,劝道:“殿下莫嫌衣裳多,北地冷得早,岂不闻岑参‘胡天八月即飞雪’之语?即便八月不飞雪,九月十月,辽冬也该遍地积雪了。殿下自幼生在京里,受不得那样苦寒,感染风寒事小,若关节里进了风,后半辈子都要吃苦。若陛下和贤妃娘娘得知,岂有不心疼的?”

    这一说他倒想起来了,回头还得给他们一人做几套护膝、护腰带上。

    到周王出行的时候,光宋时准备的衣裳就已足足收拾了一车,又带了高锰酸钾、搭在车顶上防雨用的沥青油布,还做了俩煤球炉子,摇了筐煤球,备着他们路上烧水用。

    他也是头一次帮人收拾行李,生怕少备一件,他们路上就有折手的地方。再加上如今又到了收夏税、运转钱粮的时候,白天忙公务,晚上想着怎么收拾行李,忙得连侄子们的作业都要顾不上留了。

    亏得桓凌早晚与他同行同住,该备的教材、该留的作业都能替他弄了,顺便还能留意着他大哥的功课,出几道经义题回去让大哥做。

    至于宋家收到家书时,看见两人的笔墨混在一起会有什么想法……

    他们大概也早该习惯了。

    桓凌微微一笑,写下一道述武王伐纣功成后,偃武修文举措的尚书题:“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

    前几年是因马氏把持兵部,苛扣边军物资,才使关防削弱,达虏有机会袭掠边城。如今边城换了将领,又有周王坐镇,时官儿如能种出丰产的粮食,又何愁两年后大郑没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太平日子,春闱时不出这样的考题?

    他慢慢写着题目,余光看见宋时将线衣线裤一件件叠起来,亲手给他收起箱笼,便劝了句:“这样的小事何必亲手做,明日叫书童来收拾就是了。”

    宋时手上不停,含笑看了他一眼:“外衣叫别人收拾就算了,这些贴身穿的还是我亲手给你放起来的好。”

    他把手里一条线裤塞到箱子里,转身走到桓凌身边,压着他的肩膀,低下头在他耳边说:“你这人是我的,身上穿的我有什么不能摸的?”

    大夏天的,他们晚上在家也就只穿一件薄薄的丝质直身,从上头低头望下去,领口到腰带间简直一览无余。宋时下意识轻轻吞咽了一下,手顺着他的肩膀往下滑了滑,却没等滑下去就控制住了自己,偏过头说:“你也早些休息,少留点作业给孩子们,他们还高兴呢。”

    他也是从小学上过来的,岂能不知道“功多弟子结冤仇”的心思?不过人当了家长之后考虑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了,只怕放纵孩子一时舒服,让他们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宁可多留点作业给他们做。

    他不肯偷看桓凌的胸肌、腹肌,正直地将脸转向一旁,手却被人拉着滑进了丝滑的衣料里,贴在跳跃的心口上。他自己的心跳仿佛也被联动,上半身重量都压在桓凌肩头,闭上眼感受着他的主动……

    就是有点太主动了,不够矜持。

    宋时心中暗暗点评着他的表现,他却也将双唇贴在宋时耳际,咬着他的耳垂低声道:“时官儿今日怎么这样主动?为夫这会儿心神不宁,只怕出不成题目了。”

    不出就不出吧,都快出远门了,也得多休息……不对,“为夫”是怎么回事?这孩子够会顺竿儿爬的!

    宋时猛地睁大眼,隔着朦胧的烛光与一层不知何时涌起的水雾看着桓凌,却只见他一派无辜的回望,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似的,只问他:“宋兄忙累了这一天,可要安置了?”

    好吧……看他改口的快,这回暂时不跟他计较。

    宋时站起身来,任桓凌拉着自己去往内室,心里冷哼一声:再跟他装傻来这套,小心他要叫“老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介绍一下背景,“老公”这时候还是称呼太监的

    第174章

    周王离开汉中那日,汉中府上下官吏连同南郑县都满心依恋, 直送出十余里地仍是不忍分别。不过宋知府那是送情郎, 多看一眼是一眼, 以后怕不得好几个月见不着面呢;别人则是多站一步算一步,怕的是桓大人走后他们大老爷把一腔相思之情化作开会的动力。

    如今虽然有早晚会, 还能盼着他们小夫妻赶紧出城巡游;桓佥宪和周王这一走,宋大人岂不得把全副精神都投到他们这些人身上了?

    赵同知等人望着周王的车队越去越远,心中一片哀伤。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 宋大人一腔郁闷无聊的痛苦并没发泄到开会上, 而是寻到了个更好的发泄之处——他们汉中经济园区附属职业技术专修学院(简称汉中学院)建好了, 宋知府身兼校长一职,全情投入到了教研工作中去, 并没打算拉长府里的例会时间。

    他抽出时间到府县儒学逛了一圈, 寻那些读书好、家境差些的学生, 以一月两石米、十斤肉、十斤菜的价格雇他们到汉中书院下属技术学院勤工俭学, 做蒙学、文章、算术老师。

    这价钱比廪生一个月能领的廪米还多,甚至许多儒学教官一个月都买不起这么多肉, 恨不得宋知府先惠及了他们这些教官再管学生。

    宋知府也充分考虑了他们的意见, 就在府县两处儒学里请了教官, 作为汉中学院研修班的兼职教授。正好研修班的学生中也有些是他们府县儒学的学生, 闲暇时光不去学校上学, 正好就在他们学院里跟着教官再念念书。

    一众奔着宋三元牌子来报名的生员、举子听了教官们传出的消息后,心里都有些五味杂陈:在学校是这些教官,出了学校还是这些教官, 这跟还在学校有什么区别?不就是换了个更远的地方上学?

    虽说“科举必由学校”,可也不至于叫他们白天黑夜都在学校吧?

    可这知府大人亲自安排定的先生,也不是他们私底下开个文会抵制两声就能抵制得了的。宋大人请够了教授,便亲手印制出几十份汉中学院研修班的录取通知书,命人送到各家捐资建园的士绅家中,直接通知家长。

    七月上旬休沐当天,汉中学院研修班便要正式开课。平日里学生每日未时过后到城外读两个时辰书,休沐日由他亲自讲学。

    但他的讲学内容不是普通的理学、经学,而是他在经济园中试验的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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