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看过的,可再看戏、听讲学时仍激情不减, 掌声、叫好声、与台上讲师互动时答话的声音高亢辽远, 招着附近路过的人赶来看台上演出。

    亏得这场表演是摆的露天场子, 没座位的还能在后头站开,不然他们也要学说相声的卖挂票了。

    不光是台下百姓, 就连在京里见惯了名家名剧的各部院贤才也看得深深投入, 直到汉中府同知以下及南郑县诸官员齐齐到会场来参见周王与诸上官, 才将他们的神魂扯了回来。

    两厢见过礼, 宋时便代属下问道:“殿下是在此看完这场活动,还是回府里歇歇?如今天寒地冻, 王爷与诸位贤兄在此耽得也够久了, 总该吃些暖酒热食暖暖身子。”

    若还要看, 就在旁边小摊上盛些现煮的元宵、羊肉汤面、丁香馄饨之类;若已觉着看够了, 便可回府歇着。王府那里必已做好了迎驾的准备, 就是汉中府衙里也早安排人备了宴席,等着他们回去饮酒。

    “今年所排新戏只这本《岳飞全传》,而今也演过了。若要听讲农学, 来日汉中学院开课自有讲学,下官也还在这里,不必在这露天久坐。”

    周王自己穿着厚实的棉裤、长靴,内里又搭了紧身保暖的棉毛线衣,风吹不入,不觉寒冷,却还体贴随行诸大臣,欣然道:“那咱们先买些民间的元宵,吃得身上暖了,再乘车回城。”

    他在王府时,常叫人到街上买吃食,觉得比府里厨子做的更有滋味,服侍的小内侍们也有经验,便去取了车里带的碗、匙,买来杂样馅料的圆宵,请众人到车里用。

    宋时跟着桓凌混上了周王的座驾,分了一小盅现煮出来的热元宵吃。

    那卖元宵的虽是农户,做东西却干净,锅刷得黑亮,煮着千沸百开的水,摇元宵的笸箩微微发黄,盛着雪白的糯米粉,摇的人偶尔以手蘸水点进去,让元宵裹上一层更厚的米粉。

    这等靠笸箩摇的元宵,煮出来的口感更偏厚实软糯,不似汤圆皮带点弹脆,里面裹的是传统的芝麻、五仁、山楂、桂花和赤沙糖等馅。民间卖的东西,搁的油、糖便少些,因天气冷,馅儿冻得硬实,元宵煮熟了馅料还没完全融化,吃起来有些沙沙的口感,混着粘糯的元宵皮,另有一番质朴天然的香甜美味。

    吃了两三个元宵,反倒勾动了奔波大半天的饥渴疲劳。众人商议着就此回城,正经吃些东西再歇息下,周王也无异议,只有些可惜没见着医药下乡的讲什么。

    可医药下乡不讲学。

    是组织本地医药局和僧道施医赠药。

    三下乡活动是给百姓谋福利的,却不能为了这活动将满府医官捉来,弄到百姓生病时寻不着郎中,所以这卫生下乡只挑些懂医术的僧道和医药局里坐堂大夫。这些僧道本就有施医赠药的习惯,医药局更是朝廷设的福利机构之一,故此都肯听他指挥行事。

    宋时含笑解释道:“这地方太冷,不是病人能待的地方,他们做医药下乡的郎中都在前头神庙里,借庙里宝殿摆下桌椅病床,才好安顿病人。”

    不过那殿里病人多,周王身份贵重,稍微传上点感冒什么的大家都担待不起,还是不要去看了。

    周王也明白他们的顾虑,体谅地说:“今日所见已是出乎本王意料之外了,如今人困马乏,还是先回府城休息。”

    宋时下去给“班干部”分配工作,让他们独立带一回演出活动。又趁着台上正常着本地出名的关公戏,众人不必上台,拉他们来给周王和天使们见礼。

    见完礼之后,大家就是同校同学了。

    虽然这十位部院官员是国家公派来进修的在职研究生,比他们身份高,但他们毕竟早入学半年,有学习和实践的经验,往后还要由他们多引导帮助新入校的大人们适应学院的生活了。

    那些学子连声道“不敢”,接下了向导的差使。几位天使也回了礼,口称“贤弟”,又问宋时何日可开学。

    他们身负皇命而来,已是迫不及待地想学会耕种之法了。

    周王也眼巴巴地看着他,宋时不忍回绝他们的期待,但也不能放着下乡活动不管,把学生拉回去,算计一番才说:“明日是元宵正日,贤兄们且安生歇一天。我便把三下乡之事安排给弟子们,我与桓兄带诸位学些基础如何?”

    桓御史不等别人说话,便先含笑拱手,毫不谦虚地说:“我早想与宋贤弟一同入校执教,之前身在边关,不得机会,而今终于可一偿夙愿了。”一面说着,又问同来的十位庶常、御史、员外郎:“不知诸位有何打算?”

    甚好,此事就是越早安排上越好!

    不过……桓大人前数月不是跟着周王到九边巡查,不曾种过嘉禾的么,怎么他就能与宋三元一般当老师?

    众人神色复杂地望向这位正四品右佥都御史,若不是品级都低他两级以上,真要上前问问他凭什么。然而他就这么坦荡荡地揽了教师的一职,更得了宋三元倾心夸赞:“我这些日子读书又有收获,正要与桓兄共论。有你帮我修改教案,咱们就能讲得更深入了。”

    若是后日开学,他们今天就得抓紧时间研究教学安排,只怕用过饭他就要从周王身边借来桓凌研究学业,还望殿下和诸位大人不要见怪。

    周王早已见怪不怪了,心中十分平静,配合地答应道:“既是如此,宋先生待会儿便与本王和桓大人同行,路上先给本王讲讲这农学,可行么?”

    那就多谢殿下好意了。

    宋时蹭着周王的车回城,路上倒是真真切切地给他讲了一路水稻多种疾病表现。到得府城里,又将他们府衙备下的席面送到周王府里,两处宴合并成一处,安排了一场正经的大宴洗尘。

    宴上用的除了西北常见的羊肉之外,最多的倒是自己试验田里养大的禾花鱼。秋收时要放干田里的水,就顺便把养大的鱼捕捞上来,做了腊鱼、糟鱼、鱼片,还有盐豉腌的鱼肉罐头。

    若单看这满桌鱼肉,倒不似在陕西,反而有几分江南鱼米之乡的样子,惹得那十位朝廷官员也想起听讲学时在台下听见的“稻田养鱼”故事,越发急切地想跟他学农事。

    趁着安排宴饮的工夫,他又唤了找了管店宅务的管事,将这十位研究生安排到了一处干净精致的空置民居——

    本地宾馆已改做了周王府,驿站远在城外,住旅舍又不够安全、干净,只得先委屈天使们了。

    这几位天使正是来跟他学种稻的,故此并不挑剔地方,只一叠声叫人拿铺盖过去铺上。周王亦是一路舟车劳顿,用餐时也只拣了几筷糟鱼,几块烧羊肉,稍用了些炒的暖房青菜,便搁下筷子对舅兄说:“本王有些累了,桓大人且替我招待诸位大人。讲学之事是父皇亲下敕命,望宋先生多多用心,与桓大人商议着安排吧。”

    他与王妃在京里团聚那些日子都是数着日子过的,自也体谅舅兄与宋先生久别重逢的心境,不必他们强找理由,就由自己替他们铺垫个同住的机会吧。

    周王挥挥手深藏功于名,扔下他们回后殿休息。桓凌代他主持了一场宴会,又安排人备车送走朝廷派的进修生,回来再问宋时已经送走了本府官员,十分自觉地到他房里等着了。

    这半年来随周王奔走,他几乎已经忘了有人在家等他是什么滋味了。然而此时听到下人说的这句,他脑海中便自然浮现出宋时换了便服,解开束得紧紧的发髻,轻松地在灯下奋笔疾书,或倚窗看着新教案,或……

    或者什么都不做,只乖乖地坐在屋里等着他。

    他胸中涌起一股热流,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住的偏院,推开正房房门,迈进屋里,抬眼扫过整座房间。

    桌上、两边灯架上燃着两对灯烛,照得满室通明。他想象了许久的宋时就站在对面粉墙下的书架旁,手上握着一卷书,书页是翻开的,那只手却只松松垂在腰间,连看书的姿势也不摆出来,一双眼只凝神看向他,眼中仿佛映着灯烛的光芒,明亮又朦胧,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目光。

    宋时见他也正看向自己,索性连那遮面子的书也不要了,直接扔到后书架上,上前一步,朝他张开双臂:“这几个月桓大人在外奔波劳苦,下官每每想来,恨不能以身追随。之前便见着大人的公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未知是否因公务辛苦,瘦损了身躯?”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晒黑了,脸颊也消瘦得让人看着心疼,快过来让宋叔叔量量,看看身上到底瘦了多少?

    第193章

    桓凌这一趟远行回来确实瘦了不少,好在衣食充足, 每天骑马锻炼, 身体倒比从前更结实精悍了。宋叔叔把他拉到内室, 对着烛火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遍,见他确实没添一条疤, 没少一块肉,这才放下心来,顺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感叹道:“没受伤可也瘦了不少, 捏着都没肉了。”

    桓凌侧过脸挣开他的手指, 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

    嘶——

    这孩子怎么还添了咬人的毛病!

    他用力握了握拳头,想用肌肉把桓凌的牙崩开, 可惜劳动塑造出的肌肉完全没有武侠片里演的那种效果, 桓凌照旧叼着他的腕子, 在手腕淡蓝色的血管上轻轻一舔。

    脉门血管仿佛被那温热的触觉吓得收缩起来, 将血挤回心脏。奔涌的血流仿佛倒灌入脑中,心跳声砰然放大, 在他耳中跃动, 压住渐渐急促的呼吸。

    单身太久的人真是禁不起撩拨。

    他不假思索地低下头去吻桓凌, 从额头到眼角, 想把他的唇齿从自己手腕上拉回来。桓凌却故意吊着他, 伸手托起他的下巴,轻轻含住了他脆弱的喉咙:“为兄这些日子跟着殿下在外奔波,连口合心意的饭食都吃不上, 可不是饿瘦了?时官儿体贴体贴你三哥,让我好好吃上一餐。”

    炽热的气息打在宋时颈侧大动脉上,牙齿微微陷进肉里,让他生出一种被猛兽捕食的错觉,全身肌肉都不由自主地绷紧,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半晌,他才从那种紧张而危险的刺激中回过神,低低地“嗯”了一声。

    烛芯久无人剪,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响,丝绸衣料悉悉琐琐地滑动,镂空盘螭玉带扣随着腰带落在地上,发出叮咚轻响。宋时抓他离开汉中前新做的红罗官袍,扯得衣领散乱、肩头皱成一团,闭着眼轻轻喘息:“你起来,让宋叔叔抱会儿……”

    桓凌咬着他内衫的衣带,一点点扯开,低声笑着说:“叔叔才这时候就气息不稳,只怕抱不动我,还是我抱着叔叔吧。”

    他难得这么配合着叫宋时一声“叔叔”,叫得宋时身心俱畅,如在云端,满心怜爱之情都要溢出来了,只觉着叫他咬上几口都不是问题。

    咳,就是不让,该咬的也咬了。

    今晚天使都已去了客栈,周王府上也没人会来打扰他们,明天又是元宵正日,什么公务也不用办,夜晚才出去观灯,他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消磨。

    宋时颤抖着吸着气,抬起腰贴向桓凌。

    =============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

    他们再起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过了午,晴好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屋里,在纱帘上落下一道道细长的光影。宋时睁开眼,便叫这细长的光带晃了一下,偏了偏头,恰对上桓凌的睡容。

    他在外奔波半年,劳心劳神,又要操心周王的安危,只怕这几个月来,除在京里那几天,也难得睡个安稳觉。再加上昨夜……也是他出力较多,难怪到这时候还不醒。

    宋时舍不得叫醒他,便自己拥被坐起,看着一道道光栏照在他脸上,映得那张脸越发轮廓鲜明,清瘦得有些嶙峋的意味了。

    他恨不能将桓凌留下来,再不许他出去,却又清楚地知道他过几天只怕还要跟周王去甘肃、宁夏巡察,皇命不可误,自己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备些吃食给他补补身体。

    罢了,人到哪里能不加班。

    想当初他那个民办的小旅行社还不是从上到下集体加班,半夜一个投诉电话就得爬起来解决?桓凌这趟出差虽然不给差旅费,但做的却是卫国安心的大事,将来还可能积功升迁,对年轻人来说其实是好事,不必计较一时辛苦。

    宋时昨晚着实被他叫了几声“叔叔”,滋长出了一腔长辈的爱心,伸手帮他提了提被子,盖住颈间、胸前点点自己留下的痕迹,而后缓缓爬向床尾,绕过他下床。

    坐在床边换衣裳时,袖口忽然被人牵住,桓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还带着半醒时特有的低沉朦胧,低低叫了声“时官儿”。

    呵,长辈分了,又不是昨晚叫他叔叔的时候了。

    宋时冷酷地拉开他的手,教训道:“多躺会儿,你还想折腾,嫌这几个月不够忙,累不坏身体么?我去厨下看看有没有吃的,等你起来正好吃饭。”

    桓凌反握住他的手不放,蜷起身子贴到他背后,环着他的腰,在小腹上轻轻按了按,含笑问道:“我身体如何,时官儿昨晚还没试清楚么?我看天色都将过午了?都睡了半天了,还有什么可累的。”

    男人的腰也是不能碰的!

    宋时猛地缩紧小腹,身子向后倾了倾,抓住他乱摸的手,咬着牙根说:“别弄!”

    腰要断了!

    这地方都没有牵引器、按摩仪,真搞出腰肌劳损来,他年纪轻轻的还怎么工作、怎么加班?

    “别动。”桓凌低沉的声音和他的几乎重叠起来,在他耳际响起,另一只手在他腰后揉了揉:“只怕是昨晚伤着了筋肉,我替你揉开才好。”

    他把宋时捞回床里,双手环着腰细细按摩,一面安慰他:“晚上咱们还要出去见人,我自然知道轻重,不会再劳累你了。”

    宋时叫他按得有点舒服,僵硬的肌肉慢慢舒展开,把脖子搭到他肩膀上,浑若无骨地贴在他怀里,适意地叹道:“……那就连腿也揉揉吧,髀肉也有点酸。”

    按摩确实能解乏,宋时再下床时便不再觉着那么腰酸腿软,换上新衣裳,将脖颈处隐约露出的红点用朱砂和胡粉调成的肉色汗粉遮一遮,宛然又是一个雷厉风行的知府。

    桓凌也换了衣裳,起身凑到他颈后看了看,见还有些痕迹,便接过调好的粉膏替他抹了两处,又递回去叫他替自己抹。宋时比了比颜色差得有点大,抹了还不如不抹自然,便索性扔了汗粉,让他在屋里等一等,自回府衙翻了件雪白的高领针织衫,顺便在自己厨房里提了一盒饭菜来。

    大郑原先都是丝绸棉麻的衣裳,只有对襟袄才做成立领,还没有这种将脖子包得严严实实的衣裳。这件立领衫虽是可着桓凌的身材做的,他穿上有点裹着脖子的不适感,扯了扯领子说:“这倒是保暖,只是乍穿上还不习惯。你何不也换一件,比脖子上擦粉挡得严实?”

    宋时摸了摸脖子,摆摆手道:“罢了,才过一宿咱们俩就都换了高领,人家一看就知道有事了。不如我这样大大方方露着,别人看我无异状,也就不猜度你了。”

    不错,还是这样周全。别人看见他穿这衣裳也只会羡慕他有了新衣裳,自然猜不到他们因何穿这个。

    桓凌知道宋时是个要面子的人,自然要顺着他的意思答话,绝口不提满京都在传唱宋状元千里追情郎的故事,周王背地里已将他当成亲家相待的事。

    他背转过头悄然笑了笑,去隔避耳房接水洗漱,回来和宋时一道吃了些点心,一道研究新课程。

    这几位天使来到汉中就是为学农事,也不必教什么理气之辩,知行之说,直接从如何种水稻,如何分辨磷矿,制取肥料讲起。依着圣上之意,这几位也没有留学时限,正好冬小麦要返青了,也带他们亲到田间,教一教高产小麦怎么种。

    北方多旱地,水利不便,能种水稻的地方并不多,小麦才是最主要的粮产。

    而小麦亩产如今只有七八斗,也就是不到百斤,他那时代的小麦亩产量却能达到五百到九百斤,最高产量虽然没有广告里的“用了金坷垃,小麦亩产一千八”那么神乎其神,却也能达到一千斤以上。

    他们不敢往太高的收成水平上想,只计一亩能收二百斤麦,再加四百斤稻,这一年一亩地便收了六百斤粮。按朝廷粮税三十税一,加杂项征银,输边关的草、豆料等,至多到十六税一……哪怕再算上农家租田皮的三成租子,都缴清之后,这一家能剩下的也有三百七十五斤粮。

    二百斤麦,一百七十五斤稻,依时价算来麦子值一两七钱、稻子值二两九钱,合起来有四两六钱。

    而原先一亩旱田只能产八斗麦子,算来不过七八钱银子。改成稻麦两收,用化肥促长之后能比原先单种一茬麦子的收入高五倍不止!

    拿他自己比喻,就是原先发一篇论文最多赚七八十块钱,现在能赚四百多,这是怎样的飞跃?

    他要是突然天降这么一大笔钱,能高兴得立刻把历史上气候变迁、灾害研究的论文都买了!

    一般百姓得了这些银子,岂不也要买房置地,买新衣裳首饰、吃穿器用,筹备婚姻、养儿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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