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孩子还不知哪年能考进这学校来呢!

    不只这些学生,连职校、蒙学的老师们也为这幼儿园里操心了一阵子。到休沐日宋知府亲自来给研究生讲课,便有人大着胆子上前,问宋大人如何打算。

    他们这些老师虽不是经济园的人,可这汉中学院也是依附经济园而建,他们也算半个经济园中人吧?他们的孩子是否也能进幼儿园——继而直升蒙学院、研究生院?

    宋大人被老师们堵在办公室里,面对记者招待会一般的狂轰猛炸,依然临危不惧,淡定地反抛出了一颗炸弹:“本校自然有专面向师生子女的幼儿园,也教读书写字,到了五六岁通过考试,便能升入蒙学院。”

    不是子弟,是子女。

    到了年纪,男女都可以考蒙学院。学院里单为女学生设一处学舍,请年高德劭的名士讲课,教学内容亦与男学生无异。

    第232章

    女学生……

    他们汉中学院要招女学生了?!

    这群老师气势汹汹地来逼宫,逼出宋大人的承诺之后倒犹豫起来。

    一名家中恰有年幼女童的老师犹豫着问:“大人之意, 可是要咱们这些老师必须送女儿入学, 给百姓作表率么?”

    去年冬宋大人要扫盲, 便是满府城上下百姓家都要读书识字;今年要招女学生上蒙学,说不定就是嫌去年上扫盲班、能识字的女子太少, 要他们这些老师的女儿作表率。

    若真如此,他们却不能推辞了。

    可这女学校是天下未有之物,他们送女儿出外上学, 若有人议论可怎么办?

    宋大人是真名士自风流, 不怕世间汹汹物议, 做得起大事来。他们却只是寻常父母,虽然也教女儿识字, 也就是自己家延请先生, 或由父母姑嫂教教家里的女孩们识字读书, 可从没想过女孩儿也能到外头上学的。

    养了女儿的家长不免忧心忡忡, 家中有蒙童的却又有另一番想法——宋三元办的学校,教出来的才女, 求娶回家岂非一家的福气?

    宋大人的学校连举子、进士都教得出, 更有朝廷大员、外省才子不惜千里奔波, 慕名来求学, 教出的淑女必定德才兼备, 宜室宜家。

    他们不敢奢望能得个谢道韫、李清照一般的才女做儿妇,但求她知书达礼,能吟诗作赋, 主持家事,内辅夫婿……再教养一家出文武双全、通达天理、能务实学的子弟就够了。

    他们一梦做到十几年后,满怀期待地问宋大人:“女学生入学以后学什么,可是要与男学生一般般读经史子集、学物理化学?”

    宋校长如同老先生捋须般一般捋了捋刮得光洁的下巴,打起官腔说:“自然也是要尊重男女差异,不能一味照搬。”

    他上辈子体测都是男生跑1000米,女生只要跑800,这古代女生缺乏运动,标准还得降。

    体育课就先叫她们打打羽毛球、踢踢球、踢踢毽子之类,不进行标准化考试。劳动课一般男生耕田种树、稼接改良品种,女生就学学纺线、织毛衣、使用和维护新型纺织机好了。

    至于正式学科,当然还是一样的标准。他不为国家培养人才还办什么学校?办个什么美容班健身班收费还更高呢!

    宋时心中微微感慨,正要讲学习安排,县学校的程教谕却有些忐忑地问他:“女子所学,无非德言容功。我等讲德行倒还罢了,剩下几门功课只怕不合由我等老夫子来教,该聘几个女先生来更好。”

    他们这些人至多能教《女四书》,诗词文章之类的,后两项可不是他们所长,须得劝大人再请女先生。

    知府大人要挑年高德劭的老师教女学生,这屋里自觉年高德劭的老师都不觉琢磨起自己能教什么来了。宋大人也被程教谕这句话提醒,对众人说:“程教官之言亦颇有道理。夫百行以德为先,妇人四德之中亦以德为首,汉中学院以后还该加一门德行课。”

    他们社会主义接班人,不学女德班那些骗钱的东西,就得从小学《思想品德》,长大学点法律、经济……

    在这封建社会环境下,政治就先不学了。

    他给众人讲了一下自己的打算:“蒙书、四书、经学都是大家惯讲的,不必我说什么。德行课烦众先生择几本前朝家训、家书,取其中讲为人立世之本者编作教材。以后蒙学院也一并加上德行课,男女同书,女学不必搬讲前朝《女四书》一类旧书。”

    若只教《女四书》,家长们随便请个女先生回家就教了,可能顺便还能教教妇言、妇容、妇功,性价比肯定比他们学校高多了。

    那些肯花钱把女儿往学校里送的家长,必定是极宠爱女儿,期盼她能成材立身的。所以他们招了人进来,就得与男学生一视同仁,除了体育和劳动课,该怎么教还怎么教!

    既然老师们主动找上门来,宋大人就给他们开了个临时工作安排会议。

    他们这些老师家都在府城里,所以幼儿园、女校也都在安置在府城,方便学生上下学,更以安全为先,安家长们的心。幼儿园只招女先生,就在《汉中经济报》上打广告公开招聘,挑选略通书墨,有丰富育儿经验者;蒙学以上不知何时能有学生,老先生们便先顶上,再慢慢招能教经义文章和算术的女先生。

    至于物理、化学部分,实在不行就由他先代课。

    反正全天下都知道他跟桓凌断袖了,结婚了,怎么也不可能传出师生恋,影响本校和学生声誉的。

    “本府与桓兄早年缔结连理,素来恩深爱重,家里又已有一对小儿女,再无与女子往来的理由。我做教授,家长们当无可忧心之处。”

    为了打消老师们心底的顾虑,他不惜将自己的家庭状况合盘托出。

    可惜眼前的家长们被“三元”的光彩迷了眼,只顾着他要亲自教女学生,竟没人赞一赞宋大人结的好亲,夫妻情浓,也没人羡慕他儿女双全的福气。

    只一迭声问他是否真的能亲自教女学生。

    收不收年纪稍大的学生?

    读过书,懂一点四书五经,跟着他们这些在学院任职的长辈或兄弟学过些许物理、化学知识的女学生,能不能来听一回大人的实学课?

    宋时秀了这么多年恩爱,也是头一次被人无视到这个地步,不由得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要是搁平常,非得着实地再秀几回才行。看在老师们是为了家中女孩儿读书这样的大事走神,他就不说什么了。

    宋知府体谅地笑道:“这是自然的。朝廷设学校教导弟子,亦不论年纪大小,只要肯学的、能考过童试的一律都许入学。咱们这学院招收学生也是一样,不论男女、不分长幼,但有向学之心的都可以入学。”

    这些家长如今只是一时冲动,想让女儿听听汉中府金版讲师宋三元的课,深思熟虑之后,未必还肯把孩子送进学校。不过不要紧,只要有了开头,将来他还要在这里连任两任,升迁后也可以留在陕西布政使司做参议或参政……

    这么慢慢地移风易俗,过得十年二十年,总会慢慢养成男女平等,一样读书工作的风气的。

    宋时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前世在路上、景区、电视里见到的各色职业女性,想象着当今这些梳高髻、穿半臂、褙子、衫、袄、裙的女子行动带风地走在上班路上……

    这一年得增加多少工业产值?增加多少地方税收?这些女生毕业后可以教课、带学生,这学校就能独立运转下去,不用他亲自顶上了!

    他想得呼吸微微加速,觉得这屋里闷热得待不住人,起身吩咐道:“你等有子女愿进幼儿园和女学的,便写个帖儿递到府学。学校选址、请女先生的事且由府、县学筹备,过了冬和汉中学院一道开学。”

    他双手负在身后,缓步走向室外,面前的老师们纷纷让路,目送大人出行,而后便投入如何建幼儿园的讨论中。

    《礼记》中有“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之教,宋大人那幼儿园定了是七岁以下方可进园,男女同学也不违礼。即便是最重礼教的老先生也说不出幼儿园什么不好,众人群策群力,依着经济园附属幼儿园的规模来规划新园。

    而那些想让家中女孩儿上学的,散会后又凑到一起商议将学校筹备得更周全,哪里能请到更好的女先生……

    之后的日子,府学方教授便带人寻店宅务替他们挑校舍,在《汉中经济报》上登广告,招聘幼儿园与女学校的老师。这版报纸不光在汉中府内影响颇大,周边府县也有买它的,汉中府要办女学校的消息也越传越远。

    到初秋时分,连远在山海关外的周王一行也听到了这消息。

    这回倒不是传言传得快,而是王妃从汉中府寄了信过去,说起宋知府要办女学的事。

    昔有陶母剪发、孟母断机故事,可知一家主妇之德行见识正是后人兴败之本。宋知府建女学、教德行,讲天理化学之道,使女子知书明理,即是兴家兴国的惠政。如今王府就在汉中,宋知府行此惠民之举,他们王府也合该支持一二。

    她身边有两个已嫁人的使女,都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也看过宋大人和她兄长的理学文章,因已有夫有子、不合再在内院服侍,她便放她们到女学院做了先生。

    周王看罢这信,便叫人寻桓凌来见,一见面便把书信塞给他,温文地说:“舅兄可收着宋兄的家书了?我方才看了元娘的信,她信中说,正帮着宋兄建女学校,这可是我朝前所未有的大事啊!”

    元娘帮着宋先生办女子学校了!

    想她初嫁入宫时,还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清高少女,如今却是个尊重贤士,和睦家人,怜惜百姓,主动遣人教民间女孩儿读书的贤王妃了。

    桓凌其实也收着了家书,汉中府的书信就是夹在王府的书信、包袱里寄出来的。不过周王满面光彩的情状莫名令他有些眼熟,他便不提自家收着的信,听周王从头讲了一遍。

    周王讲的心满意足,带着几分强自压抑也压抑不住的喜欢和得意,吩咐人送他回帐。桓凌感叹一声妹妹长大了,更感叹自己不在汉中,没能与宋时并肩做起这件大事来。

    不过等他回去……

    他和宋祭酒一样是夫妻和美、儿女绕膝的人——虽说两人的侄儿和侄女还没正式过继过来——教女学生也不必避什么嫌。后世哪有个学校只有一个理科老师的?等他回去,正好与宋老师轮换着教学生。

    他铺开纸张,当即便要回信。但提笔时发现砚滴已干,便出去舀水。

    他们住在卫所里,没有上下水,吃用的水都是在外头大缸里存着的。外头有士兵见他取水,主动要帮他,他只轻轻摇头,阻止了那士兵。

    他要给时官儿写信,怎能叫别人沾手?

    桓凌想着宋时上台讲学时洒脱渊博的形象,从缸边取了个瓢,欲将水舀进砚滴里,却从微微波荡的水面上看到了一张含着淡淡笑意,深深欢喜的脸。

    嘴角微抿,眼睛只稍稍眯起,尽力克制着、保持着平静自然的神色,然而那片欣悦之情却是从眉梢眼角、从每个毛孔流出来,遮也遮不住。

    难怪他看着周王的神情有些熟悉,他自己好像……好像经常露出这样的神色。他不晓得自己平常是否看个信就会这样,但从前早上对着镜子挽发,看脖颈、胸前是否有痕迹要遮时,若从水银镜中看到时官儿从背后向他走来,他就忍不住要露出这样的神情。

    第233章

    周王自打接了王妃的家书,精神益发振奋, 一路巡察边镇、卫、堡, 查点军备、帐目, 安抚边军将士,也仿佛更简单顺遂了。

    这固然是因家书在手, 知道家中安好,妻子与宋亲家戮力替他守好有如封地般的汉中府,让他再无后顾之忧, 不过如今边镇的状况也的确比他上回巡察时要好许多了。

    上回九边新换将领, 处处都需磨合, 又有钱粮、兵丁等许多问题待他勘处;如今几处将领都已驻扎数年,边墙渐用砖石、水泥重新修补起来, 粮草如今更是再未出过纰漏——

    自从宋时知汉中府, 就开始试种嘉禾。汉中自不必说, 相邻的西安、陕北诸府, 再远些的山西、四川等省也早早有人去汉中学了种嘉禾法。以至山、陕两省的粮食便足支应边镇,不需再召民间商户运粮。而关东土地肥沃, 罕有战事, 驻军自行屯垦便足供军粮。

    至于蓟镇, 原本因地多盐碱之故, 收成绝少, 前年却有熊御史奉命勘察磷矿,在蓟镇附近山间勘出一带磷矿。户部派大使接管磷矿后,一部分运入京师, 一部分就在当地引湖泽之水洗出了几处水田,用上这磷肥,竟也可勉强供应军需。

    如今唯有甘、宁两镇还需商人筹粮,然而举天下之力供两镇粮草,自然也不费什么力气了。

    户部省了供军粮这一项大开支,自然有银子拨给军部装备衣服、打造军械。周王从西北巡到东北,眼见得当地军士衣着比上回鲜亮厚实许多,各军镇、边堡库中也存了许多新枪、炮、火药,还有羊角壳包玻璃片的望远镜。

    镜片是普通玻璃打磨出来的,带着淡淡绿色,不如汉中的石英玻璃透光,但看数里开外的景象也清楚得如在眼前。

    周王站在高台上,拿着这望远镜看镇中军士们操训,只见士兵排成方阵演练枪法、刀棍、骑术。

    其实这玻璃紧贴在眼前时也看不见里头染的淡淡颜色,只能看见台下将士衣甲鲜明,看见他们进退厮杀时整齐划一的壮盛军容,听到耳边声声金鼓,烈烈呼声。

    更远处天高云阔,边墙兀立在山河间,将虏寇牢牢隔在关外——

    走遍辽东镇东最后一处卫所,周王终于铺开一张奏本纸,提笔写下:“边城内外百谷茂盛,人民安和,守有城池、操有军马……”

    昔年还在京做都察御史的桓凌因为一出戏而奉命出关巡检九边钱粮军务,见边城军务驰废、虏寇屡屡犯边而写下了“达贼扰边、王师久驻、粮饷缺乏”“诸将怯懦无谋、不足依仗”的《九边军务疏》。而仅仅数年之后,周王再上《边防事宜疏》,疏中便已见虏寇见“天威所至”,“雉伏鼠窜、无有遗者”之相。

    这封奏疏经急递铺送回京师,到得却比周王一行回程更快。

    新泰帝细细翻看着周王送来的奏疏,透过简短的文字遥想雄伟高旷的边墙,遥想着九边雄师的赫赫威仪。

    也想着他的长子长得英锐健气,策着骏马踏遍边城的模样。

    这些年惠儿倒也在汉中那地方待得住,不曾上疏求父皇召他回京陛见,只在每次巡边路过京城时才上一道本章。也幸好他还记得上这道本,不然朝中这些大臣都是避事之人,有谁会上疏替他说句话,叫他回来陛见?

    新泰帝低低叹了一声,问阶前伺候的王总管:“从辽东镇回京须得多少时日?”

    辽东至京城算来也有两千里地,回来正好赶上新年。

    天子便点了点头,吩咐道:“去库里选些东西赐到周王府,叫周王回来住得舒服些。也叫内务府给贤儿备下东西,等他父王还京,他总要回王府里陪几天。”

    贤儿自小没怎么见过他父王,合该叫他们父子团圆,亲亲热热地多相处些日子。上回周王只在京待了没几天便回去,这回便叫他多耽些日子,至少过了元宵再走。

    他有几年没在宫中过元宵了?

    天子忆及旧事,只觉着周王住在宫中还是眼前的事,甚至他和长孙一般大小,爬在自己膝头看书也只是几年前。当年那么小小个孩儿竟就长成了能镇边安国的大人,连留下的孙儿也能坐在他膝上,被他牵着手描字了。

    皇儿长大了,他这个做父皇的也老了……

    天子看着自己手背已不再光滑的皮肉,轻叹一声,吩咐道:“今晚去钟粹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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