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咎坐在号台旁边,身后漕工扎堆,这帮汉子笑起来跟惊天动地的柏十七一个路数,议论起人来也毫不收敛,嗓门奇大,倒让他听了一耳朵。

    他若有所思,不由侧头去看柏十七,但见少年人侧脸如玉如琢,恣意狂笑,神彩飞扬,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头来看他,面上犹带笑意,高兴起来没心没肺,似乎早将之前被他打趣的不快给忘了。

    赵无咎不由自主便开了口:“你会爬桅杆?”

    搁在往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兴致跟别人闲聊这种小事的,可是在一片轰然笑闹声中,四处都是沸腾的人群,喝彩的以及喝倒彩的声音在耳边充斥,久已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间就放松了下来。

    柏十七大概没料到他会对这件事情好奇,朗声笑道:“主要是我爹教子极有预见性,他老人家小时候对我太过严苛,揍的狠了我就只能爬树逃命,长大以后上船爬桅杆也不在话下。”

    赵无咎没想到居然会听到这种答案,一时失笑:“令尊……教子真是别出心裁。”

    同行数日,柏十七还从来没见到过他如此开怀的笑容,如清风朗月般令人眩目,不由一呆:“堂兄笑起来很是英俊啊,应该多笑笑才对,这样也容易讨到老婆。”

    赵无咎忽然深深的理解了柏老帮主独特的教子方式——臭小子果然应该多揍几次才对,不然都学不会好好说人话。

    柏十七见赵无咎面色不好,还关怀备至:“堂兄可是嫌此处太过吵闹?”

    赵无咎:此处除了你,还有谁的笑声比你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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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赵子恒垂头丧气蹭到了号台旁边,颇有种丧家之犬的感觉,还畏怯的扫了眼赵无咎,用眼神表示:堂兄,给您丢人了!

    直到下一轮赵无咎身边名唤靳志的亲卫爬桅杆的速度奇快,在第二轮中胜出,他才面色稍霁,凑近了讨好的说:“堂兄,你身边真是藏龙卧虎!”

    赵无咎神色淡然,见惯了征战岁月的杀伐场面,血流成河,白骨成堆,眼前比赛虽有意趣,却如孩童的把戏一般,胜负并不能令他皱一皱眉头,不过对于这位纨绔堂弟,他也无意纵容:“那是因为你太蠢笨了。”

    赵子恒一颗热腾腾仰慕堂兄的心顿时碎成了渣渣,只差藏到角落里大哭一场。

    大概每个男孩子小时候都曾经有过长大后做盖世英雄的梦想,周王又是宗室子弟里的传奇,纨绔如赵子恒,哪怕装了一脑袋的风花雪月,对上建立不世功勋的周王,也免不了热血沸腾,敬若神明。

    偏偏神明……嘴巴有点刻薄,真是抵受不住。

    作为好兄弟,关键时刻柏十七还是很愿意为赵子恒说几句好话的:“堂兄何必妄自菲薄自己兄弟,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今日赛事全是子恒不擅长之事,何必强人所难呢?”还拍拍赵子恒的肩膀,以示安慰,浑然忘了之前她笑的比谁都大声。

    赵无咎瞟了她一眼,脑子里全是赵子恒爬桅杆之时她响亮的笑声,但此刻她的口吻却跟家中溺爱堂弟的长辈们一般无二,眉头顿时拧了起来,“啪啪”两声又往她脑门上盖了两个戳子:言行不一,口蜜腹剑。

    ——这不是捧杀吗?

    赵无咎修长的手指敲敲轮椅扶手,淡淡问道:“我长年在外,却不知道这些年子恒在哪个领域有所建树?”

    赵子恒张口结舌,总不能说:弟弟于女色上头有所建树吧?

    柏十七原本是替赵子恒解围,没想到赵无咎如此较真。

    一般人听到这种客套话,正常的反应难道不是揭过此事?

    偏偏赵无咎寻根究底。

    赵子恒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柏十七,用目光乞求她:好兄弟,拉我一把!

    柏十七对上他的目光,脑子转的飞快,张口就是胡说八道:“堂兄有所不知,其实……其实子恒这些年还真习得一门学问,那便是心理学。”

    赵无咎狐疑的眼神对上了柏十七:“莫非是我孤陋寡闻?竟是从未听过。”

    赵子恒内心绝望:救命!心理学是啥玩意儿?老子也没听过啊!

    柏十七一巴掌按在赵子恒脸上,遮住了他面部惊愕无知的表情,还顺势把他的脑袋给按了下去,弄成个羞答答腼腆模样,侃侃而谈:“心理学是一门研究人类心理的学科,堂兄不是常年与那些作恶多端的犯人打交道吗?可是这些犯人难道从出生起便心怀恶念不成?圣人有云,人之初性本善,有些怙恶不悛之辈是如何一步步滑向罪恶深渊的,堂兄可有研究?”

    赵无咎:“……”

    “堂兄没研究过对吧?”柏十七拊掌大笑,内心激动:妈的要糊弄过去了!

    “再譬如今年流沙谷一役之后,大夏败逃,听说边疆战事平定,不少将士们解甲归田,可是堂兄有无想过,这些将士们回到正常的生活之后,也许很多幸存下来的士兵已经留下了心理创伤,会出现很多心理问题,并不是发点银子就能解决的事情……”在赵无咎越来越严肃的表情之下,柏十七准备适时结束这个话题:“所以说心理学是一门冷僻的学科,有些人生病在肉身,可有些人受伤却是在这儿。”她指指自己的脑袋:“或者在这里。”摸摸心脏,摇头叹息:“唉,太复杂了,一时半会说不完。子恒这些年为了研究心理学,真是好好一个青葱少年头发都快掉光了,容颜残损,大不如前呐!”

    赵子恒如在云端,只将后面八个字听了个真真切切:“容颜残损,大不如前?”

    柏十七惋惜不已:“可不是嘛。”

    他大惊失色:“我……我容颜残损了?”顿时痛心疾首:“十七,江小仙会不会嫌弃我?”他是个重度颜控,好与美人打交道……能跟柏十七结交为友就是明证。

    柏十七咬牙:“闭嘴!”你抓不抓得住重点啊兄弟?!

    赵无咎若有所思,竟然没再追究赵子恒修习的心理学,柏十七暗自欢呼:过关!

    接下来的爬桅杆比赛进行的很顺利,今日只是初赛,筛选淘汰掉最差的,明日再进行第二轮筛选。

    丘云平摇动秃笔记录比赛情况,还分神逮着柏十七偷偷问:“少帮主,你说的那什么心理学……真有这么神奇?”

    柏十七立刻甩锅:“这事儿我只是略有耳闻,修习的可是子恒,你去问他吧。”

    丘云平用眼神表示鄙视:少帮主您又出来骗人啦!

    信你才有鬼!

    他被柏十七骗了不止一回,况且赵子恒腹中空空,一副绣花枕头的模样,哪里像是有学问的样子?

    不过丘云平的眼神不具备威慑力,柏十七毫无压力,笑吟吟宣布:“既然第一轮爬桅杆初赛已经结束,不如大家休息,下午进行第二项比赛?”

    赵子恒惊魂未定,才靠着柏十七糊弄了赵无咎,又听到下午要比赛,恨不得装肚子疼,但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报了名,况且爬桅杆的时候还被柏十七嘲笑是不是男人,他便撑着胆气问:“下午……下午比什么?”

    丘云平爱钱如命,只要能坑来报名费,管你本事如何,道:“今儿下午比赛下河摸鱼。”

    赵子恒两只眼珠子都快脱出眶去了,颤颤微微:“下……下河摸鱼?”

    丘云平见他神态略有些不对,便好心安慰:“这可是运河,为防意外,都是腰间拴绳子的,就算是不会游泳吊下去也没事儿,至多是灌几口江水,摸不到鱼而已。”

    赵子恒:“……”娘哎,我想回家!

    他如今看柏十七的眼神都不对了,上船之前分明还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弟,如今……就跟时常暗中使绊子的对手一般,都快要怀疑这是柏十七专门整他才设定的这些赛事项目。

    “十七?”

    柏十七立刻解读出了他的未尽之意,大呼“冤枉”:“这事儿真不赖我,是你一门心思要参加的,我押粮几年,因在船上十分无聊,这才找点事儿让大家陪我玩儿,子恒你可别想歪了啊!”

    赵子恒哭丧着脸:“你玩什么不好,非要玩这些东西?不能上船带几个美娇娘吹拉弹唱解解闷啊?”

    柏十七:“你以为我不想的啊?我当初是想带几个美娇娘上船的,我爹提着棒子要敲折我的腿,我能怎么办呢?跟一帮糙汉子还有什么可玩的?总不能让他们涂脂抹粉吹拉弹唱吧?他们也不会啊!”

    赵子恒想想一帮黑脸漕工装扮起来在柏十七面前搔首弄姿,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太伤眼睛了!

    “那还不如你自己扮上呢,好歹你二胡拉的不错。”

    柏十七悲从中来:“那一年我刚纳了四名妾室,各个天姿国色,吹拉弹唱,身段一流,我爹死活不让我带上船,等我押送了漕粮北上回来……美人儿就不见了,也不知道被我爹送到哪儿去了!我的娇娇儿啊……”不能做个女人就算了,连男人也做的很不尽兴,吃不到看看摸摸也要受管制,真不知道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赵无咎额头青筋跳了好几下,很想把眼前这一对狐朋狗友丢出去打一顿军棍:“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你们俩为何能玩到一起了。”说性情相投都是假的,这叫臭味相投吧?

    柏十七还深陷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不可自拔:“这世上韶华易逝,美人就跟花朵一般,能遇上我跟子恒这样懂得欣赏美人的男人太不容易了,大多数都是酒色之徒!”她摆摆手,决定省点力气:“算了,反正堂兄你也不懂这些,不然早都娶到老婆了!”

    “是啊是啊。”赵子恒有气无力的附和:“十七,你真是我的知己,咱哥俩去喝一杯吧?”两人勾肩搭背走了。

    如果不是双腿残疾,赵无咎都要从轮椅上弹跳起来好好收拾这俩小兔崽子!

    反了天了!

    第10章

    赵子恒腰间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抖抖索索站在船舷边上,一边是等着看他笑话的漕工,一边是水流深缓的运河,好兄弟柏十七还不住说:“子恒,你要是害怕,就别跳了,快下来吧!”

    他心想:才不要给你看笑话!一拧腰,闭着眼睛从船上跳了下去……

    “哎哎你还真跳啊?”柏十七扒着船舷往外看,见他下坠的姿势就觉得要糟,见其余参赛的七八个漕工下饺子一般往运河里跳,扯着嗓子喊:“看着点儿赵子恒啊。”

    赵子恒大头朝下入水,呛了一口浑浊的运河水,掉进水里心慌意乱,四蹄乱舞,身体不受控制的往下沉,四肢踩不到实处,心里愈加发慌,双手死拽着腰间的绳子闭着眼睛要张口求救,才开口就猛的灌了一口运河水,只能死死闭着嘴巴拽紧了绳子,心里万分后悔为逞一时之气而参加比赛。

    从船上往下看,他大半个身子都沉在水里,是个扎闷子在水里摸鱼的姿势,只是他这个姿势有点古怪,双脚乱舞的频率过高。

    柏十七从小在水里泡大,一眼就能看出来赵子恒这是不会游泳的人入水之时才有的表现,而一同跳下去的漕工们已经四散开来,深潜入水,不见影踪。

    “快!快!快把人拉上来!”

    下运河摸鱼的都是船上游技了得的漕工,他们下河如鱼遇水,都不肯在腰间束绳,唯有两名今年新上船的漕工冲着不菲的奖金去的,同赵子恒一样接受了安保措施,腰间系着绳子扎进了水里。

    两名漕工还笑嘻嘻打趣:“少帮主,赵公子那是在摸鱼,时间还没到,现在拉上来他不会生气罢?”

    号台上摆着个香炉,上面插着一根线香,以一桩香时间为限,现下连三分之一都没燃完,要真拉上来为时尚早。

    柏十七见赵子恒在水里浮浮沉沉的狼狈样子,气急败坏骂了起来:“混帐东西,让你们拉就赶紧拉!”

    两名牵着绳子的漕工赶紧去拉,哪知道才将人提出水面,绳子竟然毫无预兆的断了,两人齐齐朝后跌去,而水里才冒出头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的赵子恒热泪盈眶,面上笑意还未全绽,便又跌进了水里去。

    柏十七面色大变,一把扯开了腰带,当众脱下外套,原来她里面贴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水靠,蹬了靴子一脚踏上了船舷,如一尾鱼儿回归,在空中划下一个漂亮的弧线,连点水花都没怎么溅起来,跳进了运河里。

    船舷边还候着四名漕工,也是扒了外套接二连三跳了下去,赵无咎的轮椅就在船舷边上,恰将这一幕瞧在眼中,但见浮波沉沉,柏十七入水之后连个影子也不见了,而赵子恒更是不见影子,不由担心:“不会有事儿吧?”

    跌倒的两名漕工揉着屁股也扒在船舷上向外看,还宽慰他:“公子不必担心,只要少帮主下船就没有救不上来的人,这一船的人里少帮主最为善水,别说是个人,就是条鱼也给他摸上来了。”

    另外一名漕工接口:“是啊,什么爬桅杆下运河摸鱼,这都是我们少帮主玩剩下的,他一个人玩的无聊,这才花钱让大家陪他玩。我们帮主说,只要少帮主不沉迷女色,在船上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这些人提起柏震霆显然十分敬服,不过提起柏十七却笑意盎然,还要调侃几句:“少帮主本来生的俊俏,又讨小娘子们喜欢,如果不是帮主拦着,说不定后院的女人们都要盛不下了。”

    赵无咎带来的护卫们都站在船舷边向下张望,奈何他们皆不善水,只能干看着。

    半刻钟之后,跟着柏十七一起跳下去的漕工们都从水里浮出来换气,而柏十七连同赵子恒都不见影子,赵无咎多年掌控全局,除了他的双腿之外,还从来没遇上过毫无援手之力的事情,紧握着轮椅扶手的骨节泛白,脑子里无端涌上不好的念头,先自考虑如何向赵子恒家中父母交待。

    赵子恒的父亲与今上乃是同一个祖父的亲堂兄弟,还是今上自小的伴读,情份不比寻常,而赵子恒外祖家就在苏州,故两人虽然性子南辕北辙,帝后却还是挑了他来陪伴周王南下。

    足足过了快有一刻钟,船上漕工们起先还高声笑谈不当一回事,及止其余漕工们再次沉下水却还没寻到人之后,皆神色凝重起来,忽然船头有人喊:“找到了找到了……”原来赵子恒沉下去之后,已经随着水流被冲到了前面去。

    舒长风推动轮椅到船头,但见柏十七掖下挟着已经昏过去的赵子恒在水里露出了大半个身子,她在水里当真灵活,明明拖着个大男人,居然毫不吃力。

    一帮人涌了过去,有人放了绳梯下去,跳下去救人的漕工们都游了过去,从她手里接过了赵子恒往船上送,而柏十七扭身又扎进了水里,水面波纹平静,赵无咎不明所以,探头去看,片刻之后她从水里又冒了出来,双手抱着个足有十几斤重的大鱼,笑出一口白牙……

    赵无咎不由露出一点笑意——真是个玩心不改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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