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眠?”封栖松连忙把药收起,走到床边,喂他喝水。

    白鹤眠老老实实喝了大半杯水。

    “总算是醒了。”封栖松放下水杯,再次摸他的额头,“医生说你受了风寒,发了热就好了。”

    他疲惫地点头,倚着封栖松发呆。

    封栖松怕白鹤眠难受,又想着他两天没吃东西,便把早已备好的清粥端来,哄着他吃:“我知道你不爱这些,我答应你,等你好了,就带你去你喜欢的馆子,想吃什么吃什么。”

    白鹤眠偏头躲过了递到唇边的勺子,费劲儿地抱住了封栖松的脖子。

    他哑着嗓子唤:“封二哥。”

    “嗯。”封栖松不由自主弯了弯眉眼,虽舍不得白鹤眠生病,却又极爱他依赖自己的模样。

    白鹤眠叫完一声,安静下来,仿佛睡着了,睫毛如蝶翼般颤抖。

    从前他只在乎被强娶,封二爷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看起来都恶心。

    如今心态变了,方才意识到封二爷待他,尽是隐忍克制的温柔,以及无休无止的纵容。

    封栖松当他不愿喝粥,又把碗端起:“鹤眠,良药苦口……再说这粥又不是药,你多喝些,好得也快。”

    “……对了,日后冰酪是不能吃了,你若是嫌热,我就让千山多给你买些果子冰在井里。”

    “你……不要怪我。”

    封栖松说得笑起来,觉得自己在哄三岁的孩童,此前他全然想不到平日里嚣张跋扈的白小少爷一生病,就黏人得可以。

    还好黏的是他。

    封栖松暗自庆幸。

    幸好撕了休书,否则这份缠人的情意岂不是白白让给了封老三?

    “封二哥。”白鹤眠其实没大听清封栖松的话,他还没好透,头重脚轻,抱着封二哥,勉强坐稳。

    大抵是晚霞太灿烂,或者是封栖松过于温和,白鹤眠混沌的脑海里冒起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念头。

    他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可说出口的话却是:“封二哥,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31章 烈火

    窗外燃烧着火一般的晚霞,封栖松耳畔炸响的却是惊雷。

    他想起为大哥下葬的那天,天气闷热,闷雷滚滚,酝酿许久的雨就是不下,将人世间活生生憋成了炼狱般的蒸笼。

    封卧柏年纪太小,无法接受大哥的死讯,哭晕在了家中,只有他,带着残余的警卫队,扶灵向西,穿城而过。

    没有哀乐,亦无漫天纷飞的纸钱,只有一队头系白绫的队伍寂静无声地行走。

    封栖松捧着大哥的灵位走在最前面,宛若行过刀山火海,每一脚都能在干涸的大地上留下血色的印记。

    他大哥死了,来祭奠的寥寥无几。

    封栖松有一瞬间想不起来大哥的面容。

    他不比封卧柏,幼时有爹娘疼爱,少时又有兄长的关怀,他独自一人去了德国,在异国他乡早已习惯了孤独。

    他让人刻大哥的灵位时,甚至对那个名字感到陌生。

    ——封顷竹。

    一个文雅且明显承载着父母期盼的名字。

    封顷竹是封家的长子,也是最先弃笔从戎的封家子弟。他以令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能力与手腕,将封家谱写成了一段传奇。

    封栖松记忆中的封顷竹多是自己留洋前见着的模样,他大哥就算穿着军装,身上也尽是读书人的斯文劲儿,私下里感慨最多的,是麾下副官过于匪气,气得人脑仁疼。

    那时的封栖松比封顷竹还要像个读书人,他虽为军校生,但未入学,勉强称得上“预备役”,跟兄长学了打枪,却未曾真的见过血。

    所以他不理解兄长的困扰,还笑着打趣:“大哥有儒将之风。”

    封顷竹将手里的报纸卷起,敲他的头:“老二,你也嘲笑哥哥?”

    说罢,背着手,长叹远去。

    少年时期的封栖松觉得霁月清风、策马风流的金陵儿郎都该如兄长一般,文能笔下生花,武能上阵杀敌。

    直到回国后,封顷竹战死沙场,他成了封家唯一的顶梁柱,方才知晓,人生的无数种选择里,他曾经幻想的,是最不负责任,也是最不切实际的一条道路。

    后来,封栖松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当年封顷竹走过的路,把年少时的自己杀死在了大哥死去的夜晚,也把那条光明的道路让给了封卧柏。

    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也没有人问他值不值。

    他做了一个永远不会后悔的选择,代价是意气风发的自己和一双腿。

    不过送葬时,封栖松尚未考虑这些,他如同所有痛失亲人的年轻人,强忍着泪水,不肯将最脆弱的一面表露出来。

    他踏过兄长走过的路,穿过兄长行过的街,在城门口,与陈北斗撞在了一起。

    封顷竹出殡的日子,陈北斗竟然穿了一身红,身后还有一顶载着美人的小轿。

    “哟,封老二?”陈北斗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审视刚从国外回来的封栖松,牙缝里挤出一声轻蔑的笑,“你总有一天要去陪你大哥。”

    封栖松抱着灵位,一言不发,沉静的眸子似是在望陈北斗,又像是在望很远的地方。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连带着他身后送葬的警卫队,铁灰色一片,仿佛失了色的兵俑。

    陈北斗与他们耗了会儿,呸了声:“晦气!”

    继而掉转马头,带人换道远走。

    最惨烈的白与最荒谬的红擦肩而过,封栖松抬眸,将陈家的债压在了心底。

    他静静地站着,待红色彻底消散在风里,扬声高呼:“起棺!”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踏碎了寂静,融入山河,封家的老二从这一刻起,变成了和封顷竹极其相似的人。

    只是封顷竹过于儒雅,封栖松善于藏拙。

    他们生于光明,他们泯灭于黑暗。

    如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也如青松翠竹,百炼而弥坚。

    直到某一天,以身证道,魂归故土,方才不负在世上走一遭。

    他们走出城门,向西,再向西,在瓢泼大雨落下前,将封顷竹抬进了封家的祖坟。

    那里已歇下了无数牺牲的警卫队员,是封顷竹生前做主,让他们安眠在这里的。

    封栖松问过缘由。

    封顷竹摸着下巴,苦笑:“活着,未必能让他们报国仇家恨,死了……至少让他们有家可回。”

    如今封顷竹也回了家,封栖松想,他大哥或许很乐意有无数旧日的战友相随。

    他站在挖好的坟坑前,按照风俗,开棺看了大哥最后一眼。

    封顷竹的遗容是封栖松亲手打理的,身上血污尽数擦去,眼睛也已合上,如今瞧着,竟与活着时无异,仿若沉睡,下一秒就会睁开双眼,含笑叫他一声:“老二。”

    再道:“连你也嘲笑哥哥?”

    封栖松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千山哽咽着提醒:“二爷,时辰不早了。”

    他怔怔地将视线从封顷竹面上移开,语调怪异:“总觉得把大哥一人留在这里,他会怪我。”

    千山别开脸,呜咽出声。

    封栖松垂下眼帘,鼻翼间满是泥土的腥气与暴雨来临前的湿意,他听见自己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封棺下葬。”从那一刻起,他便知,白鹤眠于他,已是世间最遥不可及的妄想。

    因为他答应了封顷竹。

    求而不得,还求了作甚?

    ……

    “封二哥……封二哥!”白鹤眠经历了最初的羞涩,在没有得到肯定答复后,中气十足地喊了两嗓子,继而揪着封栖松的衣领,急切地凑过去,“你是不是喜欢我?”

    封栖松空洞的眸子里汇聚了一点微光:“你说什么?”

    “你喜欢我。”白鹤眠笃定。

    封栖松放肆地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掌心在纤细的腰线上游走,甚至还拂过了他夹过自己的大腿内侧。

    白鹤眠敏感地哆嗦着,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

    他以为自己得到了答案。

    “封二哥,我帮你吧。”大病初愈,白小少爷的嗓音带着羸弱的柔软,“之前……你自己弄了好久,我帮你,兴许会快些。”

    “你如何知道我弄了好久的?”封栖松忍了忍,还是笑了。

    真是听他说什么,都好。

    “因为我睡着了你都没回来。”白鹤眠耿耿于怀,“你自己弄是隔靴搔痒,我弄……我弄……”

    “饮鸩止渴。”封栖松淡淡道。

    他瞬间怔住,然后鼻尖贴着封二哥的颈窝,软绵绵地倚了过去。

    白鹤眠的态度过于直白,封栖松就算明知与他的欢愉是昙花一现,还是握住了滑腻的手腕,握住了烧起来的火。

    那一瞬间,白鹤眠猛地向后缩去,又慢吞吞地贴上来,他像是溺水的人,本能地挣扎,费力地喘息,嘴唇贴在封栖松的下巴边,与青青的胡茬热吻。

    然后白鹤眠开始喘不上气,开始哽咽,开始想甩开封栖松的手,可惜太迟了。

    封栖松桎梏着他的手腕,笑吟吟地注视着他徒劳的挣扎。

    他眼里盛着一汪泪,恨恨地盯着封栖松勾起的唇角,知道这人是故意的。

    封二哥在“报复”,报复他之前没有帮忙。

    门外传来医生的脚步声,白鹤眠浑身一僵,想要往后退,腿却被封栖松牢牢压制住,他急得满头大汗,磨着后槽牙,断断续续道:“封二哥……封二哥,有人!”

    “嗯,有人。”封栖松笑笑,再次将白鹤眠的手按在了烈火之上。

    他吃惊地微张了嘴,不敢置信封二哥连医生都不怕。

    可封栖松不怕,不代表白鹤眠不怕。要是被医生瞧见,他们在医院的病床上干这种事,脸要往哪里搁?

    所以白小少爷挣扎得愈发厉害,病床随着他的动作吱吱嘎嘎,原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医生,终于在门外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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