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宣早就坐在桌上等开饭了,对面是父亲。白锦绣走了过去, 叫了声爹,人就坐了下去。

    小姐午后出门的时候,穿的是洋装,但那会儿老爷在睡午觉,看不见。老爷不喜欢小姐穿洋装, 小姐也是知道的。刘广本以为她晚饭的时候会换衣裳。没想到,最后换是换了,但身上还是洋人的衣服。

    白成山看了女儿一眼,还没说什么, 白锦绣就先开口了:“爹,我就喜欢这么穿,习惯了,反正家里也没外人,爹你实在嫌弃的话,不要看我就是了!”

    她的语气满不在乎,仔细听,仿佛还带了点赌气的感觉。

    刘广不禁心下忐忑。

    小姐因为顾家求亲的事,似乎和老爷起了点口角,这事他也是知道的。老爷寿日的那天,小姐懂事,人前人后没表现出来,现在跟前没别人了,以小姐的脾气,怕是要借这穿衣服的由头,和老爷闹别扭了。

    白成山没开腔,从女儿的身上收回目光,只道了一句“吃饭吧。”

    看起来,老爷在这一点上,似乎妥协了。

    刘广松了口气,忙叫人上饭。

    饭桌之上,小少爷阿宣只顾吃,忙得没空说话。老爷似乎怀着心事,不过略略夹了几筷的菜。小姐没吃几口,忽然放下筷子,抬起了头:“刘叔,回来这么些天,我发现还是更喜欢吃西餐。你在广州肯定也见过的,劳烦你叫人送些做西餐的食材过来。还有咖啡。我要咖啡豆,什么牌子无所谓,我不挑,但要加一个法压壶——法压壶别的地方没有的话,叫人去德隆饭店问一声。刘叔你常在广州跟我哥和人吃饭应酬,应当知道那里的老板,法国人弗兰,我的一个朋友,他肯定知道哪里有。法压壶焖煮出来的咖啡,口感才是最好的。”

    刘广一愣。

    “对了,厨子就不必请了,简单的西餐,我自己就能做,也不是天天吃。”白锦绣又补了一句。

    刘广不敢应,也不敢不应,不住地看白成山。

    白成山两道略微带了点花白的眉皱了皱,抬眼看着女儿,显然是不悦了。

    白锦绣就和老父亲对望着。

    “照她说的,叫人送过来吧。”

    片刻之后,白成山终于开腔,吩咐了一声。

    “知道了老爷。”刘广急忙应下,努力记着刚才小姐提到的咖啡豆和什么什么壶,怕自己转头就忘了名字。

    接下来的饭桌上,小姐没有再说什么让刘广提心吊胆的话了,总算平安无事地过去。

    “爷爷,我吃饱了。”阿宣放下筷子。

    “今天我去了聂大人那里玩,后来姑姑来接我,还给他们送了好多凉饮,我就跟着姑姑回来了。下回我还想再去!”

    白成山颔首:“不要自己一个人去,更不能顽皮,打搅了大人的事情。还有,布置的功课不能偷懒!”

    阿宣捣蒜似的点头。白成山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丝笑容。

    “爹,阿宣说了,那我也顺便跟您汇报一声吧,这个假期我打算画风景油画,待在家里没素材,画不出什么好东西,反正也没事,明天起我会常出城的,就不每次都跟您讲了,您心里有个数就行。”

    白成山盯了女儿一眼,放下筷子,从餐桌边站了起来,双手背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白锦绣回房,很晚了,还坐在灯前,托腮想着今天的事。

    她知道自己的举动惹老父亲不快了,但这就是她的目的。她既不特别中意洋装,也不是那么喜欢西餐,但既然定下了计划,所谓做戏做全套,自然要面面俱到。心所有爱,不想嫁顾景鸿,老父亲又迟迟不答应,要是自己还是又乖巧又听话,那就不是她白锦绣了。就是要这样和老父亲闹上几个不大不小的别扭,才会显得自己也是真的生气了。

    她一遍遍地想着接下来的计划步骤,十分兴奋,加上天气也有点热,这个晚上,很晚了还迟迟没有睡着。

    这一夜,在古城之外巡防营的营房里,和住在城里白家大宅中的白家小姐一样,聂载沉也是迟迟无法入眠。但他的心情和那位白家小姐相比,却可谓天差地别,迥然不同。

    来自山后的阵阵夜风吹散了郊外野地白天残余的炎热,空气变得凉爽了起来,但躺在营房床上的聂载沉,却还是汗津津的。

    光着的背上皮肉仿佛粘连着身下的草席,他每翻一次身,背部就发出一道仿佛皮肉被无情撕开的轻微的撕拉之声。月亮渐渐升到了郊外夜空的中间,半个月影投在了这间平屋的窗头上,夜色显得朦朦胧胧,以至于总叫他的耳边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那个白家小姐就会伴着门外不知哪里发出的刷刷的风吹草动之声,自顾自地强行闯入他的世界,打乱他那原本明晰的生活。

    大约是白天流了太多的汗,聂载沉怀疑自己中了些暑气,人有点头昏脑涨,第二天早上起来,这种感觉还是没有完全退去。这直接影响了他整个上午的状态,给官兵继续讲授昨天未完的课目时,旁人或未察觉,但他自己却感觉得到,他心不在焉。

    所幸他有着很强的自控力,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全身心地投入训练。但这样的状态却没能持续下去,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再次心神不宁了起来。营房口,或者别的任何地方,发出的任何一点异常动静,都能叫他立刻变得紧张,心跳一阵加速。

    时间一刻一刻地流逝,日头也一寸一寸地西斜。

    中午过去了,这个下午终于也过去了。傍晚,这一天的摔打和训练暂告结束,白家小姐并没有像她昨天说过的那样,会再来这里找他。

    她始终没有现身。

    聂载沉觉得自己终于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他叫来营官和另几名领队官,交待今晚要趁凉爽夜间加训,随后回往自己住的地方,半路遇到了那个前些天曾照他吩咐引白小姐去休息的老兵。

    老兵因为腿脚不便,在伙房做事,白天不必去校场参加新军课目的训练。

    “聂大人。”老兵笑嘻嘻地朝他躬了个身。

    “白小姐下午又来了,还给您送了好些东西,有吃的,也有用的。白小姐还亲自帮大人您收拾了屋子呢!我说我帮她叫您过来,白小姐又不让,说不好打搅你。她帮您收拾完地方,就自己一个人走了,叫我看到您的时候说一声,记得早些把她送来的东西吃掉,免得化了!”

    聂载沉的心咯噔一跳,身体血管子里的血液,突然间又加快了流速。

    她原来已经来过了?

    “聂大人,白小姐对您可真好啊!”

    他顾不上老兵投向他的带了几分暧昧的目光,急匆匆赶到住的地方,推开了门。

    他睡的床上,原本的那张草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厚厚的水凉牛皮席,席子上有幅料子看起来像是柔滑丝绸的薄薄的盖被。桌子的中间,则静静地摆着昨天他看到过的那只可以盛冰保温的食盒。

    这天晚上,巡防营的夜间操练结束时,已是晚上九点多。

    聂载沉带着整个白天留下的灰土和汗水,再次回往他住的地方时,忽然停了脚步。

    他迟疑了下,掉头回去,从骑兵队里牵了马,翻身而上,在月色的引领下,来到了那道缓坡前的溪河边,下了水,从头到脚地沐浴了,这才重新回到营房。

    他进去,走到床前,慢慢地坐了下去,摸了摸身下那张光滑而水凉的新席,视线就落在了对面桌上那只他还没开启过的食盒上。

    他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不管是什么,他其实非常不希望她往自己这里送这些东西。但是问题是,她已经送了过来,天气又这么热,他不吃掉的话,就会馊掉,不但浪费,万一到了明天她再过来,发现她送的吃食还原封不动,她会不会又要生气,冲他大发脾气?

    聂载沉的眼前浮现出那张总爱翘着下巴看自己的漂亮脸孔,不再犹豫了,立刻起身来到桌前,掀开了食盒的盖子。

    冰盒里装的是碗乳白色的广式椰汁凉糕,凉糕的上面,还撒了一层桂花。旁边是把洁白的调羹。

    他要是傍晚就吃的话,当时有冰镇着,凉糕应该会非常清凉可口,但放到了现在,碗周围的冰块早化光了,凉糕看起来也有些塌了下去,颤巍巍的。

    他拿起调羹,小心地挖了一勺,放进嘴里。

    还残余了些冰水凉气的凉糕,吃起来还是又弹又软又滑,不用吞咽,仿佛就滑下了他的喉咙,嘴里却还余着一股淡淡的椰奶香气,甜丝丝的。

    聂载沉又吃了一口,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没早吃。端起了碗,几口就吃光了。

    第18章

    这个叫人提心吊胆又一惊一乍的一天, 终于就要过去了。

    身下的牛皮席平整而凉滑,丝被被他的手指不小心擦过时,他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上皮肤的粗糙, 稍用力些, 怕就要勾坏了它的经纬。还有那碗他差点错过的甜丝丝的凉糕。

    每一样, 都是能给人的身心带来愉快之感的东西。

    但这种愉快的感觉, 在他这里, 却没能持续多久。

    他做事情有自己的原则。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他一向分得很清楚。

    这一回, 他可以被迫帮她做自己不该做的事——当时那样的情况之下, 他根本就做不到选择沉默,或者置之不理。他无法接受。

    他总是忘不了那天在香港那间女校的门口, 他第一次看到她拎着只相较于她显得有些重的大箱子,在夏天日光斑驳的树影下, 朝着校门口走来时的一幕。

    像她这样的人,即便她自己根本就不在意,她也不该、更不能真的找别人一道做出那样的事。

    那太委屈,也太玷污她了。

    即便现在重新再来一遍,他别无选择, 大约还是只能开口阻止她。

    但现在,因为她送来的这些东西,令他感到了一种加倍的沮丧。

    这些都是因为自己违心地做了原本不想做,也不该做的事而换来的。

    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喻, 他觉得自己正在同流合污。

    和她同流合污就算了,还因此而获取好处?

    想到这里,牛皮席仿佛开始刺背了,丝被在他这里就是多余,至于那碗已经被他吃下去了再也没法吐出来的凉糕……

    出于不浪费的目的,最后一次了。

    他一下就坐了起来,借着夜色,将才躺了一会儿的那张牛皮席和丝被都收了起来,随后直接躺在有点硌背的床板上,闭上了眼睛。

    等下次她再来,他就向她表明自己的态度,叫她把东西拿回去,往后更不必再送吃的来。他不需要。

    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心里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第二天的下午,与前天差不多一样的时间,聂载沉在校场里,一个士兵跑来对他说,白家小姐再次送凉饮过来了,叫人卸下东西送去伙房,随后她往后营方向去了。

    边上的几个人又全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看着他。

    聂载沉微微一个晃神,转头叫营官继续带着人训练,自己立刻过去,一出校场,身后没了注视的目光,拔腿狂奔,很快到了住的地方,一脚跨进去,见她似乎也刚进去,就站在中间,戴着太阳帽,手里提着的东西也还没放下,眼睛看着光秃秃的床板,一动不动。

    “我昨天特意给你送过来的席子和被呢?你为什么不用?”

    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抬起空着的手,一根白嫩嫩的手指,戳着光床板扭头问他。

    在她那带着几分不满的语气逼迫之下,聂载沉的一颗心跳得厉害。

    “我昨晚有用的……”他勉强替自己辩解。

    “那现在为什么收起来了?”

    她看了眼被他放在桌上的已经卷好的席和边上那副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丝被,咄咄逼人。

    聂载沉实在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昨晚想好的那些关于原则的说辞,这会儿忽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剩下道道热汗不停地往外冒。

    她狐疑地盯了他一眼。

    “哦,我明白了。”她自己忽然仿似顿悟。

    聂载沉的心猛地一跳,顿时紧张起来,却听见她说:“你不会是惜用,怕弄脏了,白天才收了起来吧?”

    他松了口气,胡乱点头。

    白小姐看着他,笑了:“聂载沉,你还真是傻呀!脏就脏了,有什么关系,擦洗一下就好。你要是自己没时间,和我说一声,我也不介意帮你的。每天这样来回地铺,多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不用白小姐你帮。”聂载沉急忙拒绝。

    白小姐觑着他尴尬的样子,抿嘴一笑:“还不铺回去?桌上我要放东西了。”

    “好,好……”

    聂载沉面红耳赤,喃喃地应了几声,急忙上去,抱起席子,连同丝被一道放回在了床上。

    白小姐的注意力总算从那张床上跳了过去,摘下太阳帽,把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到了桌上,打开盖说:“家里只有一只冰盒,昨天放你这里了,今天就不能给你带凉品。不过我给你做了虫草花炖乳鸽,是清炖的,加了几颗枸杞子和干贝,味道还可以,正适合这个天气吃,清补益气。这会儿汤也温温的,正好吃,全凉了口感反而不好。你来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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