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昀送她往花园门口走去,一路上却心情激动,难以抑制,他忽靠近半分,轻声说:“当日救命之恩,一路照料之情,永不敢忘。”

    赵清漪不禁有些讶然,他到底是世子,不是她印象中的那个人。这人早在今上跟前听遣,办些机密大案,当日为了逃脱易了容,平日谨慎少言。赵清漪当初救的是这个人,只觉救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而他本人又太年轻了些。

    赵清漪沉默了一会儿,说:“当日不过举手之劳,况且世子早还了,不必再提。”

    徐昀想了想,说:“那也只还了救命之恩,赵娘子一路料理我的生活,我还没有报。”

    赵清漪说:“如今王妃对我也多有照拂。”

    徐昀说:“那王府能得更多好处,算不得报恩。”

    赵清漪说:“那你觉得该怎么报?”

    “我……我也不知道。”徐昀低下头去,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毕竟以他的身份与她是天差地别。即便她有桑弘羊之才,但是作为女人的身份,她是一个生过三个孩子,与丈夫和离,比他大四岁的妇人。

    徐昀忽说:“与沈俊和离,也在你的掌握之中吧,你是不是早知道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赵清漪笑道:“好奇?”

    “哦。”

    赵清漪想了想,悠悠叹道:“嫁给沈俊的第二年,我就曾经后悔过,但是作为女人没有太多的选择,总是要去做别人希望你做的事。”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徐昀却没有追问,沉默半晌,忽道:“现在做的事是你自己想做的吗?”

    赵清漪道:“算是吧。”

    “你就没有为将来考虑过?”

    赵清漪有些不解:“怎么会呢?”

    徐昀忽淡淡道:“太子妃派人来叫走了太子殿下。”

    赵清漪不禁顿住脚步,怔了一会儿,转头正色看向他,徐昀脸色微红转开了头去。

    徐昀轻声道:“太子哥哥对你推崇倍至,便是在我跟前也常提起,但凡节庆,太子哥哥总提点太子妃不要怠慢了你。”

    赵清漪不禁心惊,抿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事儿又不能直接表明心迹,那不但是打太子妃的脸,连太子的脸都打了。太子便是无此心,一国储君怎么能这样被下脸面,他心中有意见,赵清漪这靠山就要失去了。

    “人食五谷杂粮,到底不能免俗。”讲究清净坦荡只不过是一种理想,尘世本就是浊的,如何自清于大众。这就像是逆淘汰一样,俗人以俗心想别人,俗人也容不下清者与他们不一样。

    徐昀道:“你明白就好。”

    “多谢世子爷提点。”出了二门,赵清漪顿住脚步,朝他施了一礼,“世子爷请留步。”

    徐昀知道争她不过,不能强求。

    “你也宽心,我总护你周全。”

    赵清漪也没有将他这句话太放心上,微微福身,退后三步,转身离去。

    徐昀看她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这才回府内。

    ……

    【荣曜秋菊,貌华春松,天姿灵秀,意气高洁,不与群芳列。】

    徐昀看着刚刚写的几个字出神,忽然敲门声响,明霞郡主进来书房。

    “哥哥,太子哥哥和赵姐姐这么快就走了?”

    她才刚看完宝华斋送来的首饰,宝华斋也是负责许多内宫首饰加工的铺子,手艺是祖传的,各勋贵女眷要是有好的材料都爱送这个铺子去做。

    徐昀才简单说起皇长孙有恙的事,明霞郡主道:“怎么又病了,奶娘也太不尽心了点,太子妃嫂嫂很该管管。”

    徐昀心想妹子单纯,前头也有一回,太子妃差人来说皇长孙有点拉肚子,这回又有些风寒。徐昀却机敏得多,见太子妃从不失礼,却也疏离得紧,再看太子对赵清漪的看中,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但想如果父王在母妃跟前一直对另一个女人赞不绝口,处处礼遇,母妃心底也不会没有疙瘩。如果这个女人还没有丈夫,疙瘩就更深。赵清漪还幸好是和离之妇,前头生有三个孩子,也不是花样年纪,太子妃还更能容忍。

    但是太子是储君,今上因为身体原因,已在准备明年初一禅位,太子是将来的皇帝,而皇帝对于女子过往可没有这么多的避忌。

    汉武帝的母亲王娡是二嫁;唐时武则天二嫁唐高宗、杨贵妃二嫁唐玄宗;前宋刘娥皇后二嫁真宗,最后还当上皇太后垂帘听政。

    太子现在也许仅是欣赏,但是当上皇帝之后就未必不会有变化。

    “荣曜秋菊,貌华春松,天姿灵秀,意气高洁,不与群芳列。”明霞探看轻念出声,徐昀忙收起来。

    明霞笑道:“哥哥,你再收也是迟了。”

    徐昀佯做生气,说:“你突然就这么闯进我书房做什么?不用绣嫁衣了?”

    明霞却只微微害羞,忽生几分猜测,但又觉得荒唐,不敢深想。

    ……

    赵清漪一路内心却并不平静,一方面得罪一个本应该是主母的人对她是大大不利;另一方面万一徐晟当了皇帝,真有纳她之心,那绝非她所愿。

    她一点都不向往后宫名份和宫斗,和去后宫当妾相比,当然是一家主心骨更自在有尊严。

    徐晟不会这么对她吧,她是想当臣子,不是想当他小老婆,可古人的思维怕是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

    现在一家子在这安定下来,过着富足而充满希望的生活,要他们离开东京,那是万万不能了。

    赵清漪接下来一月多深居浅出,教导儿女读书,余暇时间她在编写一本精简的《国富论》,但是采用的是本朝的一些例子,又穿插一些更精细的商业厘税的设想。

    本朝承宋制,不限制商业和手工业的发展,有基本的商业厘税制度,其实这些反而是盛世的前提,一个变态抑商的朝代绝不可能成为盛世。

    她正在窗前写书,却忽听小丫头夭夭来报说英亲王府派人送东西来了。

    赵清漪忙起身去见,却是王府二管家苏全亲自来的,赵怀方闻之也亲自出来。

    苏全见到她施了一礼,说:“当日府中赏菊,有未赏之品,世子爷也觉遗憾,赵娘子也是爱菊之人,世子爷命小人赠娘子几盆赏玩。”

    赵清漪不禁讶然:“世子爷如此盛情,我怎么担待得起?”

    但见英王府的七八个下人已将车上载来的一盆盆开得正娇美的菊花搬进来,以其中一盆豆绿色和墨色的最为出众,但那纯白、正红的大朵菊花也是鲜艳夺目。虽没有那唯一一盆的镶红白菊,看得出这些也是极贵的,而那镶红白菊怕是李王妃的心头好。这些都被送到了赵清漪的院子里。

    送走苏全一伙人后,赵家上下都喜气洋洋,到底是新富之家,这么沉不住气,人之常情,赵清漪却也不能责怪。

    ……

    十一月初,状元府却迎来了一群的亲戚来探亲,正是沈大良他们。却说原本沈俊有隐忍长远之计,这过了一两年,沈俊计划早将水搅浑,而儿子都过了满月,是不是早产也无所追究。早前因为施粥赠药洗白,坊间曾有几个版本的传说,这时候再来一家子彻底将不利一面推向赵清漪。

    沈大良一家收了足够的好处,沈俊名下那二十亩地将永不收租子,将来又由分给沈家下一代。来京城一趟搅浑水还另有好处拿,至于路费都是会有状元府承担。

    经过一年多,他们在村子里、镇上也散布了足够的谣言,所以,过了秋收,他们就来探亲了。

    原本这些欲加之罪,赵清漪难有辩解的依据,而依照社会谣言对女性不利,社会对女性苛刻的现实,赵清漪真要受积毁销骨的大罪。沈俊心底盘算得很清楚,而他心胸狭窄,那回脸被打得那样肿,他如何会不报仇呢。

    然而经过这一年多,此一时彼一时。他最大的问题不是要向赵清漪找回场子,而是过着毫无尊严的日子,不管是面对同僚、妻子、老丈人,甚至不得不跟他的那些女人。

    本朝薪俸不算低,宰相月俸有三百两,此外还另有各种眼花缭乱的补贴折银钱支付,收到手的有每月大约有六百五十两。东京的花费也高,生活富足是够的,只要不是太荒唐。

    翰林院编修是清贵之职,正六品,每月也能领一百两俸银,而有让一家老小过小富日子是行的。可是要养活十七个孩子、十五个女人、二老和府中几十个下人就够呛了。因为官宦人家用度和百姓不一样,主子、下人除了要吃饱还要有月例赏钱,还有四季衣服,开销是百姓人均的十倍也不止。

    除去王薇及其子她会用嫁妆,但是其它的就要靠沈俊自己了。

    现代人都知道养儿是个销金窟。

    此外,如今岳父对他失望,为他谋求好职位的机率不高,若是新职位太低是没有官邸的,那他还要去寻足够大的房子。

    在东京买房可是一点都不便宜呀,要能挤下这么多人的,少不得要五六千的银子了,他如今可是没有余粮呀。

    沈大良一家老小十六口人的到来,十分让沈俊震惊,他下衙回家就听下人委婉地说了。沈大良一家现在正在沈二良夫妻住的小院,风卷残云一样吃了饭,意犹未尽。

    一见沈俊,一家子不禁点头哈腰,沈倡说:“俊弟,不,沈状元,多年不见,你现在是通身的气派了。”

    沈俊抽着脸皮,实在是笑不出来,说:“你们……一路来辛苦了。”

    沈仙笑道:“为了俊弟你,辛苦一点算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你有事,我们当然乐意效劳。”

    沈俊现在审时度势,可是一点也不想再掀风浪,成为东京城茶余饭后的主角了。

    现在信他人品高尚的人不多。

    需知,现任妻子坐月子能搞出十四个孩子的男人,当年离家多年,瞒妻另娶,婚前怀孕,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第42章

    沈俊很清楚人心,因为妻子月子期间将妻子身边的小丫鬟和儿子奶娘淫遍,一个月内生出了十四个儿子,他现在要反诬赵清漪,是没有人信他的,反而只会让他自己的丑事越闹越大。

    好在前头的婚事以和离告终,他身为男子有什么风流韵事,按律也没有什么罪,别没事惹事找人打自己的脸。

    沈俊道:“二哥言重了,当年我年轻气盛,实是赵氏欺人太甚,如今想来,好歹夫妻一场,我本打算是作罢,却因繁忙没有派人南下告知。”

    作罢?沈大良一家人都面面相觑,他们还仗着这件事发财呢,他们也想留在东京,过体面日子,家中几个小孩能读书,也许也能出个状元。

    沈家老三沈仁道:“俊弟,我们来都来了,不好白走一趟,索性就为俊弟教训那不贤之妇,也未为不可。”

    沈俊道:“如今赵氏身在何处,我尚不知,谈何教训于她?”他近一两年实在是没有功夫去想赵清漪的事。

    沈大良心中不安,他们为进京一趟花光了积蓄,哪能就此算了?至于原本沈俊的意思没让所有人进京,沈大良是不管的。

    沈大良道:“好侄儿,这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你爹也只有我一个大哥。你看,我们为了给你出口气,这是将儿媳们的嫁妆都当了不少,你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算了呀。”

    方式和几个儿媳也围了上来,纷纷说着自己的付出和一路辛苦。似有两千子鸭子在叫,沈俊有些头疼,再受不了时大喝一声:“够了!明日,我给你们银子,你们回乡去。”

    说着拂袖而去。

    回到自己屋子,却见王薇也还没有睡,正在炕上磕着瓜子,一见他来也没有上前服侍,一个容貌极丑的丫鬟来给他除了外衣。

    丫鬟下去后,王薇呵呵一笑:“哟,状元爷,这亲戚千里迢迢来了,怎么不多陪一会儿呢?”

    沈俊说:“夫人,也是我忘了此桩事了,如今人都来了,总要有个章程。”

    王薇笑道:“若论章程,谁能比得上你状元之才呀,我是没有章程。”

    沈俊顿了顿道:“那……依我看,给点银子,打发他们回乡好了。”

    王薇道:“那你自己看着办呗!”

    沈俊斟酌一下,忍下巨大的耻辱感,其实这种事做多了,他只有一边做一边忍一边恨,但他绝不会不做。

    “夫人……为夫最近,手头有些紧。”

    王薇道:“前几日,你不刚领了薪俸吗?不是大半被婆婆收走了吗?”

    沈俊拉着她的手,说:“薇儿,你再帮我一回,这一大家子长留在东京,每日用度不知多出几何,只有早早打发了才好。”

    王薇冷冷睨他一眼,说:“原指望着能给赵氏点教训,也雪当日之屈辱,原来的胜券在握之局,却因为你一败涂地!最后收拾首尾的却是我!沈俊,我到底是不是前生欠了你?!”

    说着,王薇啪得煽了他一个巴掌,沈俊只叫着她的名字,表达着自己的真情,而当初荒唐实是生病情不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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