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理,岳欣然辈分最小,又是刚刚嫁进来的,该是她最辛劳,站着伺候才是,可是,这些忙碌起来的嫂嫂们,谁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岳欣然默默坐下端起碗筷。

    这顿饭,除了岳欣然,大概是谁也没能吃好,个个都有些魂不守舍食不知味。

    去廷尉署的部曲很快来回话,所有人这才忽地振奋起来。

    “夫君如何?!”“五弟怎么样!廷尉署那起子不敢慢待他吧!”“昨日那副使吞吞吐吐,五弟怎么说的?”

    无数问题想问,好歹是大家夫人,阿家在此,且轮不到她们开口。

    国公夫人自然一一问到。

    部曲神情轻松,犹带笑容:“五公子单独居了一处,虽不能同府里相比,确也是不错了,瞧着公子精神倒是不错的。不过……”

    他犹豫地看了岳欣然一眼。

    岳欣然心头一跳:“廷尉署可有查问于他?他可有说了什么?”

    部曲疑惑地道:“五公子也感困惑,廷尉署竟丝毫未曾审问公子,公子说,他本约了杜三郎去‘潭枫寺’赏景,当场便被廷尉署请了去,五公子不敢相抗,只得跟着他们回了廷尉署,将他好生安置,没人问话,更没人为难公子。在下今日探访公子,亦无任何人阻拦。”

    国公府上下俱大大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来。

    岳欣然却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却没有流露:“你们未曾提及五公子想打探消息之事吧?”

    这个部曲乃是国公夫人亲点的,追随国公府许多年头,是个极稳妥的,他当即道:“您先前叮嘱过,我已然暗示五公子,防隔墙有耳,自然不会说。”

    沈氏对泪中带笑的梁氏道:“哎哟,五弟好好的,莫哭,仔细伤了身子,我便说了,量那起子人也不敢动五弟,这不是没事吗?”

    陈氏也轻声劝慰道:“五弟素来与世无争的性子,从不与人结怨,谁会与这样的人为难呢?你且放宽心,待五弟回来了,我们可得还他一个圆润的五弟妹呢!”

    梁氏破涕为笑,便是国公夫人与苗氏听到这样的消息,也觉得国公府的乌云散了一角。

    唯有岳欣然坐在原地,默然无声。

    国公夫人敏锐地“看”了过来:“阿岳?”

    梁氏诸人看向岳欣然,见她神情中看不出喜怒,难免又添一点忐忑。

    岳欣然看着她们,想吐露的真相终是又咽了回去,罢了,便叫她们再多开怀一些时日吧,她只道:“现在还不知廷尉署案件的由头,暂时无妨。若真要追究什么罪状,哪怕失了官职受些罚,也不妨认了吧。”

    梁氏眼泪流下来,吸着鼻子连道:“是,官职没了便没了,受罚我也陪着夫君一起,只要夫君安然无恙便好!”

    岳欣然没再说话,丢官被罚,这是太过乐观到天真的想法……

    扣了人却不审问,只有一种可能,对方蓄势已至极限,只差最后一击,这一击……现在的国公府能给岳欣然提供的信息太少太少,那位五公子进了廷尉署,竟也是全然不知。

    整个国公府现在犹如被人蒙了双眼,也许摘下蒙眼布之时,便是四面八方利刃齐齐落下之时……

    岳欣然这念头还未及一瞬,便见国公府管家惊慌失措地闯进来,竟未经通传。

    “老夫人!老夫人!朝廷方才发了露报!国公……殁了!”

    说完,这头发花白的老人跪到在地,嚎啕大哭。

    这一刹,国公夫人素来沉静的面孔都仿佛裂开,依稀看到里面的千疮百孔与绝望灰烬。

    陈氏冲到管家面前,失声大问:“夫君!夫君呢!”

    管家不敢抬头,只是以花白的头颅拼命磕在青砖之上,大声痛哭。

    沈氏面色惨白,根本不敢上前去问,这一刻,这个从来无所顾忌、骄横恣意的妇人仿佛被人抽离了所有生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倾颓下来。

    陈氏直接软倒在地,几乎呼吸停滞。

    国公府的天,终是塌了下来。

    岳欣然心中叹息,思维却无比清醒,她只迅速开口问道:“露报?可知是张贴在何处的?”

    在阖府上下这悲恸欲绝中,她这番迅速追问是如此格格不入,叫沉浸在绝望中的人看来,那样置身事外,那样冷酷无情,那样刺目……

    她们都失去了夫君,可是这个六弟妹,她根本未曾见过世子!她,根本与她们不同,她没有难过,没有悲伤,没有绝望……

    这一刻,她们看过来的眼神,甚至是愤恨的。

    即使是被岳欣然问到的管家,此刻抬起来的面孔上,鲜血淋漓,眼神中也充满着难以置信的愤怒的,国公、世子、二公子、四公子齐齐赴难,你居然这般麻木冷淡……

    直到一个冷硬的声音开口:“信伯,告诉她。”

    此刻的国公夫人,仿佛已经成了一座石刻的雕塑,所有一切俱沉沉埋葬。

    管家才勉强抑制了情绪答道:“是在东市张贴的,国公与诸位公子守关不利,战死当场……”

    沈氏等人再听管家复述露布上透露的具体讯息,加倍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时,岳欣然面色蓦然极度难看,她看着这阖府上下的女人,只沉声道:“哭够了吗?”

    岳欣然已经没有时间却顾及她们的情绪了。

    沈氏蓦地大叫一声,挥着拳头朝岳欣然冲了过来:“你凭什么说话!凭什么!凭什么!!!”

    被周遭婢女婆子牢牢抱住时,她双目通红得直要滴出血来,那嚎哭凄厉得宛如子夜鬼鸣:“我的阿金与阿恒,那么小……便没了爹啊……”

    岳欣然却宛若冰雪所铸,不为沈氏状如厉鬼的情形所动,只看向国公夫人一字一句地道:“抄家灭门之祸便在眼前。没有时间再哭下去了!”

    第10章 反击准备

    这般噩耗之下,国公府所有的女人心中悲痛难以避免,对岳欣然的冷静,也唯有苗氏才能稍稍回应:“六弟妹,至少,至少容她们……”她声音低至哽咽:“……伤心一阵吧。”

    岳欣然却罕见地坚持与冷然:“没有时间了。”

    她根本没有理会沈氏等人的悲伤,只向国公夫人道:“老夫人,露报选在此时张贴,绝无偶然,还请立时派人出去,速速打探一下市井中流传的消息。”

    这个时候张贴露报,显然是某种明显的政治信号,是背后之人搞定了关键环节,还是角逐的各方达成了一致,国公府连个官儿也没有,岳峻官职低微又是个边缘部门,也不可能知晓内情,岳欣然无从推知。但露报张贴,消息不再隐蔽,市井中必有流传!

    国公夫人挥了挥手,信伯忍着悲痛下去安排了。

    场中也唯有苗氏此时还能支撑,陈氏与沈氏是不成的了,梁氏纵略好一些,却大着肚子,只听苗氏吩咐了下人将府中一应鲜亮颜色全部摘掉,挂上白幡铭旌,主人下人的孝服也要准备起来。

    府中死了四个男人,从国公夫人下至几个孙辈,要么失了夫君,要么失了父亲,国公府阖府上下,竟个个主子都要服斩衰之丧,这乃是最重的一种服丧了。

    几人浑浑噩噩在奴婢服侍下换了衣着,这本该是回到房里各人自己收拾的,但现下这情形,苗氏不敢令她们回到自己院中,若是触景生情,不知还会生出什么事来。

    对于父子四人的尸身,朝廷并无说法,殡殓之礼怕也只能从简,先以衣冠入殓,还有与国公府素有交往的人家,也要准备前往报丧,应对前来致奠的亲朋。

    阖府悲戚忙碌中,国公夫人此处,妯娌几个坐在一起,却是一片死寂,无人说话。

    看着沈氏与陈氏的模样,梁氏不敢离开,岳欣然也没有走,她在等,图已穷,匕不会远了。见招才能拆招,现在国公府已然这般情境,一动不如一静。

    苗氏是个利落人,到得晌午,府中已是一片素白。

    信伯匆匆来报,这一次,他的面上之焦虑,甚至都压下了那重重悲伤:“老夫人!亭州刺史盛奉林盛大人,他留在京中的亲眷已然下狱!”

    沈氏陈氏兀自脑子一片混沌,苗氏梁氏却是惊得面色惨白:“什么?!”

    亭州刺史,那是失地的州牧,与成国公一文一武,亭关被破,亭州失守,听闻这位盛大人也是亡故于敌军中,他留在京中的家眷看到露报不知该多么悲痛,此时竟下狱了?!

    信伯满脸惊惶:“是,听闻是要治盛大人失地之罪!他虽亡故,可亲眷怕是逃不过……”

    失地之罪,罪及家人……沈氏陈氏看向岳欣然,两日前岳欣然的话,竟一语成谶!

    盛奉林的家眷逃不过罪责,那他们成国公府呢?

    想到这里,自国公夫人而下,个个面色惨然。

    梁氏惶急道:“会有官差上门来吗?”

    沈氏泪水扑簌簌而下,恨声道:“叫他们来!拼个鱼死网破,我们一家人正好泉下相聚!”

    然后她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凄切,不忍听闻。

    陈氏面色木然,看不出情绪,却比沈氏的放声大哭更叫人心疼。

    伤心之下的话,自是作不得数,国公夫人命人扶了她二人到一旁休息。

    然后国公夫人才沉声道:“我写信与定国公和几家姻亲,绝不能这般坐以待毙!”

    苗氏亦是坚定地点头:“阿家说的是,如今远未到放弃的时候,我们成国公府还有那么多亲朋故旧,满朝武将有几个不是阿翁一手提拔,纵使阿家不说,他们定也不会坐视朝堂上的小人对我们成国公府落井下石的!”

    梁氏也怯怯点头,然后勇敢地道:“我阿父那里,我也写信与他!”

    梁氏乃是庶出,虽是梁氏嫡支之女,与家中亲厚有限,肯这般说,已是极限了。

    苗氏点头笑道:“好,便是如此,得道多助!”

    不知为什么,说完这番话,苗氏竟情不自禁看向岳欣然。

    岳欣然却道:“不成的。”

    苗氏不由道:“如何不成,这么多人肯帮我们说话,便是圣上也自会多考虑几分的!”

    岳欣然哑然失笑:“大夫人,全军上下效忠何人?”

    苗氏:“自然是当今圣上。正因如此,才要上书叫圣上知道,所有人都觉得我成国公府罪不至此!”

    岳欣然心道:虽然头衔带个‘圣’字,纵观史书,可真没几个愿意听大家讲真话的。

    但她只问道:“大夫人想必都曾管过府上中馈吧?若是府上所有管事齐齐为一个嬷嬷喊冤,您会对那个嬷嬷如何看呢?”

    苗氏面上尚带茫然,国公夫人却已经同时面色大变!

    良久,国公夫人才苦笑:“若非阿岳你提点,我已然将阖府上下葬送啦……”

    苗氏梁氏俱是惊疑不定地看着国公夫人,实在不知道她为何会这般说。

    不论哪朝哪代,哪个皇帝不想将军队牢牢握在掌中,全军将领为一人上书,哪怕这人是个死人,皇帝会不疑忌?全军到底是陛下之军,还是国公府之军?

    到得那个时候,不说什么罪不罪的,恐怕会是皇帝陛下容不得这成国公府了……到得那时,全府上下将没有一个人能得侥幸。

    国公夫人这般分说,苗氏惊得背后直冒冷汗,原来方才她提议之事离万丈深渊竟已经那般之近!

    苗氏不由面露苦涩:“难道,难道我们只能这般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能做……”

    岳欣然:“也不成。”她看一眼苗氏诸人:“事到如今,什么也不做的话,绝无侥幸。”

    苗氏:“……当真到了这般田地?毕竟,今日只是将盛府的人下狱,未曾来我们国公府……”

    岳欣然:“大夫人,若我未所料不错,之所以留下国公府,恐怕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甚至,今日若信伯不去打探消息,也会有人将盛府之事传到府上。”

    苗氏一脸茫然,国公夫人却越听越是神情慎重。

    岳欣然扫过这仅剩妇孺的成国公府:“五公子不在府中,乍闻噩耗,国公府再没有成年男子,若再闻盛府遭遇,各位会如何做?”

    方才国公夫人第一反应已经足以说明国公府会如何去做,自然是去向亲朋故旧求援,以在朝堂上发声保护国公府……

    岳欣然又道:“若我所料不错,只要国公府有所动作,最迟第二日,对方便会于朝堂之上弹劾成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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