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莫不是因为有那‘裙带’关系就能……”

    这话说到一半,岳欣然已经朝说话之人投来一瞥,那人这说了千百遍的话,不知怎么,登时有些卡壳,竟不敢再讲下去。

    但是底下已经隐隐又起了一些议论。

    岳欣然只淡定地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今日如果开始做的,便有积分可以拿,不愿意的……”

    她双手一击,旁边阿英捧出一个盒子:“当初,我陆府与诸位签定的是双向契约,双方如果违背合约,随时都可以解约。我陆府自认为从来没有对不起诸位,整个益州,乃至整个大魏,你们扪心自问,走到哪里能开得出比我陆府更优的待遇?

    流民?流民怎么了?今日我的话就放在这儿,你们不肯干,我陆府拿着这纸契约去找流民,有的是大把干活的人。今日不愿意参与绩效考核的,一律视为解约。

    愿意与陆府一道走下去的人,你们仔细看看这一次的绩效考核,不过是拿出了更多的银钱分给那些表现更好的人。愿意与陆府茶园一起努力的人,你们得到的好处只会越来越多。”

    岳欣然神情都未多动一下,依旧是从容不迫的笑容:“何去何从,诸位自便。”

    在她视线之下,已经有不少人起身出去,开始一天的忙碌。这一次,这些人可顾不上再闲谈什么主家的桃色新闻了。开玩笑,按照那最新的绩效,如果真的能达到积分,那可是有一大笔银钱!都够置上一分田产了!谁还顾得上那些闲言碎语,又不能当粮吃!

    有的人,捏着那张纸,在踌躇犹豫之后,想了想,也跟着出去了,主家是不是同流民有什么事,也与他们不相干。毕竟,六夫人说的对,若是他们真被陆府解约了,上哪儿去找这样丰厚的工作?

    看着最后几个神色不甘的家伙出去,岳欣然冷眼旁观后叮嘱道:“盯着他们,看看到底是要做什么。”

    而信伯一脸生气地来报,他昨日出发去益州城采买,今日竟回来如此之早:益州城那头竟也开始有人传起陆府大夫人这事了!什么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再这么下去,陆府的名声可真要败了!

    老人家见不得这个,就算不再是成国公府,那也是出了满门英烈的清白人家,如何见得人诋毁,府中还有几位夫人孀居,几个少爷没长大,今后要怎么见人!

    信伯不敢与老夫人说,只怕她气出个好歹,竟连夜赶路先来寻岳欣然。

    这流言不只是影射大夫人,也把她那日在珍宝阁的“豪言壮语”给带了进去,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再多传几道,可不就是在说整个陆府不守妇道、荒唐至极吗?

    岳欣然眉头一拧,这一次,她是真的很不高兴。

    三江世族这一手,很阴损,但很有效。如果只有她岳欣然一人,这种招数在她这里自然完全失效,但是,整个陆府上下还有许多其他人,不得不有诸多顾虑。

    可她从来不是在困难面前畏缩的人,而且,这一次,她是真的对整个三江世族充满了厌恶,就算对方想停,她也不会收手了!

    然后,岳欣然去看了阿田几人,他们被苗氏接回来安顿,阿田面上的伤口,有赖于向意晚的医术,虽然是伤在面颈,也留了疤痕,却是没有那么狰狞,阿田覆了面纱,虽然一双眼睛还是笑意盈盈,人却有些沉默了。

    看到这样的阿田,岳欣然没有流露什么怜悯,依旧与她说笑如故,不知为什么,这样的三娘子叫阿田松了好大一口气,她并不愿意看到三娘子对她的惋惜。

    然后,三娘子却问她:“你昔年一直说要当个最厉害的管事娘子,现在就有机会,你愿意吗?”

    阿田怔住了。

    再然后,岳欣然给了她一笔银钱和一个任务,请她到益州城中妥善安排。

    隔日,阿孛都日的效率很不错,他果然将苗氏、那说书人还有苗不云等一众夷族小娘子、小郎君都带了来,只是,这家伙很古怪,竟然没有入府,又溜了。

    而苗不云先时是不肯来的,他看得分明,岳娘子无意于他,而他亦敬佩阿孛都日是条好汉,便不肯来成首,徒惹伤心。

    可是,他要管苗氏叫一声姑母,苗氏遇上了这样的事,他们夷族乃是娘家,岂能坐视她受了欺负而不理会,登时便有不少青年男女纷纷要一起来为苗氏壮声势。

    看到岳欣然,苗氏颇有些局促羞愧:“阿岳……”然后,她忽又道:“可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要叫他同我一起走的。”

    这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我是自己要同他在一起的,你不可为难于他。

    这一刻,岳欣然终于无比确信,自己眼前这位,也是一个夷族女子。敢爱敢恨,绝不拖泥带水。

    苗氏轻轻道:“我知道这一遭自己太任性,”她局促又怅然地解释道:“他等了我二十九载……”

    我不想叫他再等下去。

    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二十九载呢?

    重逢之时,看到那样尘满面鬓如霜,她未能认出来,对方却一眼就认出了她……幼时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竟像是上辈子之事。只是,彼时没有来得及说出一点小儿女暧昧情愫,在后来她的出嫁、北上……她已经早埋葬在过往烟尘中,却有人一记二十九载,孤身一人,漂泊流离,重逢时一口叫出了她的乳名。

    纵使尘满面鬓如霜,可对方看着她的腼腆笑意,竟从来没有改变。

    先时,苗氏只想缓缓来,可是,汹涌而至的流言没有给她任何时间准备,对方曾对她安静笑着说,他可以离开,过了几载他们再相聚,可是,苗氏却忽然生出无限的惶恐来。

    人的一生,又有多少这样从未改变的二十九载呢?

    多少幸运,她才遇到这样的二十九载,又在这样的二十九载后还能与对方重逢?

    我不想叫他再等下去。

    几年、两年、一年,我一时都不愿意叫他再等下去。

    所以,她留下了书信,她愧对陆府、愧对姨母……最后选择与他离开。

    然后岳欣然笑了,打断了她未曾出口的那些解释:“大嫂是想现在这般与他随意自在地过,还是想要光明正大成亲呢?不论你做何选择,我们都会支持你的。前者,你便当自己养个情郎,后者,就三媒六娉地出嫁,阿家定也不会反对的。”

    苗氏回过神来不由愕然,然后她连连摆手:“这如何能成!现在这情形,那些小人岂不是更会添油加醋!”

    陈氏看得分明,她忍俊不禁,看了一眼旁边那位局促的书生:“看来大嫂是想要成亲了。”

    妯娌几个看着那书生不由笑起来,苗氏红了脸颊,朝几个笑容满面的妯娌没好气地道:“莫要看他了,他是个没用的家伙,自小就最害羞不过,到现在也依旧是这般!没个长进!”

    虽然是嫌弃的话,语气却颇为甜蜜。

    那个书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居然走过去开始给她们倒茶,一一给她们递上,递给苗氏那杯更是格外仔细,连她素喜温茶都知道,先倒着,最后放凉了,才用手背试了试温度递给她。

    岳欣然接过茶道了谢,微微笑道:“听说李公子您是一个自己写话本的说书人?”

    李书生局促地垂头道:“不、不敢当,我、我读书不成,又不能习武,只会写点小话本子糊口……”

    当年的他,也只会写话本,骄傲飞扬的夷族少女跑来告诉他,自己要嫁给陆大将军的嫡长子时,他只能低下头小声恭喜她,再也不敢把心意说出口……毕竟,那是陆少将军,少年英雄,而他只是一个会写话本的没用书生。

    苗氏看着这样的李书生便有些心疼,当年就是这样,笨笨的小书生,话都说不利索,只有在说起那些山精水怪的奇谈时才会眉宇飞扬,连忙道:“话本很好的,我很爱看啊!”

    沈氏几人噗嗤再次笑出了声。

    岳欣然却微笑点头:“嗯,你能不能娶大嫂,就要看你的话本写得如何了。”

    李书生转过头来,呆呆看着岳欣然,发现对方神情认真,居然不是在说笑之时,他双目中发出灼灼光芒来,急切问道:“真的吗?!”

    苗氏从来没有见他这般自信飞扬的神采,到嘴边的调侃竟没忍说出口。

    岳欣然却郑重道:“当然。”

    故事的力量啊,无知的世族想和自己比舆论操作,真是很甜。

    第57章 一更

    益州城在封书海整治之下, 连年风调雨顺,世族势力有所收敛, 百姓安居乐业, 身为一州州治所在,益州城自然亦是一副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于百姓而言, 这三年吃饱穿暖的日子,简直人人都要说一句太平盛世。益州之地,因北狄统治之时, 佛风盛行,汉族百姓家中供奉菩萨颇为普遍,临近菩萨圣诞之日,虽是春耕时分,亦有不少百姓收拾好地头活计, 早早往大灵寺而去, 祈求一年风调雨顺。

    因年年如是, 尤其是近三年以来,来参加圣诞的百姓越来越多,大灵寺周边便也干脆借此办起了为期三日的庙会, 十分热闹。

    圣诞当日,从天光未亮时分, 便有百姓在门外开始排队进门烧香, 而大灵寺外,卖吃食的,有炊饼蒸饼青团炸果子, 五花八门,卖着花饰衣衫鞋履的,目不暇接,更有那些准备百戏杂耍的,赢得阵阵喝彩。

    除各类临时搭起来的小摊子之外,大灵寺外的铺子亦是花样繁多,同样是吃食,不再限于那类填肚子的,却多了许多花样,比如各式酒饮、乳酪,这种不是填肚子的吃食,吸引的自然是那等有些闲钱、愿意挑个整洁地方多坐坐休息的人。

    而今日,这一类热闹之地,却多了许多古怪的人。这些人一般占着店铺最中央的座位,看着周围人多之时,就开始拍桌子、放大声,高谈阔论,那谈论的内容自然是陆岳氏与流民不可不说的二三事。

    有那等讲究的人家,带着女眷,听着这样的话题,立时面色大变,掩了女眷的耳朵夺路便走;还有些正直的人家,听不下去出声制止的,反倒被这些人高声讥嘲,他们说不过人家就要卷起袖子要上前教训,一般人遇上这类事,又与陆家非亲非故,也是匆匆走人了事。

    这一幕,在大灵寺最热闹的圣诞日,在大灵寺周遭最热闹的十来家店铺中发生着,但奇特的是,看着这明显古怪的现象,这店铺的掌柜个个装聋作哑,就像没看看到这群故意捣乱的人似的。

    这一日上午,圣诞法会结束之时,大灵寺外的人潮达到最高峰,若按往年的节奏,结束今日法会,不少人会在寺外热闹一阵,买些吃的玩的,到得宵禁才会渐渐散去,虔诚的,必是要连续参加三日法会才会作罢,今日不过才第一日。

    那十来家铺子里占据中央桌案的那些古怪之人更是摩拳擦掌,散法会时必会有更多人进铺子,必要向进来的人都要将陆苗氏那些破事都说臭才成,嘿嘿,到时候看整个益州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便在这时,忽听外边空地之上,一阵锣鼓喧天,原本如流沙般四散开去的人群都不知这阵锣鼓因何而来,不由便向那锣鼓之处张望,只见那是大灵寺另一头的空地,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了一座结彩高楼,十分引人注目。

    那锣鼓之声就是从那里传来,此时百姓娱乐生活贫乏,本就喜欢看热闹,脚步不由自主就朝那处而去。

    只听锣鼓之后,便是一阵欢快的萧瑟之声,旁听之人或许不知道那是什么乐器,可不妨碍大家伙觉得这乐声十分动听,不由涌到高楼之下,只见高楼下,不知何时围起了木栏,栏内摆着一排排的胡凳,十分古怪,有年轻的小娘子小郎君请大家伙入内落座。

    他们只笑着介绍道:“我家茶铺才开张哩,免费酬宾?”

    茶铺?

    益州百姓是知道茶的,可那玩意儿,生吃着发苦,若不是生病了有偏方说嚼那玩意儿有用,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吃点,平时可没谁吃那玩意儿!听闻那些富贵人家倒是有人爱喝这古怪东西,他们可不爱!

    佛家讲究众生平等,这等大法会除了寻常百姓,自然也有家世不错的人家,听闻这茶铺开张,都大感好奇,如今好茶在世族,哪家有茶,不是作为家珍妥藏,除了相交人家往来相赠,拿出来卖?简直是笑话!暴殄天物,还让同一阶层的世族瞧不起!

    到底是谁在益州做这等粗鄙之事,竟把茶拿出来卖?

    于是,倒引得他们入内坐下看看的,只瞧这简陋的胡凳,几条凳子共用一张桌案,真真是寒酸至极,登时就有人眼带轻蔑。

    看到有人进去坐了,才有百姓大着胆子问:“可以坐?”

    这铺子里的小娘子小郎君个个笑容满面:“自然。”

    要是人不进围栏中,他们也不着恼,依旧笑眯眯的,倒是叫人心生好感。

    外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不知那美妙乐声到底是什么,倒是有那见过“世面”在调笑着说是不是哪家勾栏院新开了张,立时被周遭百姓怒目而视,佛门清净之地!亵渎菩萨也不怕遭报应!

    便在这时,乐声一变,一阵欢快的歌声自楼上响起,那是一众女音的合声齐唱:“春莺争暖树哟~”

    清亮娇脆的嗓音合到一处,竟如光华自楼上倾泻下来,坐在围栏内指点轻蔑的、场外议论嘲笑的、纯粹看热闹的,所有人竟情不自禁静了下来。

    这个时代一样是有音乐的,但那有的是关在世家豪族深深庭院内的,与寻常百姓无缘,有的是田间街头信口随唱的,抒发心意却无甚讲究。

    极少有人,将这样结构完整、整齐排演过的乐曲面向公众演唱,就是家中蓄了歌伎的人家,也必须承认,这美妙的歌喉、活泼的形式,颇叫人耳目一新。

    便在此时,整齐的男声响起:“莺声呖呖逊晴娘~”

    女声接着唱:“早花吐芳华~”

    男声接上:“春花烂漫亦黯然哟~”

    听到这一段,大家都听出来了,这是在夸一个叫晴娘的小娘子呢,她歌儿比春莺唱得好,生得比花儿还漂亮。

    比喻浅白,大家都听得明白,那些世族之人亦在暗自想,写得是粗浅了些,可也算别有趣味吧。

    便在此时,一道激越清澈的女声仿佛九天之上直直坠落,然后又清浅低婉,极其动人,听得所有人眼前一亮:“十五芳华龄,不肯轻抛却!与春共颜色,只怕花落犹不知……”

    然后,楼上绿带拂动间,花瓣纷纷洒下,竟好像真有那么些春日百花齐放的意味,一个小娘子就那样轻盈地唱着歌儿出现在楼上,她还是云英未嫁的打扮,身形窈窕,顾盼生姿,就像大家最喜欢的那种小娘子,漂亮又聪明。

    楼下众人瞧得分明,呀!她眉宇间似喜还忧……原来她就是晴娘!果然又好看,又好听,只是她愁什么呢?那看过几本书的便心中明了:“这小娘子是愁嫁了吧,花落犹不知啊……”

    果然,只听台上晴娘轻轻跺脚,咬着嘴唇道:“不知道阿父会给我相中哪一个良人,哎哟~”

    小娘子羞不可抑地捂住脸,全然就是一副沉浸在少女心事的羞涩期盼模样。

    台下百姓看得住了,半时有人大叫:“晴娘嫁到我家来!”

    马上有人唾了他一口:“你是什么人家!也不怕辱没了晴娘!”

    “莫吵了莫吵了!都听清晴娘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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