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帝略一点门,便在黄金骑护卫下进了亭州城。

    从看到景耀帝在黄金骑中露面开始,到看着阿孛都日护卫那大魏皇帝进城,术突的脑子中已经彻底一团浆糊,又好像草原上的雷暴全无征兆地在脑海中轰隆隆炸响,无数个念头乱作一团:

    大魏皇帝为什么会出现在此!

    纵是判断对了姓宋那官儿对大魏皇帝的忠诚……可现下,却完全无用!

    大魏重军压下,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最后的念头……竟只有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

    阿孛都日是疯了吗?!他从三王子手中抢到了大魏皇帝,不论是与北狄谈价钱,还是自己用来同大魏谈价钱,都是再好不过的筹码……现下竟将对方拱手送还了大魏……他是疯了吗?!

    这些乱七八糟的疯狂念头在围攻与杀伐中并没有支持太久,原本只在亭州北门之下响起的欢呼,蓦然自亭州城内轰然响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天佑大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天佑大魏!”

    在这个时代,无数的百姓还是淳朴地相信,帝王与天数对应,帝王能平安地出现,那就是天象不至于大乱,大魏,相比前朝,毕竟还是个百姓能活下去、有个盼头的王朝,天下承平未久,除了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家们,整个亭州城中无不欢腾。

    纵使是那些曾经因为帝王被俘、群龙无首而暗中兴奋难已的家伙们,在看到神完气足、一身金甲、身后跟着一众黄金骑护卫的景耀帝时,谁又敢流露出丝毫失望?

    下得城楼,看到这样的场面,听着耳畔的山呼海啸,宋远恒从来未像这一刻感到自己终于能喘上气来,他急步到景耀帝身前,一摘头盔,重重跪倒在地:“臣宋远恒护驾不利,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景耀帝却是上前一步,将他亲自扶起,语气平和:“宋卿为朕守住了这亭州城,尽心竭力,朕在城外俱是看在眼中,忠心耿耿,何罪之有?”

    宋远恒是真的眼泪下来了。

    看着他鬓边多生出的白发,景耀帝亦是心中感慨,他一拍宋远恒的肩膀,又一拍自己左边的陆膺道:“朕既是回到亭州城,宋卿、陆卿,随朕一道,登城观杀敌吧!哈哈哈哈!”

    宋远恒这才注意到景耀帝此时装扮,这一身赤金盔甲有些细微不合身之处,却与这一支威风凛凛的黄金骑奇异吻合,倒显得,陛下是这支黄金骑的统帅一般,而陛下亲自招呼的那个年轻人,顾盼神飞,模样英武……看来便是此次陛下能安然回来的关键人物。

    只是,姓陆?

    还有这一支黄金骑,以宋远恒久经沙场的锐利视线,自然知道,这样一支精锐中的精锐,何其难得?到底是何处的天降神兵?

    这场合并没有太多解释的机会。

    韩铮率左卫军奋勇杀敌,护卫的工作,不知景耀帝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叫黄金骑担了。

    看到被一众黄金甲簇拥当中,指点战阵谈笑风生的景耀帝,亭州城中势力错综复杂的头头脑脑们的窃窃私语再也掩不住。

    景耀帝在祭台的失踪乃是众所周知,本来以为被敌所俘的帝王回来必是威望大减,可是,谁知他竟能在北狄围城、亭州或失之际,有若神助般从天而降,还被这样一支光芒灼目的劲旅相护……这样的回归方式,无疑是在帝王威严上又笼罩了一层神秘的光环。

    这一切的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帝王的荣光回归,自然也意味着,整个亭州先前混乱无序、隐约喧嚣的一切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权力再度回到它的惯性轨道上——以帝王为中心。

    于是,在这个刹那,整个亭州城中,所有或艳羡、可猜测、或打量、或感激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竟由陛下亲自指了、站他帝王身边、与安国公各居一侧的年轻将领身上——十分微妙地,大魏,以左为尊。

    然后,只见这年轻人连忙行了一礼:“臣谢陛下隆恩,陛下请。”

    这年轻人竟是不动声色退后了半步,牢牢让出了帝王先行的尊严与距离。

    直到此时,安国公才蓦然觉得,这年轻人在大魏的未来必然一片光明、不可限量。

    安国公躬身一礼,亲自为帝王引路,一长一幼,一前一后,一护帝王归来,一守城池无碍,皆是虎虎生威的将领,仿佛是景耀帝特意点出的“大魏帝国江山代有才人出”的绝佳隐喻,令无数回到了权力惯性的人心再度灵活地揣摩起来。

    站在城楼上,底下的战局早已经截然不同。

    大魏兵多,更兼帝王安然亲至,士气振奋之下,全军上下只想一雪先前被困城中的窝囊鸟气,杀气腾腾之下,术突心中本就念头动摇,再难支撑,他大吼一声:“变阵!后撤!”

    北狄万人阵立时留下一支断后小队,余人竟随术突毫不犹豫地北撤而去。

    韩铮率兵追杀而去,北狄骑兵如败家之犬,狼狈不堪。

    亭州城被困数日,枉有数十万大军,却犹如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任人欺凌,几曾有过这样酣畅痛快的大胜!

    城头之上,众人几乎是立时兴奋地叫出了声,然后一看景耀帝,登时阿词响作一片:“陛下天子真身果然不同凡响!甫一现身便令北狄大败而去!”“陛下振奋三军,将士尽皆用命,我大魏国运昌隆!”……

    景耀帝在城头却是神情淡淡地摆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

    若是从前,他未曾亲自经历过战阵,或许生平第一次看到北狄大败的场景,亦会兴奋得难以自已。

    而此时,景耀帝却是情不自禁看向陆膺,见到陆膺神情平淡,全无兴奋之色,他才哈哈大笑道:“陆膺,同你那回龙滩一役相比,是差远了吧?”

    陆膺回了一礼,却是认真道:“陛下,城下反击与设伏还是不一样的,韩将军领军颇有章法,北狄败得不枉。”

    景耀帝瞥了他一眼,这小子用兵喜欢出其不意天马行空,说话处事却是谨慎低调滴水不漏,心中却更是满意。

    然后,他才向安国公笑道:“宋卿是不是也认不出他来了?”

    这口气中的亲密,令周围那些揣摩君心的八面玲珑之辈心头一跳。

    陆膺……这个名字宋远恒听过,陆……

    然后他恍然抬头,锐利的视线似是在想这张年轻得过分的面容上寻找一丝旧日相熟的痕迹,却听这个年轻人向景耀帝一礼道:“陛下,穷寇莫追,还是请韩将军回来吧,北狄可汗那头不会耽误太久。”

    宋远恒这才收起那些遥远飘渺的回忆,真心实意地淡淡一笑:“虎父无犬子,臣恭贺陛下,陛下之幸,大魏之幸。”

    景耀帝仰天大笑:“宋卿所言极是!能得陆卿,不枉朕此番北巡一场!”

    周遭揣测的视线陡然一凝,更是仿佛在陆膺身上灼出个洞来一般。

    仿佛是为了印证景耀帝对陆膺的盛赞,韩铮刚刚撤回,烟尘再度卷来,却是那位被调虎离山的北狄可汗卷土重来,他满手鲜血,冷冷朝城头道:“阿孛都日,你以为投靠大魏朝廷便能保你安然无恙吗?不知死活!”

    然后,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骨碌碌抛了出来,尘土满面,几乎辨不出那面容。

    陆膺的声音却清晰地道:“我的死活便不劳你惦记了,连你们帐下兵士都不愿效忠,可汗不如先操心操心自己的死活。”

    北狄城头登时响起轰然嘲笑。

    北狄可汗眯了眯眼,不再看向阿孛都日,只盯着景耀帝:“大魏皇帝,我若是你,便不会浪费时间在亭州,”他苍老的面容蓦然扭曲,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你们大魏的邻居,可不只是我们北狄!”

    第99章 镇北都护府

    北狄可汗此言一出, 城头上俱是人心悚然。

    北狄此番行事,从祭台开始, 十数万铁骑南下, 合围亭州城,借假皇帝钳制宋远恒……可以说环环相扣, 步步惊心,若说其中没有周密万全的筹划都不会有人相信。

    可以说,这一局缜密繁复到了极致的谋划中, 景耀帝北巡之事被北狄利用到了极致,如果不是陆膺横空出世,纵是中间有什么环节出了岔子,比如景耀帝走脱,也是极难改变整个战局走向的。

    由此不难看出北狄此局所图之大, 所谋之深, 现下这位北狄可汗突然提及大魏的其他“邻居”?谁敢相信他只是随口一提?

    是东面那个狼子野心从不遮掩的大梁建章帝?还是南面那个歌舞升平不动声色的大陈康平帝?

    景耀帝的心头亦是一跳, 若是北狄真的将他们南下的计划通报出去,与任何一方联手……这一瞬间,景耀帝不期然间, 想起了第一次见岳欣然,那“大魏一统须看亭州”的大胆谋断。

    那番于天下大势的推断之中, 无比清晰地道破了大魏三面受敌的窘境——若是北狄牵扯了大魏太多精力, 则无暇应对其余两面之敌,必然亡破;若是亭州之地能自立自强,力抗北狄, 叫大魏腾出手来应对其余两面争取战机,则一统有望。

    今日这北狄可汗的言辞竟是那一番对策的上演。

    景耀帝的视线扫过城头,有鬓发斑白的宋远恒,匆匆登楼的韩铮,还有许多他自魏京带来的随侍文臣,亭州之地的文官武将……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陆膺身上。

    帝王的视线只有短短一刹,只见在城头群臣或凝重或焦虑的神色中,只有陆膺神情沉稳,一双眼中却尽是对北狄的锐利嗤然,景耀帝心中那个隐约念头竟就此生根,挥之不去。

    景耀帝神色不动,竟只朝众臣笑道:“众卿看呢?”

    安国公宋远恒冷然一礼,语声远远传开:“我大魏国土,天子想巡便去巡!轮不到一个北方蛮夷指手画脚!”

    北狄可汗不再同陆膺说话,转而向大魏皇帝喊话,显是自重身份,但宋远恒此言一出,中原之主,与北方蛮夷,谁高谁下,不问可知——你一个蛮夷,也配向陛下喊话?

    北狄乃游牧之族,纵曾马踏华夏,但在这些语言陷阱上哪里及得上泱泱中原,登时北狄可汗身周,不论是先前狼狈撤走的术突,还是二子拖勿亚,四子忽楚,俱是一脸愤怒地拔出了长刀,纷纷向北狄可汗请战。

    北狄可汗却只是淡淡望了亭州城一眼,神情间看不出多少愤怒。他是为数不多,真正见过大狄王朝余晖盛景的北狄人了,当年北狄龙台山王族千辛万苦才保全了一点血脉返回龙兴之地休养生息,与当年帝国崩塌、四方火起、九死一生、忍辱在北域苟延残喘比起来,眼前些许羞辱算什么呢。

    他年纪渐长,此番南下,实是怕再没有机会了,纵使生出这许多波折,但最精锐的六万大军却还是始终在侧,这位北狄可汗的意志并没有丝毫动摇,更不会因为眼前这点语言挑衅就想去攻打亭州城——他清楚地知道,他手中这六万骑兵,来去如风,大魏纵有几十万大军,想困住他是极难的,但如果以这点兵力去攻打城高粮多的亭州城又是不自量力了。

    北狄可汗只是挥了挥手,素来威严的面孔上,甚至还有淡淡笑意:“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大魏的战报吧。”

    东面的战事传来,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还是否能稳坐亭州城呢?

    羊群在两头生乱中惊惶迟疑的时候……自然就是狼群奔跃追逐之时!

    随着北狄可汗一抬胳膊,这些北狄骑兵竟真的分批次在亭州城下马休息,眼见就要饮水进食起来,看到这一幕,宋远恒的脸色十分难看,不敢去看景耀帝的神情——

    北狄乃是马背上的民族,纵使亭州城大军出门与战,对方的精锐亦可立时上马应战,六万铁骑,打是极难打出结果的,派兵太少会被对方吃掉,派兵太多定会拖慢行军,对方跑起来又哪里追得上。这北狄可汗果真老辣沉稳,应对从容……直将亭州城几十万大军视作无物,只差没说他就要在亭州城下等待大魏被余国围攻的消息、再趁火来打劫了!

    这样的情形不由叫韩铮心头火起:“陛下!臣下去会会那个老匹夫!简直欺人太甚!”

    宋远恒却是摇头:“韩将军,此一时彼一时,六万铁骑恐怕皆是龙台山王帐直率,勿要小瞧这位北狄可汗!”

    韩铮不得强行咽了这口气,可宋远恒心中亦是为难,这样的局面,难道真要陛下在亭州耗着不成?

    便在此时,只听头顶再次响起一道清澈的啼鸣,只见陆膺眉毛一扬,他伸出手臂,那只体型巨大的金鹰便稳稳落在他的臂上。

    这只金鹰的表现令宋远恒颇为赏识,此时见它竟这般神骏地认得主人降落下来,即使这样的情景之下,亦不由多看了一眼。

    景耀帝似乎并不觉得亭州城下的六万北狄铁骑如何碍眼,看着这只金鹰却是兴致盎然,仿佛这只鹰远比底下的北狄人、帝国其他地方可能的战事更有吸引力似的。

    而陆膺抚了抚金鹰的脊背,摸出一条肉干投喂之后,扬手将它再次放飞,他才转身向景耀帝一礼:“陛下,臣要等的消息到了,请容臣代陛下退狄!”

    金鹰在这样的时节降落,景耀帝心中早有揣测,闻言只是哈哈一笑:“好!”

    只见陆膺上前一步,直直看着底下准备掉头而去的北狄可汗:“赤那颜!”

    随着这一声,北狄军阵中响起巨大的鼓噪,就是正在饮水的北狄人都扔下了水囊,拔出了长刀,这一代北狄可汗,是保全北狄火种、恢复北狄在草原荣光、承前启后的英主,岂容一个大漠马贼直呼其名!

    北狄可汗赤那颜却是勒马回身,看着城头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孔,他心中一凛,能在同一辈龙台山王族几乎死绝中活到今日,他绝不会小瞧任何一人,更不会忘记此番南下的周密筹谋是为谁破坏!

    只听陆膺一字一句地道:“赤那颜,你与其关心大魏的邻居,不如关心关心龙台山的邻居吧!”

    急促的马蹄远远自北而至,在北狄可汗急促的心跳中,马上的北狄骑士如一道流星直滚落他的马前:“大汗!氐羌、吐谷浑、焉耆、龟兹……进犯龙台山!左贤王快守不住了!诸部告急!”

    抬头再看向城头那张年轻的面孔,北狄可汗颜面的肌肉不自主的微微抽搐,这几载来,阿孛都日奔走于草原诸族之间,数次破坏北狄意图,在恢复北狄荣光的大宏图之下,看起来不过是疥癞之患,到如今,借着大魏对方却蓦然变成了一把无比锋利的尖刀,直插向了龙台山!

    北狄军中这消息自然是严令勿泄,多少骑兵家人俱逐龙台山水草而居,亭州城头,这消息却很快人人知晓。

    看北狄可汗与一众王子的神情,谁还怀疑消息真假?

    城头之上,再看向陆膺的眼神更不相同,陛下身旁这位新贵……当真是好生厉害!竟能说动草原诸部牵制北狄,不动大魏一兵一甲,却能令北狄痛楚若此,直逼北狄龙台山……大魏立国以来可曾有过?

    北狄可汗咽下喉口的鲜血,平息了因此番南下注定折损无功而翻涌的心绪,他才神情从容地看向陆膺:“阿孛都日,雄鹰只选择高崖而居,绝不会将就于泥潭,你今日选择大魏……”

    北狄可汗眼神扫过景耀帝,临行前终于难掩轻蔑与高傲,若有所指地道:“那却是个容不下雄鹰的地界。你与我族,虽有误会在前,可狼群愿与雄鹰为伴,你到草原,我愿给你右勇王之位,相约血誓,永不背弃!”

    就是北狄军中都不免骚动起来,草原人素重诺言,血誓,那真是绝不会违背的约定了,右勇王之位,其尊仅在左贤王之下,难道大汗竟这般看重那马贼?

    陆膺却是嗤笑一声:“赤那颜,你不必白费心机,我绝不会去北狄,陛下也不会因你这番话而心疑于我。”

    他顿了顿,才在亭州城头一字一句地道:“先父讳平,我与北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陆膺此生,必马踏龙台山,亲手斩下你的头颅!”

    平……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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