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这位帝王才转过身,看着陆膺微微一笑:“朕本待将亭州镇压理顺,如今却是没这功夫了。沈石担已经往江陵而去,朕必须将后背交给你了,凤起。”

    陆膺却是躬身一礼,肃然道:“陆膺必定尽心竭力。”

    这是今晚第二个向他托付背后之人。

    他的应答很短,甚至并没有什么感激君王赏识之恩的冠冕堂皇之语,却叫景耀帝愈加相信,陆膺说了会全力以赴,便定然会这般去做,这比所有一切感恩更叫景耀帝放心。

    君臣二人一时俱是寂然,他们都晓得,亭州是一滩何等混浊的污水,陆膺这新敕封的镇北都护,要面对是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可是,他们都没有选择。

    大魏没有,景耀帝没有,陆膺也没有。

    好半晌,陆膺才低声道:“陛下,臣听闻因为当日祭台之事,封大人还关在牢中,彼时他新上任,亭州之事,实是怪不到他头上……他乃是实心用事之人,可否……”

    景耀帝却是摇头大笑:“你可当真是慧眼识英!封书海可是朕亲点到亭州的!他的为人,朕岂能不知!”

    然后,景耀帝站定了身形:“凤起,镇北都护府新立,此地百废待兴,你必是有许多艰难……可是,不行,”他转过头,认真地看向陆膺,竟出乎意料地拒绝了陆膺:“封书海,朕,不能给你。”

    陆膺一时也不由有些愕然,如今镇北都护府这局面,若只有兵事,他陆膺谁也不惧,可此地民生流离、百废待兴,若民事不稳谈何兵事,这并非陆膺所长,封书海在益州颇有建树,本来就是调任亭州州牧,乃是治理亭州最好的人选,这不只是因为岳欣然的提议,陆膺自己也早早想过,都护之下司州一职,简直是为封书海而设。

    这一切陛下心中想必也清楚,可现在,却竟然告诉他,不行?

    景耀帝一拍陆膺的肩膀,面上笑容苦涩:“朕还有别的地方要用他……凤起,北边打了三年,如今东边又要打,梁军此番气势极炽,不好易与,宋远恒麾下必是要尽数东去,国库早已难及,说不得,同大梁之战,朕的私库亦难支应……亭州之地,五年赋税由你支取。”

    这就是景耀帝能给陆膺的最大支持了。

    陆膺口中简直苦涩之至,没有能臣,没有兵,没有粮,可他也只能谢恩。

    景耀帝终于有点歉疚:“朕确是有必须要用封书海之处,朕之前亦是反复思量过此事,益州之局中,封书海亦多赖你媳妇出谋划策,此番你既有贤内助在旁,朕便厚颜一次抽走封书海了……”

    陆膺的身形都不由一僵。

    景耀帝端坐金銮殿上,见过多少众臣“表演”,更何况这一次陆膺情绪起伏,未及掩饰,他不由笑问:“怎么?你们少年夫妻如胶似漆的……这是生了什么矛盾?”

    陆膺面上苦涩,黯淡星光下,竟叫景耀帝渐渐敛了笑容,寂然出神,好半晌,他才一拍陆膺肩膀:“ 朕明日便回魏京了,你陪朕,饮几杯吧。”

    凉亭之中,陆膺一气将三杯一饮而尽,景耀帝无奈道:“朕这可是御前佳酿,你这牛嚼牡丹……”

    他这样说着,可是也一样喝了三杯,再度沉默下来。

    好半晌,不知喝了多少,或许因为君臣别离在即,酒精终于麻痹了神智,或许因为星空凉夜,坐在对面的君王看起来竟也一样,只是个黯然疲惫的男人,陆膺才怔怔地苦笑开口:“臣那位‘贤内助’才同臣说,她只想叫臣当个姘头,并不想做臣的妻子……”

    就是景耀帝,举起酒盅正准备一饮而尽的手都不由一抖,洒了半盅出来湿了衣襟。

    然后,景耀帝竟放声狂笑,什么君臣之别,什么帝王礼仪,大抵都在这微醺之中烟消云散,他猛拍桌案,笑得四周草木簌簌:“天底下,还有更倒霉的儿郎吗!”

    虽然潜意识中,未尝没有借此同景耀帝拉近距离的意思,若是要查,陆膺相信景耀帝定可查到,又何须隐瞒,但此时,看到景耀帝竟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陆膺还是难掩郁闷。

    他举起酒盅,再次一饮而尽,可下一瞬间,景耀帝却在大笑中,直接站起来捧起酒壶、扔了壶盖,在陆膺吃惊的眼神中,捧壶而饮。

    陆膺怔愣,分明他才是失意之人,可眼前的景耀帝看起来……竟比他还要伤心落魄。

    扔掉空了的酒壶,景耀帝身形不稳,陆膺连忙上前去搀,却被景耀帝拉着,双双跌坐在亭前石阶之上,景耀帝醉眼乜斜地问他:“你对你媳妇生气么!”

    陆膺老实地叹气:“气。”

    景耀帝形象全无地后仰,以肘撑地,双腿交叠:“你气她什么?”

    陆膺坐在台阶上,一时间心中竟也茫然:“臣征战沙场,刀头舔血……世间多少女子皆盼夫婿封侯博个诰命,夫妻恩爱儿孙绕膝……她却偏偏不曾放在心上……臣……”

    千思万绪,竟叫陆膺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景耀帝却是再度哈哈大笑:“你已经捧了世上最好的东西,却是她不知体恤,不识抬举?”

    然后,景耀帝彻底仰在石阶上,酒意上涌:“起码她没有欺叛你……你想如何?”

    陆膺失神,是啊,他想如何呢?

    阿岳不肯做他的妻,以她的性子,离开陆府,就此天大地大,她必然亦能过得很好……也许还会遇上如阿孛都日一样叫她开怀、却无须叫她太多拘束的男子……

    不待陆膺混乱中想出答案,景耀帝却已经醉倒过去,此时,一个声音响起:“奴下扶陛下去休息吧,有劳都护大人。”

    却是服侍景耀帝从不稍离的吕阿不奇,陆膺连忙上前帮他扶起景耀帝,扶着景耀帝在屋内躺好,陆膺苦笑,明明想借酒浇愁的人是他啊,却是这位陛下一醉解千愁了。

    吕阿不奇端来醒酒汤,这室中就再没有什么亲近之人了,帝王之尊,不知为什么,却莫名叫陆膺觉得无比孤寂。

    他与吕阿不奇道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景耀帝并非好饮之人,今日却这般酩酊大醉……陆膺思虑间走出景耀帝下榻院落,直到护卫最外间,却有人朝他打了个招呼:“都护大人。”

    陆膺抬头,却是黄云龙:“黄都官?不是才归家,怎地……”

    陆膺随即恍悟,先前景耀帝出事,亭州上上下下提心吊胆,这位黄都官分管治安,虽然才回家,可恐怕也悬着心,最外围的守护便是都官上下承担,他放心不下恐怕来巡查了。

    倒是个有心的。

    黄云龙克尽职守,能遇着新上峰,自是要显示一二,但他才归家便来巡查确实事出有因,他一脸晦气道:“也不知哪里来的一伙小贼,胆大包天,竟敢抢劫驿馆!连着三个驿馆着了火,底下人到如今也还未破案,陛下圣驾在此,下官放心不下,唉……”

    电光火石间,安国公的神情、景耀帝的异常划过心间,陆膺霍然抬头,头脑中的混沌瞬间清明:“三个驿馆着火?”

    黄云龙懵然点头:“是啊。”他随即着急地解释道:“那伙贼子手段老练,我们没有发现太多线索……”

    陆膺却是摇手,他只问道:“可还有今日当值的衙役在此?”

    黄云龙不知缘由,只叫人去问,很快传了人来,陆膺沉吟后问道:“今日有传讯抵达,你可看清有几拨驿使入内?”

    那衙役道:“只有一人啊。”

    他想了想,认真回道:“陛下回来之后,倒是有几拨驿使奉命传令而出的,报讯的,只有这一个啊。”

    他们是最外围的护卫,若有驿使抵达,必是要由他们先让开通路,再层层通传进去,不可能不知道。

    陆膺很清楚地知道,景耀帝在亭州失踪后,安国公曾向魏京传讯,报备景耀帝被北狄掳走之事……算算时日……没有道理,大梁的战报抵达,先前的回讯却未抵达。

    安国公的神情、驿站起火、再回想景耀帝今夜的字字句句……陆膺立时汗湿重衫,他面上只是淡定吩咐道:“这段时日讯报要紧,都小心在意些。”

    黄云龙知晓这位陆都护是天子近臣,这般叮嘱必有缘故,他立时肃然应是,陆膺还抽空检查了一番了防卫,随口指点了几句,仿佛真是顺道巡查了圣驾外围的防护。

    陆膺这般心有惕惕回到府中时,却见院中一角,灯光暖然,他是不是可以以为,有人未歇,在等他归来?

    第104章 愿与并肩

    陆膺推门而入, 却只有一盏烛火映着空荡荡的桌案,他的心顿时失速, 他立时掉头朝外奔去, 却听一个声音疑惑地道:“陆膺?”

    陆膺脚步一顿,定睛看着岳欣然捏着一本册子自厢房中走到案前, 他的胸腔中兀自未能停歇震荡,岳欣然看着他的神情,蹙眉问道:“难道皇帝陛下没有答应你?”

    这不应该, 封书海本就是亭州州牧,设立镇北都护府后,由他任司州岂非是天经地义,难道又横生枝节?

    陆膺定定看着她,这一夜起伏涌上心头, 最后却定格在与景耀帝那一番对答, 与魏京那头景耀帝可能遇到之事。帝王之尊, 恩爱结缘也会遭遇欺叛,却只能湮灭一切欺叛痕迹,回到魏京甚至还要粉饰太平……这其中孤寂凄凉之处, 竟是无人可诉,只借与他共饮宣泄遮掩, 何其悲凉, 恐怕终其一生皆是如此……他陆膺难道也要陷入那样的境地吗?

    又或是先前心中揣测,任她就此离去,天大地大再无相见之日, 他陆膺甘心?

    随即陆膺深吸一口气,他杀气腾腾走到岳欣然面前,将她抵在桌案之前,垂首冷冷看她诧异的面容:“岳欣然,如你所愿。”

    然后陆膺就着这将她抵在桌案前的姿势,伸手到她身后,取过那张和离书撕得粉碎,岳欣然无奈,下一瞬间,陆膺却拉过纸笔,刷刷一书而就,然后他将这墨迹未干的纸页举到岳欣然面前,上面赫然写着:“……勿究妇德,去留随意。陆膺”

    岳欣然一怔,她看向陆膺,只见他咬牙切齿道:“就算要寻姘头,也只能找我,若你敢寻别人……”他目光中寒光闪动,一字一句道:“你听清楚了!我必将之碎尸万段!”

    勿究妇德……便是不以世俗寻常礼法约束,去留随意,却是给了岳欣然随时可以离去的自由。

    在这个时代,这样一纸书契定义的关系,自由洒脱,全无羁绊……大抵也只有姘头可以形容了。

    陆膺面容冷峻,杀意凛冽,足以震慑草原无数好汉。

    却见岳欣然垂下头去,双肩颤抖,陆膺一怔,连忙扶她肩头,他并非有意恫吓,却见她抬起头,笑得前合后偃,陆膺登时恼怒,岳欣然却伸臂环住他,踮起脚尖,轻柔双唇印在他的唇上,最消难受美人恩,一腔怒火就此东流。

    半晌,岳欣然才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轻轻笑道:“陆膺……“她低低笑叹了一声:“哎……我很欢喜。”

    陆膺消了怒气,听闻此言,纵使曾掌千军万马,却不免此时胸中郁气:“给我陆膺做妻子,就叫你这般委屈吗?”

    宁可离开也不肯与他为妻,只做姘头却这般欢喜……陆膺从来没有见到她这样喜形于色,从来没有。

    却听岳欣然低声道:“陆膺,你希望我以妻子身份待你,还是希望岳欣然爱你?”

    陆膺再次怔愣,她一双清澈眼眸凝视着他,里面盈满星辰,仿佛什么期盼欲出。

    岳欣然微微一笑,也许在这个时代,能遇到陆膺,已经是极大的幸运。

    她认真看着陆膺道:“你看,你们男子可以筹谋庙堂,征战沙场,三从四德已经注定,妻为夫纲,她会为你们打理后宅,为你们生儿育女……这是世情规定,却真的是她心中所愿吗?”

    岳欣然放弃一贯的教养礼仪,索性向后坐在桌案上,她与陆膺眼眸平视,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道:“至少,我不愿。陆膺,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不会为你打理后宅,我也不会为你生儿育女。

    甚至,若是你哪日对不住我了,我都会抽身离去,绝不留恋。你若哪一日另有归属,只需告诉我一声,我会与你从容别离,绝无阻拦。”

    陆膺浓眉一轩,怒意再起,岳欣然却伸指点在他的唇上,眉目熠熠,宛然生辉:“可是,现下这个约定还生效之时,我与你相伴,我就是岳欣然,我会尽我所能,去知道你在想什么,去理解你的一切,去分担你的一切,不会因为任何外力弃你而去,生老病死也不能将我们分离,这份感情只在你和我之间,与你的身份高低无关,与贫穷富贵无关,只与你和我两个人有关,与夫为妻纲的伦常要求无关,与妻子必须爱护丈夫的责任无关,只是因为你,只因为你是陆膺……这就是我岳欣然爱你的方式。”

    陆膺听得再次怔愣,胸膛仿佛有什么炽烈至极的东西汹涌澎湃,它那样热烈,灼痛他的胸膛,它那样激动,冲击着他的心扉,他想不顾一切放声呐喊,又怕惊动胸膛中的炽烈,再也无法控制。

    陆膺呆在原地很久,又仿佛只有一刹,然后,他伸臂将岳欣然紧紧、紧紧地揽在怀里,久久、久久不肯松开,原来,这才是你想要的。

    你不肯受缚于妻子的身份,却肯爱陆膺,不论我是马贼,是镇北都护,还是别的什么身份,岳欣然肯爱陆膺,却只愿以岳欣然自己的方式。

    要么接受它,要么一无所有,这就是岳欣然给出的选择。

    她捧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稀世珍宝,不顾他不知珍宝价值无从评估,却要他立马做一个决断,陆膺恨恨地道:“反正你终能叫我束手无策!”

    岳欣然仰头大笑,她笑得那样张扬肆意,绽放出来的夺目光彩令陆膺有些目眩神迷,叫他也情不自禁浮现笑容。

    陆膺低头看她,忽然明悟,原来我的回应竟令你这般欢喜,欢喜得像个孩子。

    陆膺抱着她倚在桌案上,一时间,二人四目相望,谁也没有说话,却只觉屋内暖光融融,春华烂漫,直到陆膺看到她留在桌上的镇北策,上面一个大大的“封”字,还画了个圈。

    陆膺轻哼一声:“若是我今天不答应,你是不是就要把我丢给封大人了。”

    岳欣然此时心情很好,她眉眼弯弯地笑道:“封大人乃辅弼良臣,有他相助,你经略亭州必会事半功倍。”

    岳·姘头·欣然很懂得避重就轻的道理 ,她完全没有回答陆膺那点疑问,反倒是表露出自己处处着想。

    陆膺却是冷静下来,同岳欣然将这次古怪的面圣情形一一道来,这世上,能叫他倾吐这番御前隐秘的,也只有眼前这人了。

    想起这件事,陆膺眉宇间都不禁泛起忧色,冲淡了心中情思甜蜜,他低声道:“魏京怕是会有不妥。”

    景耀帝母族显贵,太后、皇后皆出一门,且文有杜尚书,武有安国公,前前朝虽也有外戚之患,可先时有成国公压制,后来成国公不在,景耀帝却已经成长起来,年富力强,便也未显得如何。

    但偏偏这一次北巡,景耀帝险失北狄之手,安国公将消息传到魏京,谁也不知道那头到底传回的是什么消息……几场大火之后,恐怕只有魏京那几位与景耀帝本人才知其中内容。

    从景耀帝今夜表现来看,可以推知那边的消息必定不甚周全,岳欣然低声道:“杜氏怕有风波将起。”

    然后,她顿了顿道:“封大人必是要回京了,他向来期盼修身治国平天下,如今能报效君王……也算夙愿得偿,只是,还是希望他能顾惜自己,此番魏京……必是风急云恶。”

    景耀帝如今面临大梁之战,明面上,必须也只能粉饰太平,团结向外。

    但背地里,景耀室却将封书海这样无党无族而尽忠王事的孤君留在身边,与杜氏龃龉之深,已可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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