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上马,在衙役护送下,直返原亭州府衙,如今的临时镇北都护府衙所在。

    一大早,岳欣然便已经让衙役传令,请那五位从事过来,陆膺已经正式向景耀帝回禀,自今日起,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大魏镇北都护府帐下司州,一州政事,悉听她决。

    只是,半路上,就遇到秦大一脸难看地来回话:“回禀夫……呃司州大人,方才属下奉命去请几位从事大人,方功曹道他感了风寒身子不适、孙簿曹家人说他不在、刘兵曹道是他家小郎亲事在即他抽不开身……”

    岳欣然一挑眉毛:“所以?”

    秦大垂头丧气:“属下无能,只有黄都官与邓典学会过来。”

    岳欣然一顿,点头道:“无碍,先回府衙。”

    不就是下马威吗,岳欣然没怎么放在心上。

    但是当她抵达府衙,看到重重甲士几乎将府衙周围十几条街巷塞得满满当当时,即使是岳欣然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勒马停了下来,皱起眉头。

    秦大喝了一声:“你们都是哪里来的!竟敢拥塞镇北都护府衙!”

    一人傲慢地越众而出:“不敢不敢,镇北都护府衙,好大的排场,我等只有奉命行事的份儿,哪里敢拥塞?只是来向都护大人讨个说法罢了!”

    对方口中说着不敢,口气中的骄横却是半点也不遮掩,身后众兵拥着,更显姿态强横,不像讨说法,倒像来逼宫。

    岳欣然看着对方来势,心中已经有了预料。

    秦大先前就在亭州府衙当差,俗话说得好,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虽然不是什么跋扈骄横的性子,但州府出来的小吏,到哪儿不是人捧着,现下亭州府衙升格为镇北都护府,他本人更因与岳欣然往北面营救景耀帝而得赏识看重,哪里看得下别人在岳欣然面前这样骄狂,故而先前出声相斥。

    可当他看清对方的长相,不由面色微变:“李将军?!”然后秦大转头一看岳欣然,咬牙道:“李将军此乃司州……都护夫人,还请您下马。”

    李定勇是李家这一辈的领兵者之一,秦大对岳欣然称谓上的微妙变化,他立时捕捉到,哼,倒是识时务,晓得那玩意儿般的司州头衔没个鸟用,想搬出陆膺来吓唬他?也不看看爷爷是谁!

    李定勇不改傲慢,直接笑问秦大:“哦?要我下马可以,但你起码也得说清楚,要我下马相见的是谁吧?到底是都护夫人?还是司州大人啊?……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哈哈……”

    李定勇身后士卒登时笑成一片,秦大面色铁青,这叫他如何回答,是答都护夫人,还是司州大人,难道要回答既是都护夫人又是司州大人?秦大敢肯定,若是他那样说了,眼前这群混账只会更加笑得猖狂。

    岳欣然听得分明,对方口气中那满满的嘲讽之意,显然对陆膺向景耀帝回禀、由她出任司州之事是知道,否则不会特意捡了这种尴尬处故意追问。

    她抬手,令秦大后退,看向对方道:“让出道来。”

    李定勇收了狂笑,斜睨岳欣然,嘿然一笑,连同这小娘说话都觉得浪费口舌,极为不屑。

    岳欣然淡淡道:“秦大,你既然认得他们是谁,先记下来,稍后黄都官到了一一告诉他。”

    李定勇嗤笑一声,一介女流,说话倒还煞有介事,还知道要寻黄云龙那怂蛋撑腰,只是,这小娘未免看走了眼,就那怂货,敢惹自己?

    在李定勇越发轻蔑的眼神中,岳欣然却不紧不慢道:“结党数百,拥塞衙署,阻当本官之道,视同匪徒谋乱,论罪当斩,黄都官到了便叫他拿人。”

    李定勇面色一变:“亭州哪有这条罪名!分明是你胡编乱造!”

    这女人身份毕竟敏感,若她一时因为颜面之事过不去,介时闹得众人都下不来台,却不是李定勇今日的目的,故而他罕见地选择讲一讲道理。哼,这不过是为试探陆膺的一时之计,待摸清陆膺的虚实之后么……嘿嘿。

    却听岳欣然冷笑一声:“胡编乱造?我乃都护大人亲点、陛下御批的镇北都护府帐下司州,现在我便颁布政令第一条,百人以上着甲集结而行,若未报官府,视同匪徒处置!尔等要么放下兵甲、就地解散、让出道来,要么,就等着处斩之刑,”她看了一眼李定勇,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你大可赌一赌,我是敢,还是不敢。”

    说着,岳欣然抬手亮出司州官印,长街上原本的嘲笑登时中断,寂静如死。

    李定勇不由心中一颤,他刀头舔血这许多年,一个人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要痛下杀手,他是分辨得清的,正因为如此,在看清岳欣然的神情之后,他才心中颤抖,因为,这个女人,是来真的!

    李定勇心念急转,不好!这个女人是要用他们来祭旗立威!

    若退,却颜面全无,被这女人踩着李氏的脸皮树立了威信;若此时不退……这女人背后就是陆膺,她扔下了这样蛮横的话,还以官印颁布了政令,若是不遵从,便是给陆膺直接留下了他们抗令不遵的大把柄,这于先前军师所定的试探之计全然不符,等同于将家族推入被动之中;

    若不想听这女人的命令,直接动手,那更是直接将家族推到与陆膺不死不休的绝境之局……

    这样的责任,就是李定勇也很不敢肯定他自己能担得起,一时间,李定勇竟是觉得十分棘手。

    岳欣然冷冷瞥着他,竟然从怀中摸出了纸笔,向秦大问道:“为首之人,叫什么名字。”

    竟然真的开始记录姓名以待捉拿了!

    李定勇面色难看,见岳欣然在马上展纸提笔,动作干脆利索,竟是铁了心要将事情弄大,他不得不咽下这口气,恨恨道:“后退、解甲!”

    哗啦啦的解甲声中,岳欣然神色淡然地一点马腹,从容自不着片甲的豪强大军中央穿过,马蹄一声一声,每一下仿佛都将他们的气焰踩到了脚下。

    第107章 组织保障

    秦大心中松了一口气, 好在夫人当气概胜男儿,在这许多兵甲包围之下也夷然无惧, 否则今日之事还不知怎么收场, 他们这边关之地,可与魏京、益州那种太平地界不一样, 还讲个什么王法,谁拳头大就听谁的,夫人若是第一次退让了, 必定叫人瞧不起,以后就得步步退让。

    事实上,岳欣然敢这么做,是因为她看得很清楚,这些人纵使兵甲在身, 从将到兵却个个身体松驰, 弓未上弦, 刀在身后,分明只是为试探,根本没有动手之意, 她敢态度这么强硬,无非也是仗着这点——对方现在闹不清虚实, 还不至于在景耀帝刚刚离开就乱来。

    只是, 李定勇下令解甲,气势上不免便弱了几分,岳欣然冷然道:“收束好你的人, 有什么事,你自己进来通禀!”

    李定勇咬牙切齿,他跟着兄长建立家业,亭州城谁不敬他一句李将军,何曾受过一个妇人这样的鸟气!

    他身旁校尉连忙低声道:“二将军!”

    李定勇冷哼一声,杀意凛冽地低声道:“我先进去,你去通知杨家的人一声,我倒要看看,这都护府衙能支应到几时!”

    校尉迟疑道:“那刘余陈赵那几家……”

    李定勇不耐烦地道:“等他们?那都些万年的王八!等着他们行事菜都凉了!”

    上一次景耀帝传闻被北狄人所俘,亭州城中大好的机会,若是那些混账一起行事,他们加起来的兵不比那宋远恒手中更多!早就约好的,事到临头,他们又磨磨唧唧,只害了他兄长与杨大郎损兵折将,还吃了宋远恒手下好大的排头,此事李定勇一直记在心上。

    现下试探这镇北都护府之事更是十拿九稳,宋远恒为了护着皇帝大军远去,听闻东边大梁也不甚安分,偌大一个亭州竟交给陆膺这个还吃奶的娃娃,他更是将政事悉数托付一个妇人来照料管……简直是天赐良机,这样十拿九稳的好时机,李定勇才不会让给那几户万年王八,叫他们吃灰去吧!

    校尉领命而去,李定勇径自进了都护府。

    李定勇本已经打定了主意,先前在街外他都忍了下来,军师多次告诫,小不忍则乱大谋,再遇上什么他再忍耐就是,只要此番完成军师的嘱托……将来么,哼哼,整个亭州城必会是他们的囊中之物,想怎么解气都行!

    只是李定勇没有想到,他是清晨来的,这tm坐到日头上升,他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这府衙里竟连口水都没给,一个大活人愣是都没见着,他心头火起,杀意大炽,一摸腰侧,空空荡荡,却是方才在府衙外已经解了兵甲。

    李定勇怒极,他大踏步直朝里闯,却正遇着守卫的冯贲,他登时杀机再起,这他娘的镇北都护府敢这般慢待于他,杀个把人也算不得什么!

    只可惜,他遇到的是冯贲,李定勇面颊之上肌肉抽搐,赤色上涌,瞪大双目布满血丝,冯贲却是面色如常,语气平和:“府衙重地,擅入者死。”

    李定勇冷笑一声,全身肌肉鼓起,下一瞬间,他只觉得颊畔一凉,然后觉得有些痒。

    痒,是一种难以克制的生理反应,任你再是如何杀意凛冽,也绝难克服,于是,李定勇情不自禁朝颊侧摸去,一丛胡须落入手中。

    李定勇不由面色一变,他朝冯贲看去,对方依旧淡然抱臂,方才那一瞬间,他竟然都没能看清对方的武器,若是两军交战,现下他只怕已经是一具尸体。

    再论杀意,李定勇确是也杀过不少人,只是,他这杀流民逃兵攒出来的杀气,同冯贲这与杀北狄精锐炼出来的悍意,这一个对视间,便高下立定。

    李定勇面色铁青,一语不发地坐了回去。

    杨四福跨进都护府衙时,不由大吃一惊:“李二兄,你的胡子怎么啦!”

    只见李定勇左颊分明少了一块胡须,看着十分怪异,李定勇冷冷朝他看了一眼,一个字没吭。

    杨四福眼珠滴溜溜一转,便笑嘻嘻朝府衙里看去,正遇上静静看过来的冯贲,杨四福一溜小跑过去,客气地点头哈腰道:“这位兵大哥,咱们是杨家和李家前来帮着打北狄的族兵,家中吩咐了,有十分紧要的事,必要向都护大人问上一声,敢问都护大人可在?”

    冯贲也客气地微微一笑:“府中新立,都护大人实是分不开身,见谅,司州大人倒在府中,有事我可代通传。”

    杨四福摸了摸下巴,嘿嘿一笑,没再吱声,他眼珠朝李定勇一瞅,这李家的傻大胆可真是多哪,这都护府摆明了不是什么软柿子,姓李的还敢硬上要试探?

    杨四福笑笑朝李定勇道:“李二兄,城边不知哪里来了伙匪徒,我大兄收拾了就来,我先去向他复命啦!”

    李定勇先是一愕,收拾匪徒?亭州城边的匪徒别人不知道,他们两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吗?这收拾匪徒是什么狗日的借口!

    看着杨四福一溜烟地来,又一溜烟地消失,李定勇的肚皮又咕咕叫了起来,他饿得眼冒金星,却忽然反应过来,日!这杨小四定是回去叫杨大郎来撑场子,他奈何不了这镇北都护府,这是找了个台阶搬救兵去了!

    李定勇心下大骂,他唾了一口,立时也抬腿便朝外直奔而去。

    府衙后堂,岳欣然正与黄云龙、邓康说话间,冯贲来回话:“那二人回去了,估计是要请真正的话事人来回话。”

    黄云龙叹道:“夫……呃,司州大人,”他心下嘀咕,还是觉得怎么都别扭,索性不去看岳欣然,清了清嗓子才把思路理清楚:“这两家,原本就在亭州丰牛山一带干着黑买卖,早年成国公对亭州管得严,他们便收敛起来,老老实实种些田地,很是安生了一阵。

    唉,这亭州一乱,他们趁势拉了人马倒成了气候,前岁与北狄打得最厉害之时,冯将军做主给了他们官身,要他们一道打北狄,他们倒好,官家的米粮照吃,打起来跑得比谁都快,若只是这般也便罢了。他们暗地里那些见不光的买卖可没少做!要我说,亭州成今天这般模样,北狄人占六成原因,似他们这般的乱贼得占四成!

    哼,他们此番前来,必是不怀好意,夫人且看吧!”

    黄云龙身为都官,早想收拾这伙人,只是先时抓不着把柄,后来对方竟又得了官身,更不好收拾,更可气的是,这些混账每每在他面前,还爱一口一个同僚,黄云龙同他们积怨由来已久,故而说穿对方的老底也极是不客气。

    原来是悍匪出身,难怪。

    岳欣然思忖,这亭州本地的豪强也是山头林立,极是复杂,但冲这杨李两族的偌大“名气”,便可知他们平素行事的“风格”。

    岳欣然不甚在意,笑着朝一旁神思不属的邓康道:“邓典学,今番你能前来,我实是意外。”

    邓康低下头去,嗫嚅半晌,才鼓起勇气抬头道:“都护夫人,男女内外有别,都护这般胡闹,您若为贤内助,该劝劝的,怎能这般、这般……”

    似这等认死理的书生最为固执,岳欣然一挑眉问道:“典学大人,都护大人延揽我为司州便是胡闹?何以见得?圣人何曾说过‘男女内外有别’?”

    邓康也是自幼束发诵读经史,能被称为“圣人”的,天底下只有那一位孔夫子,遍阅这位圣人生平所述,何曾有过这一句话的出处,邓康想辩解后来许多先贤都有过这般论述,可是岳欣然那了然的视线中,邓康不由涨红了脸,一时胸中许多道理难以成言。

    岳欣然语气从容:“邓典学,我等习诵经史,非是为人云亦云,我做司州,到底是不是都护大人的胡闹……眼前,上有朝廷考课,下有煌煌民心,皆可为证;以后,青史铁笔,自有后人评说。”

    黄云龙只听得心神震荡,不错!司州之职,上应庙堂,下抚黎庶,一切公道明明白白,谁干得好还是不好,自有公断,何需分辩什么男女有别,他可真是……年岁活到狗身上了,竟还没有夫人……不,司州大人看得清楚!

    邓康睁大了眼睛,他觉得他胸中有无数圣贤道理,可在岳欣然所说的证据与评说面前,竟都渺小得不堪提及相辩,竟是数度张开了嘴巴又闭上,胸膛中有什么在翻涌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岳欣然肃然道:“现下,我镇北都护府是什么样的情形,二位心中清楚,外有北狄大军虎视眈眈,内有这许多豪强山头林立,这几载战乱,十室九空道见白骨,百姓何辜?

    我既任司州,必会竭尽心力,也请二位抛却一时偏见,尽忠职守,不是为我,是为我都护府的所有百姓。若此番事后,二位觉得我不配此位,或是有贤才更堪此职,大可向都护大人谏言,我在此,可向二位立誓为证,都护大人绝不会因我与他的亲近关系而有所偏袒,天人共证!”

    黄云龙心中激荡,立时行了武官的一礼,肃然道:“岳司州,黄某治下,原亭州八郡都官悉数听您分派!”

    邓康听得失神怔愣间,想到此时整个亭州的情形,他一咬牙,直视岳欣然昂头道:“我邓康不过一介穷书生,亭州动荡之局中,我纵有再多圣贤道理也是百无一用……可司州之位不同,乃是都护府枢机之位,决定无数百姓生死,你敢以一介女流之身大逆不道牝鸡司晨,若真有行差踏错,我舍却此身也必要向陛下弹劾!”

    邓康这话中,竟是全不相信岳欣然先前的誓言,不相信陆膺会秉公处置与岳欣然相关之事,叫黄云龙不由皱眉冷视,司州大人的为人,一路营救陛下途中,他看得清楚分明,这邓康真是书生小心眼,酸腐至极,只好意气用事!

    岳欣然却全不以为忤,甚至痛快地道:“那就一言为定,邓典学!”

    然后,邓康深吸了一口气,向岳欣然郑重行了一礼:“属下典学从事邓康,拜见司州大人。”

    岳欣然也是神情罕见的郑重,回了一礼,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正是这些人,他们的礼节,有时候重逾泰山。

    岳欣然心下明了,这一文一武,两个礼节之后,她这司州之位,才算是真正有了可用之人,虽然目下也只有两个。

    然后,岳欣然道:“二位,如今我镇北都护府,民生上头有两件事,其一,去岁坚壁清野,亭州城中都饥民遍地,整个都护府中,不知多少百姓食不充肠,我自益州而来时,连益州都出现了许多亭州流民,赈灾之事,刻不容缓;其二,北狄入侵,已经耽误不少春时,如今不可再误,否则就算眼前赈灾解了燃眉之急,今秋无粮出产,又将是一场大灾劫。这两件事,其实都是一件——粮!”

    这时代,人口就是第一生产力,不论是种地、建设工事、都护府扩充兵力,都必须要足够的人口,粮食,是人口存在的前提。

    这也是为什么镇北都护府需要下力气来经略的缘故,陆膺手下黄金骑再厉害,若整个都护府的经济不行、人口萎缩,黄金骑也必成无木之火、无源之水,不可持续。

    现下岳欣然解决粮食问题,便是在维持整个镇北都护府已经岌岌可危的人口。

    这不只是人道主义的考虑,更是现实发展的根基。

    只是,说到这个字,黄云龙一脸苦涩:“司州大人,先前封大人任州牧时,您是听过孙簿曹如何回话的,打了这几年仗,亭州百姓苦哇,青壮征入伍,时局又这般动荡,亭州本地早就征不上什么粮食了,再征,就是征百姓的命了,自亭州流转的粮草,俱是军粮,根本没为百姓做半点打算。”

    说白了,先前亭州的粮仓更像是个中转站,军粮乃是专用,不会为百姓截留,而且方晴贪墨之巨,连流转的军粮都要揩把油水,亭州纵使能有些征粮,只怕也都被他侵吞得一干二净,哪里还能吐得出来。

    现在,大军撤走,少了中转军粮,亭州的粮仓更是账实相符的干干净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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