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欣然却是看着他,忽然坐近了些,认真地捧着他的脸道:“我不要你来护,我要你护好你自己。”

    凉夜照烛影,上一刻佳人还如天上明月,高坐云端,可望不可及,下一刻,便疏忽如捧在手心的水中凉月,近在眼前。

    这是没有见过的阿岳,她的掌心柔软温暖,明眸流转却只映着自己,乌发如瀑垂落下来,勾勒出纤弱的肩头和隐约的曲线,惯用的皂角芬芳和着朦胧不清的什么香气淡淡萦绕,陆膺刹时只觉心如擂鼓,呼吸急促。

    掌心贴近的肌肤,温度忽然升高,岳欣然不由偏了偏头,疑惑地睇他。

    真是要命。

    陆膺闭了闭眼,几乎是狼狈地转开了头。

    岳欣然忽然明白过来,不由莞尔失笑,她依稀记得,在益州只是她的马夫、无名无分的时候,他分明还有许多小动作,在亭州,明明彼此有过约定和承诺,他却端正守礼得像个老夫子。

    岳欣然忍不住凑过去,映了一吻在他的脸颊,柔软发丝掠过之处,酥麻一片,陆膺几乎是用了最大的克制才只是揽住她的腰,只是令她不能动弹而已。

    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司州大人!你明日还想开衙理事吗!”

    烛光之下,岳欣然伏在他的肩头,却是看得清清楚楚,陆膺竟连耳根都起了一片赤色,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调戏上峰太有趣,一日不开衙又有何妨……”

    陆膺额头青筋跳了跳。

    便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与拍门声:“司州大人!亭州急报!”

    岳欣然不由一怔,不是吧,报应来得这么快,连个囫囵觉都不给了吗,天知道,她只是调戏一把上峰而已啊……

    第167章 北狄之意

    数日前, 北域草原,哈尔达贡群山。

    正值盛夏之时, 森林、草甸间俱是花朵烂漫, 奔涌溪流途经山间,天际一望无涯, 高高耸立的龙台山最高处却依旧白雪皑皑,与山腰下成群的白羊如云交互映照。

    草原的盛夏,一寸光阴一寸金, 转瞬即逝,须要让牲畜补上膘,对草原而言,寒凉的秋季伴随而来的便是鹅毛大雪,必须争分夺秒;山腰之下乃是夏牧场的黄金之地, 鲜草肥美又凉爽平坦, 每寸草地都会被放牧人碾过, 更低洼之处,打着赤膊、汗水浸透的牧民伐草晒干,以应对严酷寒冬。

    龙台山腰之中, 连绵营帐皆缀金顶,正阳之下, 金光夺目, 五彩经幡飘扬其上,北狄可汗赤那颜将茫茫草原上的一切尽纳入眼中。

    他年轻的时候,繁华的狄宫修建在中原腹地, 丝缂连营、宝石为缀,耀若星月的牛油灯彻夜不息,彼时,他也跟着那些中原的世族子弟诵读诗书,听那些博学鸿儒教导经史,中原的大诗人常爱说民生疾苦百姓多艰……

    自北上之后,赤那颜常想,那一定是因为那些诗人没有到过大漠,没有听过他们大漠的长歌。中原百姓再如何艰辛,他们水土丰美、四时宜人,终归是有一处耕作之地,寒冬腊月,终归是能有遮蔽的屋檐、勉强充饥的粮食。

    他们草原的牧羊人,四季均需逐天时迁徙,春秋极短,盛夏酷烈,严冬极寒,衣物吃食俱赖牲畜,若遇天灾,中原还有粮食可赈济,可茫茫大漠,牧民唯有跪下祈祷天神庇佑。中原人皆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可在大漠之上,年过五旬便可尊为部落长者。

    三百年前,先祖站在此地,俯视着这一切,是不是有着与他一般的慨叹,才立志挥鞭南下?

    年近六旬的赤那颜,胡须辫发尽染霜色,身形都有些佝偻,可他的身后,无数王帐勇士侍立,却没有一人敢出声打扰可汗沉思。忽然,山脚传来密集的蹄声,只见山脚一骑径直而来,在这陡峭的龙台山壁道上,竟如覆平地般轻盈而上,一路哨卡尽皆放行——三百年来,龙台山惯例是没有护卫的,所有哨卡俱是今岁才添,能在龙台山以这样的速度奔行的,只有王帐亲卫座下疏勒天马。

    来人奔至王帐前百步便滚落下马,五体投地行了大礼,他身后的疏勒天马只是微微见汗打了个喷鼻,神骏是其一,更因骑手骑术精湛,于壁道之上亦知如何令天马更快地奔行,此为其二。

    来人将怀中薄薄的羊皮卷呈予赤那颜身前,自有王帐勇士奉上金盘,盘中所盛为秘制的龙台泉水,清澈见底,羊皮卷在泉水中一浸,立时显露出弯弯曲曲的北狄文字。

    赤那颜略一扫视,面上难辨喜怒,只吩咐道:“起龙号罢。”

    悠长的龙号响遍草原,这号声,与战场之上响起的牛号全不相同,它低沉悠长、格外雄浑,它响起之时,仿佛不是在大漠吹起,而是在人心中回荡。

    不过几息之间,几位王子便悉数抵达到王帐——按北狄可汗定下的军律,即使是王子,听到龙号相召,十息之内未曾抵达,一样军法处置,更不要说麾下其余大将。

    二王子拖勿亚率先问道:“父汗召我等前来,有什么要事么?”

    四王子忽楚道:“父汗,我方才见秘探上山,可是有什么新的消息?”

    北狄可汗盘膝坐在白狼皮上,一语不发,三王子阐于心中一动,抚胸一礼道:“父汗,自阿孛都日投了大魏之后,草原上已经起了风声,龙台山的天马被魏人骑着,西边的牧民跟着魏人来过龙台山,现在竟主动向魏人纳贡以求庇估……”

    拖勿亚闻言不由皱眉道:“阐于!你何必长魏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群马匪不过趁着我们出兵大魏,才联合大漠上那些偷偷摸摸的老鼠借机偷袭摸上了龙台山,如今父汗在这里,你看他们有谁敢来犯?!”

    阐于没有和拖勿亚辩驳,只是静静看着北狄可汗:“父汗,强壮的幼狼就是在吃奶的时候也能看得出凶悍,阿孛都日在草原之日便已不凡;头狼都知道要咬死窝中强壮的凶崽,更何况现在阿孛都日成为镇北都护,床榻之旁,怎么能允许血仇之敌安睡?”

    四王子忽楚也不由出声道:“三哥,你也是不是太谨慎,我听说,魏人正同梁人交战,大魏的皇帝可没有给阿孛都日一兵一卒,他一没有粮草,二没有人手……不值得三哥你这般一直惦念吧?”

    忽楚忽地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然后,他忍不住笑道:“三哥你难道还在记恨上次败在阿孛都日手中之事?你放心吧,以他如今能耐,想守住亭州还差得远呢,父汗要收拾他,不过只是举手之劳!”

    如今北狄可汗年势已高,膝下几个成年儿子之间,便不免关系微妙;拖勿亚与忽楚俱是母族显贵,忽楚是左贤王的亲外甥,拖勿亚却是右勇王的侄外孙,只可惜,右勇王年势已高,先一步亡故,当日,北狄可汗甚至还许阿孛都日以右勇王之位,足令拖勿亚风声鹤唳——他自然是希望由自己的表舅父来继任右勇王,却偏偏帐中并不消停,倒叫可汗不动声色削了好几员大将,拖勿亚不免有些焦头烂额,连带对阐于也警觉起来,谁让他们三人之中,阐于素来最得父汗青睐?

    听闻忽楚的话,阐于不免神情一淡,当日败于阿孛都日确是他生平少有的奇耻大辱,王帐之内,只论功勋,可不说出身。

    拖勿亚亦是灵光一闪,调侃道:“阐于,上次草原会盟,你是不是看中那土谷浑的明珠了?哈哈,你是我北狄的王子,身份尊贵,如果想要,给你当个侧妻也无不可,你也不必急于一时去争那勇士的头衔吧?”

    他不提此事便罢,此时一提,阐于面色更是倏然难看,但他只口气淡淡道:“二哥说笑了,我们大漠儿郎,何患无妻?我不过是就事论事,不涉私情。”

    几人唇枪舌箭之中,北狄可汗将羊皮卷扔了出来:“够了!”

    几人登时收声,拾了羊皮,打开一看,三人几乎同时惊愕。

    拖勿亚举着那羊皮卷,兀自有些回不过神来:“这怎么可能?亭州没有粮草,魏人正与梁人交战,一个女人,能以一己之力调集这样多的粮草到亭州?!父汗,这秘探的消息可靠吗!还有阿孛都日……那可是十万大军啊!”

    不是他鲁直,但凡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这样追问,实在是这消息太过匪夷所思,不但平息了灾民之乱,还为阿孛都日筹集到了那样多的粮草,阿孛都日收拢了十万边军,亭州的粮草居然能毫不费力地跟上……这这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就是他们北狄的王帐之军,所需粮草也要半掠半备,甚至多半是要仰赖掠夺。拖勿亚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不过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弄出这么多粮草来?她同祭祀一样,会什么巫法不成?

    便在此时,大王子术突才姗姗来迟,进得帐来,不多不少,正是十息,但他一身风尘,显是赶来王帐并不轻松,但帐中人人俱是看着那张羊皮卷,谁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他亦只是静默地立于一旁,并不凑上去。

    阐于根本不屑于搭理拖勿亚那个问题,他只开口斩钉截铁地道:“父汗!必须趁这阿孛都日羽翼未丰之时将他除掉!”

    只恨当日在流离城没看出那岳姓女子的厉害,若早知她这般能耐,哪怕放跑了北狄皇帝也该将她掳至大漠,至不济,也要将她斩杀当场!若按秘探所载,若没有这女子,亭州不会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拖勿亚回过神来,若是这消息有问题,父汗怎么会给他们看?自己真是问了个蠢问题。

    但他反应尚算及格,立时提出阐于建议的不妥之处:“此时正是夏牧之时,牲畜俱在上膘,便是你再看那阿孛都日不顺眼,也必要再等等,否则,饿死了牲畜不是闹着玩的!除非,不动大军,你能收拾得了他。”

    阐于与忽楚同时眼神闪动:“我有办法!”

    二人对视一眼,俱是不约而同眯了眯眼,暗流忽然汹涌。

    待忽楚率先开口说完,阐于忽然笑了笑:“父汗,四弟此计甚妙,便先按他的计策行事吧。”

    忽楚瞥了他一眼,总觉得阐于似乎还藏着什么心思。

    却听北狄可汗咳嗽一声:“你们慢慢长大,我也慢慢老啦,这王帐终是要传到你们手上的。”

    帐中忽然寂静。

    北狄可汗笑了笑:“阿孛都日这狼崽子不错,便交给你们练手,看谁先拔得头筹吧。”

    三人踏前一步,齐齐应是,眼神俱闪动着不容错辨的兴奋光芒。

    随着这句话,陆膺立时成为了整个北狄可汗大位追逐者竞相追击的靶子,这场争夺,不死不休。

    ————————————————

    亭安,韩家客栈内,被拍门声吵到的岳欣然认命地开始挽发,陆膺自去开门。

    门口的石头神情古怪地看了看衣着完整的陆膺,视线情不自禁向内瞟了瞟。

    陆膺不爽地道:“何事?”

    石头神情一肃,附在陆膺耳边轻声一说,就是陆膺也不由神情一变。

    “营中所有疏勒天马悉数腹泄难起!”

    第168章 此夕欢聚(补完)

    岳欣然收拾得极迅速, 不过片刻便出来道:“我方才听到了,具体情形如何?”

    石头忙回道:“口信来得快, 未曾细说, 估计事起得急。”

    陆膺便道:“不若这般,我先回营中, 你与阿母、各位嫂嫂晚些再来……”

    岳欣然却是若有所思。

    陆膺问:“怎么?”

    岳欣然笑了笑,却问石头:“向大夫与大衍大师是否已经到了营中?”

    石头不解其意:“营中传讯并未提及。”

    陆膺心中一动,若是天马集体腹泻之事, 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却偏偏是在向意晚与大衍抵达之时……他看了岳欣然一眼。

    岳欣然起身笑道:“无妨。我先回城吧,正好将益州所来之物先运回去,先时答应给将士们备好的欢宴还得先准备起来。你陪阿家他们慢慢入城,不急。”

    石头听得一头雾水, 疏勒天马乃是坐骑, 论理乃是营中的重要军需之一, 怎么司州大人却说让都护大人不必着急,她先去处置?

    谁知陆膺却道:“也好,我陪阿母天明之后再进城。”

    二人简单商量完毕, 岳欣然本就轻车简行而来,不需收拾什么行李, 陆膺便命石头随护她回营中。

    天色蒙蒙亮之时, 岳欣然已经抵达亭州城外的大营,话唠迎了出来,见是岳欣然自己来了, 不由吃惊地看了石头一眼,岳欣然却问:“情形如何?”

    话唠连连歉然道:“我听闻昨夜向太医与大衍大师入城,便连夜请来了营中,向太医开了一副疏莲赤子方,现在已经止住了,原也没有太严重,怎么连累您这一夜奔驰……”

    岳欣然点头笑道:“无事便好。”

    向意晚身为人医,竟也能止马泄……不过思及医理相通,也许只是在少部分药品宜忌与剂量上略有差异,向意晚素来不是那种遇到碍难会袖手旁观之人,倒也真是凑巧。

    岳欣然转头对石头道:“我在营中有华将军在,有劳石将军相送,只是都护大人那边,一家老小俱在,恐怕要再劳烦石将军多多费心。”

    石头回了一礼:“并没有多少距离,本是份内中事,我这便去向都护大人回话。”

    石头拍马便向客栈去了,岳欣然却向话唠道:“向大夫与大师在何处?我去瞧瞧。这些益州而来的东西,留在营中给都护大人吧。另外,劳烦派人去邓典学家中相候,若他起身,向他说一声,便说向太医与大衍大师已经到营中来了。”

    说罢,二人向营中而去,因为天马腹泻的缘故,这一夜营中起了个露天的篝火,彻夜不停的捣药,整个营中都弥漫着草药的苦涩香气,倒将那股不好闻的臭味给掩下不少。

    岳欣然在马棚间看过去,大概是因为向意晚的吩咐,所有天马都离开了原本腌脏不堪的旧棚,全部迁到了洁净的新棚中,已经渐渐在用些草料,虽然看着精神有些微萎靡,岳欣然伸手轻轻拍了拍其中一匹的额头,它侧头轻轻喷了口气,看着确是恢复了不少,没有什么大碍了。

    篝火旁,向意晚与大衍俱都年纪不小了,宿耕星更因为一直操心天马衍育之事,生了这样的变故,一般守在营中,此时三人正斜倚在临时铺起的床榻旁闭眼小憩。

    岳欣然比了个手势,命他们不必惊动三人,忽然有人跑过来,叽里呱啦地一大通话,话唠喝止不及,向意晚三人先后惊醒,见天光已经微亮,宿耕星连声骂道:“向大夫不是说了!两个时辰必要叫我们一次!”

    话唠连忙道:“按照向大夫的吩咐,每过一个时辰将药汁拌了鲜嫩的草料喂下,现在腹泻已经止住了,情形大好,故而不敢叨扰几位先生。”

    说罢,他不由瞪了一旁手舞足蹈的罕斥奴一眼:“还没追究你们照料不周的罪过!什么益州佳酿!没有你们的份!”

    罕斥奴情急起来,又是一通听不懂的噼里啪啦。

    岳欣然自与向意晚、大衍二人见礼:“向大夫,大师,益州一别,又劳烦二位千里奔波,此番天马变故,多仗出手,不胜感激,俱在心头!”

    向意晚却是摆了摆手:“益州那头,我带的弟子够多了,向氏医馆早能自行运转,我待着也颇无聊,不过,你先时所说的,酒精之术能帮助产妇顺利分娩乃是可以‘消毒’之故,故而推测可在战场外伤之中大展身手,到底是真是假?”

    岳欣然微微一笑:“酒精对于分娩的帮助,向大夫不是已经有心得了吗?”

    向意晚拈须沉思:“我试过许多法子,确如你所说,只要以酒精洗净稳婆的双手及一切器具、布料,便能减少产后发热之症,余者,不论是服用,还是配合其余药物均无改进……难道,外伤之上真如你所说,有什么看不见的毒气,而这酒精又恰能‘消毒’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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