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炳鹤一辈子不缺钱,人到暮年更视钱财为粪土,晓之以利压根没用,气哄哄叫冷阳闭嘴滚蛋。

    洪爽静静旁观,见丈夫的伶牙俐齿失效了,劝其别再使用商务谈判措辞,替他诚实求告:“周老先生,冷阳是被迫的。华夫集团给福满堂定了业绩目标,完不成就会追究董事长责任。他们想吞并福满堂,等霸占了福满堂所持的中国市场就废掉这个品牌,实质就是进行经济侵略,很可能会借这件事搞破坏,执行他们的恶意收购计划。现在只有将喜万家并入福满堂,才能拉动福满堂的整体业绩,完成华夫提出的目标。求您再帮我们一次吧。”

    周炳鹤喜欢她的说话方式,火气降了些,奚落冷阳:“衰仔,求人还假装做善事,狡猾虚伪的德行也跟姜开源一样。”

    洪爽最护丈夫的短,不忿道:“您别给他难堪了,他提出的建议能让两家双赢,并没有占谁便宜。周老先生,有句话我早想问您,您名号酱油王,做出的酱油也确实堪称天下第一,可几十年来都设置苛刻的屏障,不让它广泛流传,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周炳鹤不知其意,依旧奉行狂傲做派:“我的酱油那么珍贵,不是随便什么人都配吃的。”

    洪爽耿直道:“您很看重您的酿造技艺,别说秘方,连酱油都不轻易给人尝,就不怕等您百年后技艺失传?世上再没有正宗的周记特酿?”

    周炳鹤大怒:“衰女,你这是在咒我死吗?”

    洪爽推开小声劝阻她的丈夫,起身走到老头儿跟前。

    “周老先生,我们的餐厅开业后您也时常光顾,我做的菜和当年冷阳外公做的味道有区别吗?”

    周炳鹤去正宗福满堂吃饭,常夸她手艺出色,一些传统菜几乎复制了冷长生的厨艺。

    他不能自食其言,嗔斥:“你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洪爽说:“冷师父在教我老豆和二叔厨艺时毫无保留传授了自己的秘诀,才让我间接学到了他的手艺。每件技艺的传承都依赖于学习者的勤奋刻苦和授业人的无私奉献,假如冷师父处处防备,不肯全心教徒,今天的人们就品尝不到福满堂的美食了,那该多可惜呀。您和冷师父都是宗师级的匠人,也希望自己辛苦酿造的酱油能够流传后世吧?现在执着于门户之分,反对喜万家登上更好的发展平台,其实还是在延续您当年的闭锁,对人对己都没好处。”

    周嘉元和冷阳见她丝毫没给周炳鹤留颜面,急忙分头劝说,殊不知这一老一少脾气近似,以毒攻毒倒比迂回婉转来得有效。

    老瞎子受激不过,冲口刁难:“衰女,刚学了点三脚猫功夫就敢用厨王的口气说话,敢不敢拍胸脯说天下间的菜你都会做?”

    洪爽回答有分寸:“不敢说全会,但您只要说出大概,我想我都能做到让菜品合您的口味。”

    “那好,当年我曾在冷长生家吃过一道油炸鳝鱼丝,味道非常鲜美,后来我吃遍全国大餐馆,就是在福满堂也再没尝到过那么好吃的鳝丝。你要是能一模一样做出这道菜,我就同意让冷阳收购喜万家。”

    洪爽请他具体描述菜品的外观和味道,并问烹饪者是谁。

    “那道菜貌似用鳝鱼过油炸酥,再加调料烹制成麻辣味,吃起来香酥开胃,肉的质感还特别爽滑脆嫩。冷长生说他最喜欢吃鳝鱼,而徒弟里面就数范瑞明最会做鳝鱼菜,每次都让他做给自己吃。”

    听到生父的名字,洪爽暗暗心颤,按下杂念,说今晚就试做这道油炸鳝鱼丝。

    这道普通的家常菜式她做起来驾轻就熟,成品的色香味也得到试菜者一致好评,可周炳鹤只吃一口就扔下筷子摇头抨击:“不对,不是这个味道。”

    冷阳怀疑老头儿存心耍赖皮,替妻子不平:“周老先生,我和阿元哥都尝过了,这盘鳝鱼丝味道绝对顶呱呱,您要是嫌不好,还请具体说说差在哪里。”

    周炳鹤冷笑:“你打量我故意为难她?哼,老瞎子脾气差,但从不说假话。别看这道菜简单,就是范瑞明也只做成过那么一次,后来我再让他做给我吃,就回不到原来的味道了。”

    一流厨师水平稳定,即便偶尔常超发挥,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差异。洪爽疑心另有缘故,细问:“周老先生,您还记得那次您去冷家吃饭的具体时间吗?那期间冷家发没发生过特殊情况?”

    周炳鹤想了想说:“那是1990的端午节,冷长生刚刚出院回家,我是去探望他的。”

    “冷师父生了什么病?”

    “好像是肾炎。”

    洪爽请求他宽限一日,回家向父亲和二叔打听,他们都没听过油炸鳝丝的秘密做法,再打电话请教魏大群,也说不知。

    这么看来,那道油炸鳝鱼丝乃范瑞明独创,可他为什么只做一次,后来就都不做了呢?

    洪爽冥思苦想,半夜忽然开悟,激动地摇醒冷阳。

    “我想到那道鳝鱼丝是怎么做的了!”

    “怎么做的?”

    “那时外公得了肾炎,按医嘱肾病患者是不能吃鳝鱼的,范瑞明孝敬师父,如果劝不住外公,一定会想办法用其他食材代替鳝鱼,我想到一种和周炳鹤描述的最像。”

    “什么?”

    “香菇!”

    洪爽急着试验,家里没香菇,夜晚也没处买。冷阳劝她等天亮再说,她哪里有耐心,说能在福满堂餐厅的仓库里找到,穿上衣服拔腿就跑,冷阳赶忙跟随,好奇她的推测是否成立。

    洪爽在餐厅厨房备齐材料,先将鲜香菇飞水,去掉菌味,再用厨房纸吸干表面的水分,用剪刀沿着香菇边缘一圈圈剪成条状,开剪时很细,剪出的形状酷似鳝鱼尾巴,越到中心越剪得粗,展开来便像极了鳝鱼。

    她剪好一盘“鳝鱼丝”,用淀粉拌上调料腌制,使食材爽滑发脆,再拍一层面粉,用七成熟的油炸一遍,晾凉后又用八成熟的油炸第二遍,捞出沥干。

    最后一个步骤是往锅底油里加干辣椒丝、花椒粒、葱姜丝,爆香后迅速倒入炸好的香菇丝,加盐、黑胡椒粉调味,起锅前倒入少许高汤,防止鳝丝口味发干。装盘,点缀姜丝和薄荷叶,一道外观以假乱真的油炸鳝鱼丝便做成了。

    冷阳尝了尝,滋味果然与众不同,喜道:“这大概就是周炳鹤当初吃到的油炸鳝丝了。”

    洪爽也很欢喜,可笑容仿佛昙花,即开即灭,转眼代之以落寞。

    “你怎么了?”

    “……这盘鳝丝,行家就能尝出是香菇丝,可范瑞明不仅能骗过周炳鹤,连外公都没发现,厨艺真到了神乎其神的境界。”

    她想生父去世时和她年岁相当,就能拥有如此造诣,这一骑绝尘的天赋自己不知多久才能赶上。

    冷阳别有看法:“我看外公不是没发现,是体谅他的孝心才故意没说破。”

    他搂住妻子感叹:“虽然我不想认这个岳父,可他这次真帮了我们大忙。周炳鹤想给我们出一道解不开的难题,绝对想不到他当年是被范瑞明给骗了,现在你解谜成功,他也只能愿赌服输了。”

    周炳鹤尝过洪爽做的鳝鱼丝,惊讶:“味道是八九不离十了,可我怎么吃着不太像鳝鱼呢?你是用什么做的?”

    洪爽求胜心切,但也不能昧着良心撒谎,如实说自己用香菇代替了鳝鱼。

    “那年冷师父肾病初愈,不能吃鳝鱼。范瑞明想必顾及他老人家的健康,用香菇冒充鳝鱼做菜,才烹制出那么特殊的口味。”

    周炳鹤恍然:“我说呢,怎么只吃到了那一次,这个阿明真是好手段,居然能骗过我的舌头。”

    惋惜地长叹一声,夸奖洪爽:“能解开这个秘密,你也很聪明,有资格做福满堂的传人。”

    洪爽微笑道歉:“昨天是我太狂妄了,同样是用香菇替代鳝鱼,我做的您一下子就能吃出异常,范瑞明做的却毫无破绽,这才是真正的高手,我离他的境界还太远,真像您说的,只学了一点三脚猫功夫就得意,太没自知之明了。今后我会更努力,绝不辱没福满堂这块金字招牌。”

    周炳鹤串联前因后果,认为皆是天意,既然立了那样的赌约只好认命,苦笑:“但愿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赶超范瑞明的那天,这次算你赢了。”,又招呼周嘉元:“阿元,喜万家的生意随你去搞,我不管了。但做酱油这件事绝不可以马虎,如果以后让我听到有人骂我的周记特酿不好,我唯你是问。”

    并购方案通过喜万家股东大会认可,年底前福满堂完成并购,实现年初制定的业务目标。

    所有人都没料到冷阳会靠千里借筹解了福满堂的燃眉之急,麦哲文最火大,想不出光明正大的招数,仍是发动水军抹黑造谣,尤其紧咬冷阳指使洪万好毒害姜开源这条。

    冷阳也不含糊,公开宣布对查明此案或提供案情线索者予以一亿现金奖励,一面洗清自身嫌疑,一面策反凶手团伙里知情的爪牙们,逼其自乱阵脚。

    元旦前一周末的傍晚,洪巧在家做饭,父母姐妹们还未下班,只她和奶奶还有两个小外甥女在家。郑传香正在客厅剥豆角,有人来敲门,她只当是邻居,开门后一个鸩形鹄面,乞丐妆扮的女人猛地撞进来,唬得她捂胸惊叫。

    洪巧闻声赶来,抱住奶奶斗胆质问那女人:“你是谁,跑我们家来做什么?”

    女人不理不睬,连滚带爬挨近茶几,将郑传香的茶水一口气喝个精光,又抓起一旁的糕饼囫囵塞入口中,如同刚逃出地狱的饿鬼。

    郑传香心想若真是饿狠了的叫花子,不妨施舍她一些茶点,小心走上前端详,竟有些眼熟。

    “你、你是徐玲玉?”

    确定没认错,她惊讶恐慌,去年洪万和说徐玲玉被一伙歹徒掳走,因够不上失踪、绑架案的立案标准,警方无法追踪调查,只靠他通过熟人关系网打探消息,至今毫无头绪。

    洪家人觉得徐玲玉干了太多损阴德的勾当,活该遭恶报,但愿她从此消失别再出现。

    这一愿望在郑传香心中最强烈,可看到徐玲玉,善良的本能仍促使她过问其处境。

    “去年听阿和说你被人绑架了,真有这回事?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

    徐玲玉饥渴暂解,转身抱住她的腿大声哭嚷:“阿洪婆,我被坏人追杀,求你们救救我!”

    她大概被吓破了胆,哆嗦着不停求救,稍后曾淑琴回来了,见状也很忙乱。她把徐玲玉当成小叔子招来的灾星,不愿再受连累,悄悄吩咐洪巧联系洪万和回来背锅。

    洪万和听说徐玲玉还活着,飞一般赶回,洪万好和洪欢也跟着回来了。好事的小女儿还通知了二姐夫妇,洪爽冷阳来到洪家,洪悦刚下班,一人家齐聚,迎来爆炸性大揭秘。

    “阿玉,那天绑架你的人是谁啊?你这一年多都跑哪儿去了?”

    徐玲玉已在洪家洗了澡,穿着曾淑琴的旧衣服,恢复些许人样,不顾洪家人鄙视,靠在洪万和肩头哭诉:“我得罪了一个恶婆娘,被她卖到东莞的黑工厂,这一年都在做苦力,吃不饱穿不暖,动不动挨打挨骂,差点死在里面。前天才趁看守不注意,钻铁丝网逃出来,你看我这手脚上的伤,全化脓了。”

    伤势是真的,洪巧替她做的包扎,能证明她没撒谎。

    洪万和又问害她的恶婆娘是谁。

    徐玲玉吞吞吐吐,不断偷瞄洪巧,郑传香催问:“你倒是说啊,不然我们帮你报警,你去派出所跟警察说去。”

    徐玲玉忙嚷:“先别报警!那婆娘有钱有势,说不定连警察都能收买!”

    在场除了洪万和,人人嫌她碍眼,洪爽不能容她在家滞留,呵斥:“你跟我们家早没关系了,我嫲嫲留你吃饭洗澡已经是大发慈悲,你现在赶紧走吧,我担心再看到你会把她老人家气病的。”

    徐玲玉恐惧,忙赖住洪万和哀求。

    洪万和如今正和一位单身中年女教师恋爱,早对她断了念想,只因责任心使然,不忍在她潦倒危难时弃之不理,无奈郑告:“阿玉,我们已经分手了,按理说我没义务再管你。看你这么可怜,我就再发发善心,你快说害你的人是谁,我知道对手才能帮你。”

    郑传香以为他又要犯糊涂,拍膝怒吼:“衰仔,嫌你老妈命长是不是?你今天要敢护着她,我就把你那双没用的耳朵割下来喂狗!”

    洪万和苦辩:“妈,我不是想护着她。要真像她说的那样,那她可能有生命危险,人命关天,就是陌生人也得帮一把啊。”

    洪万好按住母亲,虎着脸催逼:“徐玲玉,我们家好不容易才清静了一阵子,不能再让你搅乱了。快说实话,再支支吾吾,我立马把你打出去,阿和,你拦着也没用!”

    徐玲玉进退不能,干嚎两声,掩面哭道:“我不知怎么跟你们说,这事跟阿巧也有关系。”

    众人惊异,洪万好詈斥:“你别乱说话啊,你惹的祸关我们家三妹什么事!?”

    徐玲玉呜咽:“你们猜猜害我的人是谁?就是香云大酒店的老板谢美兰啊。”

    这倒真是出人意表,洪万和忙问:“你怎么会得罪她呢?”

    “……我、我……”

    徐玲玉又不自觉地看向洪巧,把心一横,老实招供。

    “这还得从二十一年前说起,我有的朋友阿红跟我一块儿在谢美兰家做保姆,阿红手脚不干净,被谢美兰开除了,还连累我也丢了饭碗。后来我离开深圳来榕州找工作,在隔壁石老师家落了脚。谁知有一天,阿红突然抱着谢美兰刚满月的小女儿来找我,说她为了报复谢美兰,偷了她的孩子,让我先帮忙养着,等她找到买主就把孩子卖掉。”

    此等歹事人人喊打,郑传香痛骂:“怪道都说物以类聚,你自己德行差,交的朋友也没良心。谢美兰再可恶,那孩子总是无辜的,你们这么做是想毁人一生啊!那后来呢?你们两个真做了人贩子?”

    徐玲玉方才说此事与洪巧有关,家人们听到这儿已有所警觉。洪爽与冷阳互换眼神,双双扫视三妹,见她正襟危坐,也是疑虑上脸。

    徐玲玉眼珠左右乱转,咽了口唾沫,心虚道:“我在石家干活儿,哪有条件照看孩子,放在亲戚家寄养了两天,实在没处藏了,只好把她丢在那边的小巷子里。”

    “作孽啊,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随便扔在路边……”

    郑传香骂到一半陡然惊醒,改口问:“你把她扔在巷子里,然后又做了什么?”

    “我也怕她冻着饿着,赶紧过来找你,说发现一个弃婴,让你帮忙去瞧瞧。”

    之后的叙述已是多余,客厅里下起雷阵雨,所有人都知道洪巧就是那个被她丢弃的女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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