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攻防

    听到湖广总督胡全才的一番吩咐,汉阳总兵俯首听命。他心里觉得郧阳、谷城等城池的守将也够愚蠢的,对穴攻需要多长时间居然毫无概念,而且不懂得如何观察攻方的工程进度,竟然被这种不值一提的伎俩诱惑出城。

    “学生明白。”周培公也向胡全才鞠躬行礼。此番给他的任务是帮着守军赞画军务,不过周培公也清楚他并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在边上看着就好,事后的功劳薄上肯定会有他浓墨重笔的一记。

    武昌的援兵抵达钟祥时,守兵只留下一座朝南的城门还能通行,其余的城门都已经堵上,就等他们进城了。见到汉阳总兵领着援军赶到,安陆府知府胸中一块大石头落地,连忙催促他们进城,准备按照总督大人的指示,把最后一座城门也牢牢地堵严实。

    “如果贼人抵达郧阳时只有四万的话,那眼下他们大概总数不会超过六万,其中披甲兵大约只有一万五,我军没必要都进到钟祥城里面去。”总兵踩踏了一下城四周的地形,感觉或许在每座城门外立一座营寨,放上几百士兵更好。在城墙的掩护下,城外的士兵进可攻、退可守,明军在把清军赶进城之前无法放手攻击城墙。不过总兵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觉得与胡总督死守城池的命令相违背:“钟祥距离武昌又不远,很快援兵就会源源而至,我何必和总督大人对着干呢?”

    想到这里,总兵就不再考虑军事上的问题,而是带领全军进城,看到大批援军从城门鱼贯而入时,钟祥守军的欢呼声响彻全城,欢天喜地的知府马上下令,让辅兵动手把最后一座城门封起来。

    在清军抵达的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明军的前军抵达钟祥城下。

    “已经六月二十三了,文督师说大概七月初或者七月中旬郑成功就会进入长江。”邓名带着卫队跟着明军的前军一起抵达钟祥。他心里默默算着时间,觉得能停留在湖广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攻下钟祥后再去武昌那里转一圈,然后明军该回家的回家,自己就要和卫队一起去南京了。

    统领明军前军的是刘体纯,邓名一路上随时向他请教城池攻防的要领。

    之前对宜城的进攻是出征以来最轻松的一次。刘体纯在到达宜城后,很快就发现城内把四座城门都封住了,不用担心清军出城逆袭,明军放心大胆地展开穴攻,一天不到就宣告破城。

    在来钟祥的路上,明军在汉江上没有发现清军的远程探马,直到距离钟祥很近的时候依旧没有发现大量的清兵哨探,于是刘体纯怀疑钟祥也和宜城一样把城门都自行堵死了,否则距离府城这么近,就算天没大亮,侦探明军虚实的清军探马也早该像一群苍蝇般地嗡嗡叫着围上来了。

    如果钟祥确实封死了城门,进出要靠从城墙上缒下来的吊篮,那么顶多只能派出零星几个探子。零星的清军探子无法把明军的情况侦查清楚,而且这种探子的侦查能力非常有限,也无法及时把重要情报传递回城——如果他们能发现的话。

    在刘体纯和邓名下船前,派去钟祥的探马已经返回了一批,报告刘体纯钟祥四门紧闭,没有人员进出。探马发现南面的城楼上缒下过一个篮子,从里面走出来的清兵解开一匹系在城墙下的马,朝东南方向去了。

    听闻此事后,刘体纯更加深信自己之前的判断没错,不过他还需要最后的确认。眼下清军已经把城门堵死的可能性很大、出城追击的可能性很小,刘体纯就挑选几个身手敏捷、经验丰富的斥候,让他们披着重甲、举着大盾进入钟祥的弓箭范围内,设法近距离侦查城门。

    等待侦查结果的时候,明军就在钟祥附近安营扎寨,派出搜索分队寻找守军藏在城外的马匹。虽然不一定都能找出来,但反复搜索几次后也不会遗漏太多,以后城内再想缒人出城去武昌报信的话,这些使者就要凭双腿走去湖广总督府了。

    “城门是最危险的地方,两军都会倾力争夺,一旦城门失守城池也就失守了。正因为此,堵城门是文官最喜欢干的事,他觉得既然城门这么危险,我把它堵死不就完了?”等待侦查结果的时候,刘体纯对邓名大发感慨:“完全没打过仗的文官不会这么干,因为他们不知道城门这么危险;会打仗的不会这么干,因为他们知道堵住城门就输了大半;反倒是那些半桶水最喜欢这么干,他们知道城门是最危险的地方,却不知道城门的用处。”

    不久侦查兵先后返回营中,向刘体纯报告钟祥的城门都彻底堵死了,刘体纯发出一声冷笑:“城里的狗官根本不会守城。”

    正常情况下,进攻方监视各城门的留守部队要防备守军蜂拥而出,所以需要有很强的实力。如果兵力达不到城内兵力的数倍,攻方就无法完全包围城市。如果城门非常多,那么攻击方就是有十倍的兵力都难以彻底断绝城内外的联系。

    比如南京那样多达十三座城门的巨城,不但城门多,而且城墙的周长又非常长,要想彻底包围城市,断绝内外交通,就会把兵力摊得非常分散。处处留兵就会导致处处薄弱,城内可以居高临下把城外的部署看得一清二楚,任何薄弱环节都可能遭到城内守军的集中打击。包围这种拥有大量的城门的巨城,难度非常大,而且风险很高。在邓名原本的历史上,杨秀清带领几十万太平军攻打南京,守军只有五千,但杨秀清始终无法彻底包围南京。

    但现在钟祥的城门一堵,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城门前的监视部队只要留很少就够了,若是发现守军热火朝天地想把堵死的城门打通,就向主力发出预警;如果城外有援军赶到,守军无法出城策应;如果城外敌兵撤退或是想围城打援,城内守军也无法追击或是进行干扰。

    “城中的兵力估计也是太少了,可能也就一千多披甲兵。”之前经过对俘虏的审问,刘体纯得知钟祥城内守军虽然数千,但有盔甲的并不多,比谷城的自卫能力还差。刘体纯顺便给邓名普及一下防守知识:“对于守军来说,城门是肯定不能堵的,若是兵力有富裕,和外面敌兵相比不是太悬殊的话,应该出兵在每座城门外扎营。在门外扎营可以很好地保护城门这个最危险的地方,而且扎下这个营后,敌兵就很难把你堵在城内。在拔掉这些营寨前,也不知道守军有没有偷运大批兵马出城,攻方根本无法安心攻城。若是攻打这些营寨,守兵背靠城门进退自如,而且有城头帮助瞭望进攻的路线,还有城头、城墙上的弓箭、土石支援,进攻会变得非常艰苦。”

    “城门前的寨子一般要留多少人防守?”邓名兴致勃勃地问道,和郝摇旗、刘体纯这些老将同行的好处就是能够学习到很多军事知识,他们见过各种各样的情况。

    “先生一定猜不到,这种城门营寨的兵力多少都适合。兵力雄厚自然威胁更大,但兵力少也有兵力少的好处。”见邓名脸上有不解之色,刘体纯笑道:“哪怕营寨里只有一、两百个士兵,作用也很大,兵少那么营寨就小,能够进攻的兵力也少。好比城门营寨里有一万人吧,那么营地就会很大,需要用三万人围攻,那样背后城门上的几百个弓箭手的作用也就没什么了;假如城门营寨里只有一百人,那么营地小,只能派五百人去攻,那时营地背后城门上的几百个弓箭手可就了不得了。”

    刘体纯还指出,即使这个城门营寨再小,只要它遮蔽着进攻者的视野,让进攻者无法洞悉这座城门的进出情况,那对进攻者来说就是个巨大的威胁,无论是穴攻还是登城,必须要先拔除营寨,才敢在附近展开对城墙的进攻。而五百人攻打这种小营地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这期间背后的几万攻城部队就在白吃饭不干活。不管最后是否被赶回城里,这个小小的城门营寨都为防守者争取了很长的时间。

    “钟祥城里的人根本就不懂该如何守城。”刘体纯再次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观点。

    他和邓名的讨论话题很快转到了对城墙的爆破方面,刘体纯最近又琢磨出了一种新方法,能够大大缩减穴攻的准备时间,他打算利用钟祥这座城池试验一下。

    除了挖掘地道外,明军每次封闭地道也要花不少时间,经过邓名再三耐心解释,刘体纯和他的爆破队员都明白密封对爆破的意义了,就是有一大团气要喷出来,把地道充分密封后,这团气就只能向上寻找泄气孔。若是地道密封得不够结实,堵不住这团气的话,它就会打通地道逃逸出去,而不是向上破坏城墙结构。所以必须要把地道堵上十几米,而且要用木桩顶住,以保证地道这段的坚实程度超过城墙。

    为了方便刘体纯的爆破队员理解,邓名还简要地讲了一下他还能回忆起来的压强、压力公式,并画了一些受力分析图给他们。如获至宝的刘体纯捧着这些公式和图样回去,和爆破队员用心研究了一番。

    攻陷宜城后,刘体纯的某个爆破队员突然想到,若是塞棺材的地道不再修成直来直去的,而是在尽头拐一个弯的话,那么只要封住拐角似乎就够了,拐角尽头就是大地。比如地道一开始是南北方向,然后向东拐一个弯,那么根据三太子的示意图来看,拐角的填充物似乎只能继续向西去挤压大地,而不会被推着向南沿着地道退出来。

    如果这个猜想成立的话,地道的填充、加固时间就能大大缩短。

    刘体纯带着爆破队员一起来询问邓名的意见时,邓名也感觉这个意见很好。不过邓名指出,他的示意图是理想状态,实际上还会有其它问题,比如一部分气体渗透到填充物和地道尽头之间的缝隙,同样产生一个向地道外的推力。

    不过这些都好解决,邓名想了想初中物理,就又画了个图,不在竖直方向的尽头上挖拐角而是提前一段,就是把“厂”字结构改成“卜”字结构;而且邓名琢磨土壤也不是刚性的,可能会被压迫变形,那地道竖直方向上多填充一段就是了。只要这个设想的大方向没错,密封速度就能大大加快,节省的时间保守估计也有一个时辰。

    这次对钟祥的挖掘就采用这个新思路,刘体纯将挖掘、爆破队分为两组,同时从城池的南北两个方向挖掘。由于知道清军完全没有出城反击的可能,明军就全速挖掘地道,估计明天早上就能完工。

    制造导火索,对火药的外包装进行防潮处理,这些工作刘体纯已经非常熟练,就是对导火索的时间控制现在也已经有了不少经验。除了采用新式封闭法外,刘体纯打算明天早上同时在南北两个方向上进行爆破,两路对进,突击钟祥。城西是汉水,东面有湖,刘体纯觉得这样两面夹击可以让清军无路可逃。

    “因为钟祥没有什么兵力,所以可以这样打,能更快地结束战斗。”刘体纯告诉邓名,两路突击并非没有风险,因为隔着一座城同时从两边对进,等于摊薄了自己的兵力,给对方以各个击破的机会:“眼下我们的兵力是钟祥的十倍,虽然兵分两路,每路也是他们的几倍以上,不然还是一路进攻稳妥。”

    明军到达的当天,落日时分地道已经完成大半,此时刘将军麾下的爆破队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爆破材料。以前对压强、压力还有受力这些东西没有概念,三太子一开始是怎么填土,大家就照猫画虎。可经过三太子简单的科普后,爆破队里几个脑筋比较灵活的成员就有了更多的念头,最近几天来,其中一个人始终闷头研究邓名随手画的那几张爆破受力示意图,翻来覆去看个不休。

    “我们到底需要多少火药才能掀翻上面的城墙,需要封闭多长的地道,是不是可以算出来呢?”这个人用很不自信的语调与周围的同伴商量着。

    到目前为止,邓名对于密封层是能塞多厚就塞多厚,他可以给一个定性的解释,却无法定量,因为他根本不会算。这个疑惑重重的爆破队员停顿了一下,感到有更多的问题在心中盘旋。咋一听到三太子的这些理论时,他感觉脑子里很乱,仔细想了几天后,好像豁然开朗,一下子都明白了。但再深入地想一想,却感到比不知道这些理论前疑问更多了:“如果大炮也是这个道理的话,那炮膛应该铸造多厚,发射多少斤的炮弹需要多少火药,是不是也都能算出一个数来呢?”

    正在此时,另外一个爆破队员冲进这个戒备森严的营帐,嚷嚷着:“火药粒磨好了,来帮我装袋子吧。”

    这声招呼吸引了大家全部的注意力,包括刚才那个提问的人都扔下邓名的图纸,跑出去帮忙。

    攻打谷城时,有一个棺材受潮,没有爆炸的火药被刘体纯的爆破队员从地下又挖了出来,刘体纯不愿意浪费,就让手下人把这些火药晒干了,将来继续用。但是受潮的火药晒干后凝结成块,只好小心翼翼地磨成颗粒状使用。最开始爆破队的人担心这种火药不能用了,或者威力大减。但用在几次城墙的直接爆破试验中时,人们感觉很奇怪,好像这种颗粒化的火药威力更大,比那种需要事先搅拌的火药粉还要大些。

    把这件事情上报给刘体纯后,他的第一反应是胡说八道,明明是水克火嘛,进水的火药还能用就不错了,岂能威力更大?不过刘体纯转念一想,就在几天前他还认为火药根本不能用来炸城呢,就没有鞭打来报告的士兵,而是让他们悄悄地再做两次实验。

    实验结果依旧在颠覆着“水克火”的传统说法,刘体纯暗自揣测,可能这火药也像金属武器需要淬火一样,需要在水中浸一下。为什么生水的金和被水克的火都需要用水来这么一下?对此刘体纯感到毫无头绪。他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邓名,因为他依旧认为这多半是错觉、包括他自己在内的集体错觉,说给邓名和其他人听,也许会遭到一致的嘲笑。

    以前的试验规模都太小,这次刘体纯偷偷下令,在城两边同时进行的爆破中,要用一样的分量的火药,但是一个棺材用普通的火药粉,另一个棺材用那种浸水后又晒干的火药颗粒。如果爆炸证明效力不同的话,刘体纯就要去问问无所不知的火德三太子了,对方对火的各种原理显然理解得非常透彻。

    ……

    “敌人根本不会攻城。”

    这是汉阳总兵看到城外兵力部署时的第一个念头。

    城外的明军竟然同时从城两边挖地道,看上去颇有一副两边同时展开穴攻的架势。这架势或许能把没经历过战事的人吓唬得不轻,比如那个年轻的士人周培公就显得忧心忡忡,但对于汉阳总兵来说,则完全是不值得一提的虚张声势而已。

    汉阳总兵清楚地知道,穴攻需要的人力、时间消耗非常大,虽然看上去两边的距离差不多,但每一个都是需要十几天才能完成的工程,完工的时间相差一天都不算长。难道一处完工了还能不烧支柱,非要等着另外一边完工后一起烧不成?就不怕错过了稍纵即逝的机会,被守军灌了水?

    就算两边能够一起烧,难道还会凑巧一起塌不成?就算两处都成功,烧塌的时间难道还会分毫不差?时间怎么也要差上个把时辰吧,一边的士兵已经打得你死我活,还要在城的另一边留下一半的突击队,等着城墙塌陷么?要是最后没塌怎么办?

    最关键的一条,汉阳总兵认为就算两边的穴攻同时完成,城墙也巧得不能再巧地先后坍塌,同时从城两边进攻也没有太大的好处,也就是能够让城破得稍微快一点罢了,但这却要冒上分兵的风险。

    现在城外的明军看上去有四、五万人,汉阳总兵估计其中的甲士或许能有一万,刨除必要的监视、守营部队外,大概能有七、八千甲兵用来投入攻城战,再刨除一些后方的预备、将领的卫队,每侧攻进城的大概只有三千多甲士作为主力,剩下的都是战斗力可疑的辅兵,这对拥有五千战兵的钟祥来说并不占优。清军可以先在一边防守,集中兵力夺回一边的缺口,消灭进城的明军后再掉头迎战另外一边的明军。钟祥东西还有汉水和湖泊,明军假如进行这种南北对进的攻势的话,若是得手固然会让城内清兵无路可逃,但一旦受到阻碍兵力调动起来都会很困难。

    总之,这样的部署会给清军更多的翻盘的机会。汉阳总兵看得一阵阵冷笑,对之前郧阳、谷城等地的守将更加鄙视——这种不值一提的诱敌之计也能成功,可见这两处的将领无能到了什么地步。

    但对明军将领的这种蔑视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城外的领军将领据说有刘体纯、袁宗第、郝摇旗,这三人的带兵经验都远比汉阳总兵要多。如果说这三个人不懂什么是攻城的话,那汉阳守将就是根本不知兵的门外汉。

    “怪哉。”总兵迟疑再三,最后决定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立刻组织人手挖水渠和池塘,随时准备灌水。

    忙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水渠也就是刚起个头,挖池塘的地方也仅仅有个浅浅的土坑,连雏形都算不上。不过总兵并不为此紧张。穴攻城墙需要在地上挖出至少一丈高、几丈宽的大地窖,一夜之间地表的水渠和池塘才这个模样,那么地底下的工程顶多也就是挖个运土的地道吧。

    但这时明军的表现变得更加奇怪了,总兵眯着眼看那些在城外列队的明军,看上去真的是煞有介事。

    “如果不是我知道他们昨天才开始挖的话……”总兵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完。如果不是千真万确地知道明军昨天才抵达钟祥的城下,他一定会认为这是十几天以后,穴攻已经大功告成,对城池发动进攻迫在眉睫,明军才会列出这么样的阵势。

    这时城池的另外一侧也传来类似的消息,总兵又赶到那边去观察了一番。

    “真的是要发起总攻的架势啊。”汉阳总兵感到无限的困惑:“一夜而已,地下顶多、顶多也就挖了一条能运土的地道,他们就要总攻吗?他们确定城墙会塌,而且是两边一起塌?”

    如果是别人在干这种事,总兵大概会冷笑一声,回衙门睡大觉去了,但城外毕竟是声威赫赫的刘体纯等人。

    “来人啊,传我的命令,全城戒备。”

    第十六节 瓮中

    下达命令让全军戒备的同时,汉阳总兵心中疑虑难平,决定再去城墙上看看。他先到南边的城楼上遥望远处的明军,只见整齐的队伍排列在距离城墙半里以外。

    “他们躲得这么远,就算城墙塌了,也没法立刻冲进来啊。”如果完全不考虑穴攻前期的准备时间,明军的进攻姿态明显至极,对攻击的目标也丝毫不加以掩饰,两段即将受到爆破的城墙前的壕沟都已经被明军填平了。汉阳总兵紧急派几个老兵到城墙附近敲击,用这种方法可以判断下面是否挖出了空洞。但很快那几个老兵都汇报说墙上没有传回任何空音,下面的墙基完好。

    “我就知道……”总兵嘟哝了一声,但还是指着那段被明军填平的壕沟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他命令加派一队士兵到那条壕沟背后的城墙上驻守,同时再派一批甲兵到城墙后待命。虽然依旧不相信明军能在一天一夜间就挖空墙基,不过现在汉阳总兵的部署已经是以对方能挖塌城墙为前提了。

    部署完南面的防御后,总兵命令北面的城墙也要采取同样的戒备。

    自从明军抵达后,周培公就一直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之前总兵那副轻松的姿态对周培公还有一定的安慰作用,但现在看到总兵身边的传令兵如流水般涌向钟祥各处,周培公的心顿时又提起来了。

    “昨天大帅不是说城墙十天、八天也挖不塌么?”周培公找到一个时间空隙,急忙问道。

    “理应如此,贼人多半是虚张声势,在用攻心之计,只是兵法有备无患。”周培公是读书人,而且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总兵对他也很客气:“我们平时也得让儿郎们多动一动,免得他们懈怠了。”

    汉阳总兵在亲卫的簇拥下走下城楼。他从武昌带来的精锐正在府城衙门附近,也就是城中心集结待命,总兵要亲自赶去指挥他们。

    “会不会是贼人的疲兵之计?”周培公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又拿出一个新的猜测。

    “周先生明察秋毫,多半如此。”

    总兵微笑着连连点头,心里却是大不以为然:“疲兵之计?他们在城外看得到我们城内的动静么?他们怎么知道有没有达到目的?要是城外是你这样的书生在领兵,那肯定是在诈唬我。不过,既然是郝摇旗他们,多半有什么阴谋诡计,我还是小心为上。”

    眼看就要和周培公走回府衙前,突然背后轰然一声巨响,惊得总兵和他周围的人一起回头望去,只见南面一股黄褐色的烟尘柱冲天而起。

    “这是怎么了?”总兵和众人无不大惊失色,他们从未见过这种阵势。

    城北守在地道口的明军士兵看到腾起的烟雾后,立刻点燃了导火索,然后离开地道向安全的后方跑去,那里的明军同样也严阵以待。领军的郝摇旗表情轻松地骑在马上,看着前方点火的爆破手向自己这里跑回来,他知道大概在一柱香之后,自己面前的这面城墙也会被爆破出一个豁口。

    此时在城南的明军已经发起了进攻。烟尘向上飞起后,贺珍和刘体纯几乎同时下令,数千明军甲士发出齐声呐喊,开始向钟祥发起进攻。甲士用来克服敌军可能的抵抗,突破城防后,辅兵也会紧跟着进入城中,他们可以帮着捆俘虏、搜捕溃兵、安抚百姓、监视降兵,必要时这些辅兵也可以加入战斗。若是对方的抵抗很微弱,这些辅兵也能制服零星的抵抗者。

    冲在最前的是贺珍亲自率领的亲卫突击队,一马当先向城墙冲去的时候,他和身边的士兵们都颇有经验地向斜上方举起了盾牌,或是用披风遮挡住头顶。经历过几次城墙爆破后,这些突击队士兵都知道很快就会有一些碎砖从天而降,虽然这些碎末体积很小、砸不伤人,不过若是打到脸上还是挺疼的。

    今天的爆破是两处并举,贺珍坚决要求刘体纯先引爆南面这边的城墙。他知道对面的郝摇旗即使在听到爆破声后立刻点燃导火索,那也会晚上一柱香左右的时间,这就留给他贺珍抢先杀入府衙,将攻克钟祥的头功拿到手的时间。

    这个头功不如以前值钱了。以前第一个冲进城、拿下衙门的将领,可以名正言顺地分到最多的战利品,而现在因为采取爆破手段,即使抢下头功所获也有限,不能拿到太多的份额。负责城外的袁宗第也不会少分多少。不过贺珍觉得多一点是一点,多分一些总比少分强。

    以前就算是穴攻成功,城墙也不会完全坍塌,往往还会是一个相当陡峭的斜坡,城池的守卫者会从斜坡两侧的墙垛后洒下箭雨和大批的石块,还会在斜坡上点起火焰以阻碍进攻方。那时贺珍为了鼓舞士气,往往要拿出惊人的悬赏,让士兵们奋不顾身地冲击守军——冒着矢石攀登陡坡,冲过熊熊大火与后面的守兵搏斗。

    但现在贺珍已经懒得说什么赏格了,他率领着突击队从豁口一拥而入,周围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无数清兵。刚才爆炸的时候,有不少清兵就在站在崩塌的城墙上面,而且这些清兵还是城中最有防守经验的一批老兵,其中一些是汉阳总兵带来协防的武昌兵。

    这些士兵既然听不到墙基下的空音,自然难以判断穴攻的地点,他们假设明军填平的壕沟中央是穴攻的中心点,为了安全,他们站的位置离开中心点几米远。即使是这些最有经验的士兵,真正亲身遇到穴攻的也没有几个,大部分都是听军官讲述过遭遇穴攻时的场面。一般城墙倒塌前有明显的预兆,而且坍塌是个缓慢的持续性过程,城墙上的人有时间调整自己的位置,稍微靠近中心危险并不大,还有利于抢占良好的防御位置。军官们认为,既然听不到墙基下的空音,那么填平壕沟的明军多半是要蚁附攻城,站得紧密点可以更有效地杀伤攻城者。

    结果,最有经验、最艺高人胆大的那批军官和老兵就跟着城墙一起被轰上了天,附近城垛后的清兵也都从城墙上震得摔了下去,那些没摔下城墙的也被爆炸的冲击波撞翻在城墙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对于站在半里外的明军来说,天上降下来的碎石最多也就是在脸上砸出个包。但对城墙后的清军披甲兵来说可没有这么简单,先是被爆炸震得晕头涨脑,接着就是无数大砖块噼里啪啦地掉下来。那些距离爆破点较远,没有被震死、震伤的清兵来不及躲闪,一阵青砖雨突然从天而降,部署在墙后的几百个披甲兵被砸得措手不及。

    贺珍冲进来的时候烟尘还没有散去,他和周围的部下挥舞着大刀、长矛,一言不发地向那些倒在地上喘息的清兵头上斩去,转眼之间就把豁口后还能动的清兵都砍翻在地。接着贺珍把手中的宝剑一指,无数明军就吆喝着紧随其后,向北面朝着钟祥城的深处杀去。

    此时汉阳总兵还没有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已经见到城南和城西两座城楼上都举起了告急的旗号——这两座城楼上,都能看见明军爆破城南偏西的那段城墙,以及明军正从豁口处涌进城的情景。

    “大帅,这是怎么回事啊?”周培公心急火燎地问道。

    “呵呵,”汉阳总兵故作镇定地一笑:“贼人还有点本事,居然真把城墙挖塌了。”

    “那该怎么办?”

    “周先生莫慌,无外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汉阳总兵下令已经集结在知府衙门前的军队整队出发,当务之急就是去增援城墙破口处。直到此时总兵还并不着急,他刚才已经在明军填平的那段壕沟后部署了防御部队,总兵估计此时守军正在城墙的缺口上抵抗,片刻之间明军还是无法突入城中的。

    只要援兵一到,缺口就会被堵住。若是明军的战斗力比总兵想像得更强,已经有部分明军突入城内的话,总兵就会指挥这些集结完成的清兵发起有力的反攻,夺回缺口,封闭城内外交通,然后将已经突入城内的那些明军锐士消灭。

    将旗挥舞,总兵大步走向自己的战马。看到旗号的武昌兵也军容整肃,停止了窃窃私语,纷纷昂首挺胸,等着跟着总兵的将旗一起前去迎敌。

    “轰!”

    一声比刚才更大的爆破声响起,这次是从城北偏西的地方传来。愕然惊呆的总兵和几千清兵一起望向第二声巨响传来的方向,只见那里也腾起了满天的烟尘,比刚才那次显得更多,在天空中弥漫得更广。

    “北面的城墙也被挖塌了吗?”周培公大叫起来,为什么会感觉官兵的形势好像很不妙呢?

    “怎么可能?”总兵愣在原地喃喃自语道,半天没能动弹一下。他明明已经派人在两处都听过,墙基下面肯定没有被大片挖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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