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念北说完咳了声。难得体贴,他等人平静了些才继续:“后来,那个意大利大叔送了祁陆阳一只狗,祁陆阳给它起名叫悟空,天天带身边,疼儿子似的。还说,以前也有这么一只狗养在跟前,结果被人给毒死了。有这事吧?”

    陆晚说有。

    景念北刻意将语速放慢了些:“祁陆阳还和我说,狗死的那天,有个姑娘在电话里哭得……就像你刚才那样,要死要活的。他心疼,考试也不考了,在大马路上强行拦了辆车,把身上的钱全都掏给了司机,好说歹说,这才赶了回去。”

    “结果那小姑娘问他,你回来干嘛啊你。祁陆阳说自己是心疼狗。呵,换你,你信吗?”

    没有任何预兆地,陆晚眼睛愣愣地圆睁着,鼻腔里酸得像灌了醋进去,再回神,颊上已一片湿热。景念北硬下心肠,不紧不慢地又追问了一句:

    “你,信吗?”

    陆晚难受得捂住脸,先点头,又摇头,乱七八糟的,让人搞不明白意思:她确实信以为真过,现在却只觉得从前的自己蠢不可及,蠢不可及,蠢不可及。

    景念北继续说:“有好几回,我看祁陆阳一个人对着手机傻乐,还以为里面是什么好东西,就抢了过来……”

    对面的女人已经哭得无法自持。他说:

    “那里面,都是同一个姑娘发来的信息。长篇大段的,从哪天吃了什么穿了什么,到系里某个女同学特讨厌,再到在科室里和同事吵了一架,吵赢了……鸡零狗碎的流水账,祁陆阳当宝一样翻来覆去地看,看完却一个字都不回。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陆晚答不出来。

    如果一切真的像景念北转述的这样,开始得这么早,那她到底错过了多少?少年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背后的动机都和她曾以为的不一样吗?

    他说:“嘴都不知道张开,果然笨得可以。”

    他说:“我以后叫你迟迟吧。迟迟……谁都抢不走,只有你有,多好。”

    他说:“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不喜欢你?你问他了?”

    他说:“跳下来,叔叔保证接住你。”

    ……

    往日种种,陆晚再回首,惊觉竟全是披着漫不经心外皮的用心良苦。祁陆阳将难以言明的温柔磨成细末子,一点点塞进年少时每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夜里,送给她,如今,这份温柔却像钝刀子似的在人心上搓磨,一遍又一遍。

    少时的陆晚傻,总觉得陆阳比一般男孩儿心思深,风光日月、莺莺燕燕,身侧看似一派热闹生平,却不放任何人往心里去。他就是世间唯一的阿波罗,而陆晚不过是万千仰望他的向日葵中的一朵1,少年那双眼里藏得是什么,谁也猜不透。

    时至今日陆晚才明白,那双眼里藏着的,全是小小的、迟钝的、无知无觉的……

    她自己啊。

    一室安静,只听得见女人低低的抽噎声。景念北憋得慌,向陆晚征询:“能抽根烟么?不抽我说不下去。”等陆晚点头,他夹好烟默默吸了几口,再才缓缓道:

    “后来的这个悟空,救过祁陆阳一命。应该是三月份吧,那天,那家意大利人说要去走亲戚,都不在家。我来找祁陆阳说事儿,聊晚了,就直接歇在了他房里。我们刚睡下就听见有狗在叫,是悟空。那狗通人性,一直咬着祁陆阳的衣服要拉他下床,我心想不对,扒开窗帘一看,好几个黑影已经把小楼围住了,各个端着枪。得亏这家储藏室里还有两把喷子,我找出来,扔给了祁陆阳一把,一起从后门出了去。”

    想到什么,陆晚问:“那些人……是不是就是陆阳所在的这家寄宿家庭?里头是不是还有个八十来岁的老太太?”

    “他跟你提过?”

    “没说太明白。他只说,自己伤了这个老奶奶,后来人死了。”

    景念北蹙眉:“这事儿说来怪我。我们俩起先没开枪,不想惹事,也没必要,靠地形优势,单用枪柄就砸晕了三个。到最后只剩大叔,他背后那个人应该许了不少钱,所以决心很大,拿枪对着祁陆阳,半点犹豫没有。祁陆阳念人家以前的好,心都伤透了还是下不了手,我心急,没多观察周围,硬顶了上去。谁他妈知道,一老太婆抖抖索索地拿着小手枪突然冒出来,枪口正对着我后脑勺。祁陆阳为了救我,管不了那么多,就……”

    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景念北显然还在为着当年的事懊恼:“那是祁陆阳第一次开枪。为了这事儿他接受了快一年的心理辅导,到现在都没好完全,睡眠不太行,也就跟你一起这几个月整个人看起来好点。”

    陆晚想起自己每回在夜里起身,祁陆阳都会立刻醒来,温声问她怎么了;偶尔陆晚咳嗽两下,这人热乎乎的手掌跟着就会拍上她的后背,直到人再次入睡为止。陆晚以为是自己动静太大,现在一琢磨,祁陆阳也许压根儿就没怎么睡踏实过。

    “你也别瞎操心,祁陆阳现在状况好很多了,不用吃药。他这条命,又臭又硬,什么都能扛过来。”景念北说,“不过我也是那年才知道,祁陆阳在去美国之前心理状态就很糟糕了,早该去看病的。”

    陆晚心里明晰,闷声道:“是因为祁宴清的事儿吧?”

    “嗯。”景念北很笃定地说,“我猜猜看,祁陆阳这回是不是又只和你说,是他出尔反尔,中途反悔不捐肝了,才害死了自己哥哥?”

    从陆晚的表情里得到肯定答案,景念北低低骂了句“这傻缺一天天装什么逼呢”,再才解释:

    “祁陆阳这个人你应该了解,要强、自负、好面子,遇事儿不喜欢到处说道,不卖惨,更不怨天尤人,见谁脸上都是笑嘻嘻的,再难受也只憋自己心里。但你可能不知道,祁元信找上祁陆阳,让他帮自己大儿子供肝的时候,邱棠正在祁元善手里捏着,当要挟。一边是亲妈,一边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换你,你怎么选?”

    怎么选?不过是一场怎么选、怎么做都错的死局。失联的六七年里,祁陆阳的人生看着风流意气、珠堆玉砌的,不过是黄连镀了金,该苦的,一样苦。可任他过得艰难如斯,却硬是一个难字都没叫出来过。

    ——这些都是陆瑞年教的,老爷子把他教得有血性,有善意,顶天立地能抗事,却也教会了他打碎牙齿和血吞。

    到这里,陆晚已经像条久不沾水的鱼,猝不及防溺于深海,连呼吸都忘记。她弓着身子,连直起背坐好都不能。半晌,陆晚终于缓过来一点了,朝景念北伸手:

    “给、给我来一根。”

    “想都别想。”景念北将桌上的烟盒收好,“祁陆阳可是操了你好多年心了,总说,老家那侄女又纯又傻,愣头愣脑的,见人就掏心巴肝的,以后进社会被人带坏了怎么办?我可是他哥们儿,谁都能带坏你,我不行。憋着吧。”

    知道这人是故意的,陆晚气急,拿手帕扔他。对方一扬手抓住,沉着嗓子说:“赶人?你不想知道悟空的结局么?”

    “它……怎么了?”

    “它死了,祁元善打死的,就当着祁陆阳的面。那会儿他刚做完第一期治疗,以为终于能睡几天好觉,结果一下子打回原形,甚至更严重了。祁陆阳的医生没办法,来问我,说有一个叫‘chichi’的人也许帮到他,因为祁陆阳每次自述都绕不开这个名字,也只有在说起这个人的时候,他的戒备心才会小一点。”

    景念北默默地观察了陆晚的神色一会儿:“陆晚,或者说,祁陆阳的迟迟?我今天要说的就这么多。祁陆阳一路走过来,真的不容易,我告诉你的不过是明面上的刀光剑影,可暗处的呢?兴许更多,他都一人担下来了。好在现在祁陆阳身边有你,也算不孤单。”

    “你兴许还在计较那个……孩子。你和祁陆阳说孩子没了那天,他来我这儿把酒都喝光了,醉又醉不了,清醒着吐了一回又一回。对于家庭、孩子,祁陆阳有多渴望,就有多失望,他心里不比你舒服多少。”

    陆晚苦笑:“我现在没心思计较这些,都过去了。”

    景念北点点头:“说实话,这些糟心事,要是换做我来经历,也许早寻死去了,祁陆阳能挺到现在,一是心性坚定,二是想复仇,也有野心,而更多的,是他想留着命多见见你。但我觉着吧,他这样一个人,一辈子给人当傀儡,一辈子被人压一头,太浪费了。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陆晚当然知道。

    祁陆阳不可能放任她坐牢的,他一定会寻上林家。也许林家能解一时之围,帮帮忙,可拿人手短这话不只是说说而已,祁陆阳哪怕和林家联姻,成了林家的乘龙快婿,至此也会又多出一个软肋在对方手上,处处受制于人。

    看陆晚沉默着,景念北还欲再劝,她忽然开口:“你来之前,我就已经做好决定了。”

    男人眉一扬,问是怎么想通的,陆晚摇头:“你没必要知道过程。”

    陆晚做出决定,是在龚叔来看她之后。

    那天,陆晚反问完龚叔,对方脸色尴尬,却也只能点头:“只要你嫁给庄先生,一切就迎刃而解了。陆小姐,庄先生在等一个确定的答复,越快越好,他一向没什么耐心。”

    “我的答复是……不、可、能。”陆晚回答得十分干脆。

    龚叔盯着陆晚看了好半天,天人交战,又怜悯又无奈,最后不得不说:“今年四月你生日,小祁总送了一把格洛克42袖珍型半自动手/枪给你,是不是?”

    陆晚神色微僵,否认:“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把枪,弹匣里有六发勃朗宁9mm短弹,套筒上还刻着两朵玫瑰。枪口很新,还没开过火。上面有两个人的指纹,一个是你的,一个是小祁总。如果你需要其他的细节,我也可以继续提供。”

    龚叔说完这再看陆晚,她的眼神已经变了,愤怒至极:“它为什么会在你们手上?”

    “确切说来,是庄先生正在代为保管。他这么做,也是为你好。”

    龚叔说:“知道你出事以后,庄先生第一时间让人去了现场,趁乱在电视柜下面拿到了这把枪,还有一个皮质枪套。虽然它是小祁总托人从黑市上买的,可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你可以试着想一下,如果有人将他私藏枪支的事情抖出去,结合小祁总现在的处境,他会怎么样?”

    “我再问一遍,陆小姐,你的答复还是之前那个吗?”

    陆晚当时怎么回答龚叔来着?她说:“再让我考虑几天吧。”

    不过是无用的挣扎。

    如今,一腔情意终得回响的陆晚,不需要挣扎了,她的心从未如此坚定过。

    从十六七岁一路跌跌撞撞至今,十数年时间全耗在一个男人身上,陆晚突然意识到,自己从爱上陆阳那一天开始,就没再长大过了。她内心还是那个执拗莽撞认死理的少女,永远天真,永远炽热,永远纯粹,不仅不见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逼急了,还非要试试跳进那条河,撞开那堵墙。

    “景念北。”

    陆晚第一次叫出这个的名字,认真而诚恳:“陆阳身边能信的人不多,说来说去,最亲的还是你。以前我跟你的那些‘误会’,一笔勾销吧?你上次的道歉,我接受了。”

    她说着站起身,把被铐住的双手往景念北面前一伸,大大方方,一点儿不矫情。女人颊上的泪痕还未干透,唇已扬起,一双眼睛被熊熊光亮点燃,里头像住着一千颗太阳。

    景念北愣了愣,佩服地笑笑,握住她的手紧紧一捏。没一句废话,两人往日那些不值一提的旧怨,这便算是揭过了。

    景念北话说完了,准备走,陆晚突然叫住他:“我听陆阳提过,你天南海北弟兄很多,路子也广,帮忙找个人应该不是难事吧?”

    “你要找谁?”

    陆晚的面容平静:“我要找的人,叫阮佩。”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评论hin多的话,明天就……加更??

    1没记错的话原文是林夕写的,不是我。

    第55章 chapter 55

    初夏,章华县昆禺山。

    六月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本就烟气缭绕的山间,水雾结成帘幕,望过去犹如轻纱遮眼,曼妙不可言。山边,阳泉寺木塔年久失修,饱含水分的木质台阶漆面剥落,边缘翘起,一脚踩上去,咿咿呀呀直响,肖似老唱片里念戏词的花旦,音色中沾染着岁月侵蚀后留下的婉转哀切。

    祁陆阳拾级而上,步伐缓慢,花了比平常多出一倍的时间才登到塔顶。

    围栏旁,一个纤细清丽的女人正半趴在那处,背对着他看风景。

    手自人身后探过去,在她额前停下,五指并拢,男人的大掌刚好遮住外面飘进来的半城烟雨。

    祁陆阳嗔怪,嗓子里仿佛也在下着雨,温柔却阴沉:

    “也不怕淋坏了。”

    腰肢轻扭,陆晚回身对着男人展颜一笑。天光被漫山遍野的青色过滤后,只剩平平淡淡的一层蓝绿,滤镜一样的光淡化了陆晚五官中的艳丽娇俏,她眼眸清浅,梨涡隐现,只剩如水的纯。

    没多说什么,陆晚踮起脚,攀住祁陆阳的肩膀,吻了上去。

    这个吻很轻,很静,像幼猫的舔舐,温软而妥帖。祁陆阳觉得自己正含着块仙草冻,舌尖沁凉软滑,触感绵柔无法自拔,口中的余味却是种隽永悠长的苦,萦绕其间,久不散去。

    他没想到,自己会有连苦涩都视若珍宝的一天。

    漫长的轻吻在意犹未尽中结束,祁陆阳双手圈扣住陆晚的腰,松松紧紧地比划了下:“瘦了。”

    “怎么?不好看了?”她笑得俏皮。

    “好看。”祁陆阳跟着笑,“我们家迟迟,怎样都好看的。”

    陆晚似乎很高兴,她指了指塔下那片青翠,从左边一路点到右边,粉嫩的指甲上闪动着兴奋的光彩:“我听人说,从那儿到那儿,这一大片,都是你的?”

    祁陆阳纠正她:“确切来说,是你的。”

    一时间,陆晚笑得更欢了,还拉住男人的手绕着这一层走了好几圈,步伐轻盈,像掠过水面的飞鸟。祁陆阳问她要不要到山庄里边看一看走一走,陆晚摇头:

    “下次吧。”

    祁陆阳还记得,他上次问陆晚同样的问题,她说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总不是时候呢?她口中的下次,又是哪次?

    下了山,叔侄俩直接回了东寺街78号。

    站在门口,两人不约而同地掏出保管多年的老屋钥匙。陆晚的钥匙扣上挂着个东西,细看,是一个长耳朵三瓣嘴儿的兔子将军。兔子将军正骑在一直憨态可掬的老虎上,身披铠甲,背插旌旗,威风八面。

    挂饰的底部写了龙飞凤舞的五个字:长耳定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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