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等庄恪出了事,陆晚反而没了这种念头。她想,她即使要走,也得和这个人当面把一切都扯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画个句号,而不是稀里糊涂地留下一串省略号。

    这不是陆晚的风格。

    俯身,她掐了掐庄恪的手,在人耳边郑重其事地说:“喂,庄恪,你能不能撑到我们签了离婚协议再死?寡妇比二婚比说出去难听,你,你别拖累我。”

    男人侧过脸看了她一眼,艰难点头,说好。

    庄恪这次病情来得又急又重,超乎所有人预料。会诊的专家还没来得及全部到场,他就因为支气管哮喘合并肺部感染,反复高烧,被送进了icu。

    龚叔急得火烧眉毛,对着陆晚几乎崩溃:“我跟少……庄先生说过无数次,不能吹冷风不能吹冷风,他就是不听,非要在外头守着您回来。您不知道,自从上回您去医院检查以后,他心情就不太好了,闹倒是没再闹,就是晚上基本上不睡觉,能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三餐吃得也少。他这么糟践自己,哪里抗得住?!”

    三四年前,庄恪就差点因为肺炎去了,为这,他才在南江市人民医院长住了下来。最近一两年他的哮喘病情都控制得很好,夜间几乎没再因憋气而惊醒,谁知这次又……

    清晨,昨天夜里还在新加坡出游的庄悯,便跟着庄恪的父亲一起风风火火地出现在医院。

    找医院院长问清楚状况,庄父打了几个电话出去,又接了几个电话进来,不过待了半个多小时便推说有事要告辞,连等探视时间的意愿都没有。

    向来谁都不怕的庄悯冷哼道:“有了小儿子在后头垫着底儿,叔叔您如今倒是临危不乱得很,一点儿都不着急呢。”

    庄父面有薄怒:“悯悯!”

    “我说错什么了?小恪还在里面躺着、生死未卜,您就算有天大的事儿,好歹等着进去看他一眼再走。没记差的话,我婶子就是因为这个病去的,您当时没赶上看她最后一眼,这回,也要错过儿子的吗?”

    庄父神色讪讪地留了下来。

    后面两三天,庄恪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高烧反反复复的,一直不见明显好转。直到快一周后,他才的病情才终于稳定了些。

    从icu中出来,得了消息的亲戚们以及公司里立即来了不少人探望,有老有少,对着庄恪态度殷切,怜悯又心疼。唯独,他们在看到陆晚时会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与不屑,不接她递来的茶,也不搭她的客套话。

    陆晚还是按礼节把样子做足,等客人走了、闲下来的时候才有空回想:自己“嫁”给庄恪也有半年多了,在庄家一直没见着过这么多亲戚,还以为一家人有一家人的规矩,庄恪家的亲朋走得就是不如别家热络,连逢年过节都不需要聚聚的。

    如今一看,兴许只是庄恪把这些并没有带着太多善意的人事都给挡了出去,没让陆晚见着。

    她正坐在病房外间胡思乱想,庄悯从里间出来:“他让你进去,有话要说。”

    陆晚哦了一声起身往房间里走,庄悯侧过一步虚拦住她,低声说:

    “陆小姐,我不清楚你们俩平时是怎么相处的,不好多嘴,我也知道你们这样不算正常‘夫妻’,可你一天是他的妻子,就得履行好责任。我听阿姨和保姆说,小恪这段时间心情很差,似乎是和你闹了矛盾……我衷心希望他这次发病,和你的冷漠或者失职没有关系。”

    “既然知道我们不是正常夫妻,”陆晚不卑不亢地看向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庄悯,“那就请你不要拿正常夫妻的标准来要求或者多做置喙。他和我,都没完全做到夫妻该做到的那些。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庄悯苦笑,没了之前的锐意:“我不跟你争。你最近对他好点吧,算我求你了。小恪清醒的时候是个很好的人,你只是不了解他。”

    陆晚只点点头。

    等陆晚推门进去时,庄恪似乎已经盯着门边看了很久。

    他刚苏醒那天,陆晚只是混在一屋子人群里远远和人对视了几眼,就退出去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样一个男人,做作的关心与关怀是不真实且多余的,可完全漠视,不理不睬,她也做不出来。

    “小陆护士,”庄恪声音微弱,“坐过来,近一些,我没办法大声说话。”

    陆晚依言落坐在床边:“那就别说话。”

    庄恪被她气笑了,随即浅浅地咳了几声:“你真不是个温柔的女人,起码,在我这里不是。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小陆护士,你很真实,比任何人都真实。”

    “我只是太笨了,学不会撒谎而已。”

    庄恪看着她:“那就不要学,这样很好,很好。”

    在哮喘发作的那一刻,庄恪意外地捕捉到了陆晚眼中的惊慌与担忧——他本以为自己会看到幸灾乐祸,或是如愿以偿。

    哪怕知道这些真实反应与爱无关,庄恪依然觉得满足。

    说是有事叫她进来,庄恪却没再开口。两人相对无言了片刻,他让陆晚叫龚叔:“我想吃何李记的艇仔粥,让他帮我买一份过来吧。”

    “别麻烦龚叔了,他这几天也没休息。要不我去吧?我——”

    陆晚话说半截,却看到庄恪在笑,神色了然:“天天在医院里守着我,很无聊,你想去透透气,对吗?”

    也许是太虚弱了,他脸上最后那点戾气也褪了下去,眼神格外地温柔,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温柔。

    “那快去吧。”他说。

    陆晚胡乱嗯了声,匆匆起身出门,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意思。

    庄恪没说让陆晚几点回来,她在街上游荡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找景念北,说要见见阮佩。

    为了方便,陆晚将会面的地点选在了何李记,顺手点了几份茶点,还预定了一份艇仔粥,走的时候好打包。

    阮佩在菜上齐之前就到了。

    一见面,陆晚眼圈就红了。她把阮佩拉到自己这边坐下,拿手在人胳膊上圈了圈,又捏了捏她尖削的脸:“你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丑死了,丑死了,你现在像个鬼你知道吗?怎么能瘦成这样,吃饭都不会吗,你得吃饭啊……”

    话没说完,她已经哭得不能自已。

    “怪我,怪我,晚晚你别哭,我吃给你看,我现在就吃。”阮佩也哭,边哭边把虾饺往嘴里递,也许是吃急了,她冷不防把自己呛到,开始咳个不停。

    陆晚忙给人顺气:“傻啊你,让你吃就吃?”

    景念北已经把陆晚的处境都告诉了阮佩,想到这些,她心里痛得难受:

    “说我傻,你不也一样么。”

    她们这顿饭吃了一个小时,说是吃,除了那只呛到阮佩的虾饺,其他东西都没人再动。

    等事情全说完,陆晚站起身,头晕脑胀的,脚都有些不稳了。但她还是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问阮佩:“我叫车把你送回去?”

    “啊?不用了。”阮佩指了指门外停车场,“景先生让他助理来接我了。忘了和你说,我最近借住在他家,陆阳很忙,顾不上我。”

    等景念北载着阮佩走了,陆晚仍呆坐在原处没动,后知后觉地,她意识到:景念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服务生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陆小姐,您的艇仔粥打包好了。”

    陆晚接过食盒出门,外面,北方初冬的阳光白得晃眼,她眯着眼看向湛蓝的天,不知何去何从。

    她想,要是祁陆阳在边上就好了,从小到大,不管多难的题目,他总是那个第一个解出正确答案的人。

    陆晚很想他。

    第68章 chapter 68

    陆晚从医院出去没多久,龚叔就来到了庄恪病床前。

    “您就这么放太太出去了?要派人跟上吗?”他问。

    庄恪摇头:“没必要了。跟也好,监听也罢,就算把人关在屋里一直不放出去,也没用。她心不在这里。”

    龚叔有些意外:“您这是,终于想通了?”

    “不算是。”大病未愈,庄恪神色疲倦,“只是觉得很累,她累,我也累。”

    叹口气,龚叔又说:“上海那边的人有消息回来,阮佩已经有好几天没在工作的医院出现了,听说是生病修养在。您看,需不需要深入打探下?万一出什么事……”

    庄恪说不用,等龚叔离开病房,他忽然有些困顿,便闭目养神,旋即在药物作用下睡了过去。

    再睁眼,他发现床头柜子上多了个何李记的外卖食盒,里面盛的是一份艇仔粥。

    那粥已经凉透了,而买粥的女人,一直到庄恪出院都没再次出现在病房里。

    庄恪出院回到庄家,已经是十二月中的事了,这次,换陆晚站在门廊下等他。

    隆冬时节,她亭亭立在室外,只穿了件质地柔软款式宽松的厚针织衫,衣服是浅香芋色的,搭配白色驼绒大衣,一头绵软的长卷发绕在肩上,整个人看上去犹如罩了层柔光般,美得不动声色。

    这是半年多以来,陆晚第一次在庄家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

    门廊下的陆晚就这么望着庄恪,漂亮的眼睛会说话,只是里面的内容,和以往哪一次都不同。

    于是庄恪也看着她。

    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向外扩散,类似于,藏了很久的、不能示之于人的那些东西,终于要被翻出来摊在外面的感觉。

    他既害怕,又释然——释然自己终于不用再隐藏了,却也害怕已经到了一切的终点。

    “回家真好。”庄恪强迫自己笑。

    陆晚不说话,默默将庄恪推到房间里,由龚叔和其他几人一齐将人移到床上。安顿完,庄恪对她说:“小陆护士,待会儿你能不能来给我念一下书?我有些失眠。”

    陆晚点头。

    她先回自己房间简单洗漱,还将碍事的长发扎起。做完这些,陆晚回到庄恪所在的套房,在外间泡了杯温水。

    把床摇起来,陆晚将水杯递过去:“喝点吧,安神。”

    庄恪确实有睡前喝杯温开水的习惯。

    他安静地喝完了它。

    陆晚于床边的单人沙发上落座。一本《纯粹理性批判》,她断断续续为庄恪读了两年都没读完。细长的手指翻动书页,她问躺在床上的男人:“你想从哪里开始?”

    “从你喜欢的地方开始吧。”

    找到一处段落,陆晚将摊开的书半举起来,晦涩艰深的词句被柔软的语调包裹着,徐徐递到庄恪耳边,音色平和,偶有顿挫。

    不到半小时,庄恪便闭上了眼睛,呼吸清浅匀净。

    又过了一刻钟,一直念到“我们其实根本不可能认识到事物的真性,我们只能认识事物的表象”这句,陆晚才终于停住。

    ——她曾为庄恪念过这一段,就在阮佩来找她要血样的当晚。如今重读一遍,她终于体会到了其中真意。

    庄恪让陆晚选她喜欢的地方开始,她没听。她只想选自己喜欢的地方……做个结尾。

    等庄恪的呼吸放缓,陆晚放下书,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会儿——说看也没看,她的眼神其实更像是在放空,她用牙齿咬住嘴唇,那上面渐渐有血渗出来。

    似是终于打定主意,陆晚起身从床边的柜子里找出一个医用注射器来,50ml,最大的那种。

    因为身体情况特殊,庄恪房间里常备这些东西,随取随用。只是,没有朱医生的允许,陆晚在庄家根本弄不到任何药剂。

    哦不对,她最近一直饱受失眠的困扰,朱医生每天会给她一颗安定片。陆晚将药攒了下来,今天拿出三片磨成粉,化在了庄恪刚刚喝的那杯水里。

    除了这些安定片,陆晚无法接触到别的药剂。

    只不过,她今天也不需要什么药剂。

    陆晚读护理时,曾听同校的医学生说过,他们处理实验价值用尽的兔子的方法,就是打空气针。从耳缘处注射空气到静脉中,不多时,兔子就会因为静脉空气栓塞而猝死。

    “这样做比较人道,死得快,没那么痛苦。”对方稀松平常地解释。

    陆晚好奇心强,问:“也就是说,也可以用这种办法来杀人喏?只要扎一针空气到静脉里,神不知鬼不觉的,还不沾血。”

    对方笑:“能倒是能,只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要达到最好效果,浅表静脉注射肯定没有深静脉置管好,而且从致死量上来说,最低50ml,保险起见起码得100ml空气。100ml,你想想,谁会干躺在那儿等你打空气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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