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始于前天夜里,落雪洋洋洒洒,不停不歇,只用了半天,就给万物罩上一层软绵绵的白。

    这场雪,直到圣诞节的清晨才刚刚停下。

    雪霁天晴,陆晚拗不过庄恪的意思,推着他去外面散步。

    庄悯担心弟弟会像往年一样在这个日子“犯病”,一大早就过了来,年年如此,哪怕每次都只是来讨一顿骂或者抱住弟弟痛快哭一场,她也从未爽约。

    今天的她遇到了别样的景致。

    将窗帘拉开条缝,庄悯看到楼下院子里厚实的雪地上有一对足印,和两条车辙。顺着痕迹蜿蜒消失的方向望去,茫茫天地间,一男一女两人正速度缓慢而悠闲地行进着。

    年轻女人偶尔弯腰帮轮椅上的男子拉一拉毛毯、整理口罩,或者停下来抓一把雪给人看,隔太远了,庄悯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她脸上还是露出几分笑意。

    等想到自己今天的来意,她的笑容又冷了下去。

    才刚刚好起来,就……怪只怪,一切早在十年前就错了位。

    龚叔在人身后站了半天,这会儿才寻到机会开口:“小姐,少爷一时半会应该不会上楼来。要不您去前厅坐着等吧?喝点热茶,去去寒。”

    庄悯回过身,说:“算了,东西我已经送过来了,也没必要在这儿碍人眼。你替我转达他,协议书的内容中需要律师处理的部分已经全部完成,双方签个字就行。”

    “还有,美国的医生那边也有消息回来了,只等他定下时间,其他的有我来安排。”

    龚叔动容:“这些年,也只有小姐您还对他的事这么日日夜夜地上心了。”

    “我是他姐姐,姐姐照顾弟弟,天经地义。”

    等庄恪和陆晚折返回屋时,庄悯已经走了。

    庄恪大病初愈,其实是不适宜去外头看雪的,冷气极可能让他的哮喘再次复发。可他很坚持,任朱医生怎么劝都不行,无法,陆晚只得揣上一堆药,又给人戴了两层口罩,这才战战兢兢出门。

    他偏偏还不让人跟着自己,一路上陆晚的心一直悬着,好在途中庄恪没出任何问题,情绪和身体都是,他甚至有笑过,在陆晚把雪球放他手上的时候。

    夜幕拉下,陆晚告诉庄恪自己给他准备了一个圣诞礼物,就在地一层。两人坐电梯下去,陆晚推着他来到影音室。

    庄恪之前很少来自家的影音室,比起看电影,他更喜欢看书,不过这里的设备仍是两年一换,隔音也做得很好,地毯柔软,一室静谧。

    哪怕提前有预计,等小银幕上的影片名打出来的时候,庄恪心里还是重重地顿了一下。

    那一年,那一天,那张作废的圣诞档期电影票,又回来了。

    全程,他们俩谁都没有张嘴说过话。等一个半小时的影片播完,陆晚先开口:“当时要是我自己去买票,绝对不会选这个片子。我当时很想看一部动画片来着,盼了好久,就为了等它上映。”

    当年的阮佩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给陆晚和庄恪选了部好莱坞动作片。

    影片全程贯穿了各种打斗和飙车画面,三不五时还要爆破一下,剧情无逻辑,对白程式化,男主浑身肌肉,女主除了美美美一无是处,实在不适合拿来给少男少女创造机会。

    “还好不是你买票。”庄恪笑,“我从来不看动画片。”

    “你喜欢看这种?”

    “也不喜欢。要不是是你安排的‘礼物’,我可能早就离场了。”

    这回,两人都笑了。

    如果一切重新来过,他们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期待中的后续吧。

    不过,那年圣诞节陆晚还是看到了她想看的动画片,因为某个同样不爱看动画片的少年在说了她好几遍幼稚无聊后,仍是不情不愿地去售票窗口排起了队。

    拿到票,他又给陆晚买了爆米花和冰淇淋,嘴硬:“谁让我是长辈?今天就当出门带孩子玩儿了。”

    陆晚一时有些怅然。

    庄恪拍拍她的手:“小陆护士,我也有东西送你。”

    他让龚叔送了个文件袋过来,陆晚打开扫了眼,怔住——居然是一份离婚协议书,庄恪已经签好字了,只等她落笔。

    在陆晚想付诸行动却没能成功的那天,庄恪自顾自讲了很多话。他最后跟陆晚说,自己想当一个说到做到的男人。

    “小陆护士,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会进医院抢救,也无法预计自己下一次生病昏迷时,还能不能再次睁眼,所以……我们离婚吧。趁我还清醒的时候,体体面面地结束这一切。”

    那时的庄恪如是说。

    陆晚曾在去医院的路上要他别死,她说二婚总比寡妇好听,她还要他别拖累自己,庄恪都答应了,也做到了。

    只是,陆晚以为这个承诺起码要等到年后才会兑现。

    她收下了这份“礼物”。

    *

    一月初的时候,陆晚回了章华县。

    东寺街这一块的拆迁日程已经定了下来,四月份就会开始动工。老街坊们拆迁协议签得爽快,帮政府省了很多工作,听说原本年前就要断水电、清人清物的,县里临时下了通知,为了让街坊们在老屋里安心过个团圆年,水电不动,一切等年后再说。

    这年春节来得特别早,一月中就是除夕了,78号院里家家户户窗户上都挂满了腊肉和香肠,馋得院子里的猫儿喵喵直叫。

    陆晚在帝都时就定了个家政公司,隔三差五会有人上老房子里打扫卫生,她到的那天只把床铺理了下,没多费功夫。

    至于行李……陆晚从庄家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不过一套衣服、一个小旅行包,再无其他。

    这边的街坊们并不知道陆晚和庄恪结过婚的事,不过,关于陆晚和祁陆阳这对叔侄的“故事”倒是穿得风风雨雨、有鼻子有眼的。

    不止一个人说,曾看到两人手牵手在章华的街上逛,卿卿我我的,一看就是有事。

    有闲出病来的碎嘴嫂子,在市里碰到姜蓝时还专门跑她面前打听叔侄俩的事,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回家。对方于是更加笃定:陆晚八成是上帝都去给祁陆阳做小去了,要不怎么一点别的风声都没传回来?连她妈都看不上她这样,提都不乐意提。

    这天,住楼上的一个邻居阿姨在楼梯间碰见陆晚,惊讶非常。她连忙上前打招呼,探究地问:“晚晚,你这是……回来住了?”

    陆晚当时正忙着把被子送天台上去晒,只淡淡地笑:“嗯,不是要拆了么?打算在这儿过个年再走。”

    这位阿姨是看着陆晚长大的,风言风语听到了些,不太当真,当下只很关切地问:“一个人?怎么不去南江你妈妈那边过年,这该多冷清啊。”

    陆晚抿唇,没细说:“不是一个人。”

    她跟庄恪办好手续那天是十二月底,正碰上开元的年终股东大会。会上需要决议的事情多,时间持续了很久,以至于,陆晚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祁陆阳都没接着。

    她有些急,再次找到了景念北。

    趁这机会,景念北便将祁陆阳与祁家林家的事情全告诉了陆晚。

    会开完已经是傍晚的事了,祁陆阳出了会议室才终于打开手机。未接来电栏里的号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心里猛地一跳:他们两人在陆晚婚后除了见过两面,再无联系,这么多电话打来,难道是庄恪出什么事了?毕竟,这个人一个月多前才刚从鬼门关里出来。

    祁陆阳回拨过去,那边很快接了,却不说话,隐隐约约有抽噎的声音传过来。

    他急得发毛,一句赶一句地问:“迟迟?迟迟?你怎么了?出什么事都别怕,你有我呢,我在的。”

    对自己的境遇只字不提,祁陆阳心里嘴上只想着陆晚。

    陆晚又是心疼又是气郁,还连带着把祁陆阳在祁家受的委屈也一起挨上了,心里千回百转的,半天才开口,拢共就四个字:

    “我离婚了。”

    这回换祁陆阳沉默。

    陆晚整理好情绪,说:“我知道你在的,我也一直在。谁都可能辜负你,但是我不会,陆阳,你还有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祁陆阳喉咙哽住。

    陆晚刻意将语调放轻松了些:“那什么,我手上也没什么事了,打算自己先回去,就不来找你了啊。你把事情一件件料理好,慢慢来。我在家等你,咱们一起过年。”

    她要回的“家”指的是哪儿,不需要解释。

    从头到尾,陆晚只说让人把事情料理好,既不提是什么事,也不多问他打算怎么做,祁陆阳知道,陆晚这是在给自己空间,他手头确实有成堆的事情要赶着收尾敲定,还有很多需要道别的人;他也知道,陆晚同样需要时间自己待着、理一理情绪。

    庄恪突然提离婚,里面的曲折不会少。

    他们之间的默契浑然天成,没有选择贸然相见、各退一步,不过是为了再见的时候,身上都不再留着过往那些人和事的影子。

    陆晚带上阮佩一起离开了帝都,阮佩没回南江,而是径直去了上海,陆晚舍不得她,却也只能约好年后再见。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功夫,陆晚去市场上买齐了年货,以前和陆瑞年处得好的邻居还送了些自家做的糍粑年糕来,姜蓝也上门了两趟。

    她进屋没提陆晚离婚的事,打定主意当没发生过这茬,只是忙进忙出的,把家里能打包的先给打包了,年后好直接搬。

    姜蓝最后一次来是腊月二十六,给陆晚送自己做的八宝饭和糖藕,说是年饭桌上少不了这些。

    张罗完临出门时,她还是没忍住说到:

    “这段时间,你的事妈想了很多。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能遇着个真心喜欢的人不容易,陆阳这孩子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品性什么样心里有数,当女婿……哎,还凑合吧。你们俩要是想定下来了,就赶紧定下来,妈妈不多嘴了。只是,在我这儿你还是待嫁的大闺女一个,该有的礼数咱一样都不能少,当然,这话我不跟你多说,我待会儿就打个电话敲打敲打他去。”

    陆晚好笑:“您别急啊,等过完年再说,他事情多着呢,哪儿有功夫管这些。”

    “他是总统还是首相?这都二十六了,还不回家。”姜蓝不忿,“那你跟他说好,年初三记得来趟南江,我到时候哪儿都不去,就在家候着。要来干嘛,他心里应该有数。”

    送走姜蓝,陆晚看了眼手机,还是忍着没去问祁陆阳什么时候回,继续安心等待。

    这天她歇得很早。

    章华县近来天气晴好,阳光灿烂又热烈,陆晚隔一天就会把被子抱出去晒晒,等夜里躺进去,周身充盈着蓬松干燥的舒适氛围。她很快就睡着了。

    大概凌晨三四点的样子,陆晚听见窗户那儿传来吧嗒吧嗒几声脆响。

    她以为自己是做梦了,梦里回到陆阳大半夜在楼下往她窗玻璃上砸石子儿的日子。谁知翻个身的功夫,陆晚又听见了那种声响。

    难道是真的?!

    又惊又喜之下,她鞋都没来及穿就往窗边跑。利落干脆地推开窗户,陆晚垫着脚开始往楼下张望。

    视线所及之处,除了两只互相追着尾巴玩的夜猫子,没别人。

    还真是做梦啊……

    陆晚怅然把头缩了回来,正准备关窗,又有个石子儿飞了上来,差点砸她脸上。她这回动作快了些,手往窗台上一撑,几乎要把自己整个上半身都探出去。

    祁陆阳就站在陆晚窗户正对着的空地上,这个他曾经出现过无数次的地方。这回,他没再跟人开玩笑往别处躲,而是定定站着,抬头看她。

    他脚边只有一个小拉杆箱,右手里攒着东西,应该是几个没扔完的石子儿,眼神清明,轻装简行,一侧嘴角略往上扬着,里里外外透出一股松散劲儿。

    男人外面的深色大衣大喇喇地敞着,里头乍一看似乎连毛衣都没穿一件,陆晚忍不住叹气:这个人啊,还真是穷骨头发烧,前半辈子就没怕过冷。

    祁陆阳的脸仰着,轮廓在朦胧月色中依稀能看出几分英挺潇洒,几乎跟陆晚记忆中的少年完全重合。

    ——眉毛还是那对眉毛,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他,也还是那个他。

    他轻声问,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递到陆晚耳边:

    “小侄女,给叔叔留门儿了吗?”

    第72章 chapter 72

    陆晚这天夜里几乎没睡上什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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