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缓缓闭上眼,腔子之中犹如有被打翻了的调料盒,五味杂陈。

    月儿终于明白明如月为何敢来铤而走险了,因为她已经和家人近乎决裂,而这个时候,又有居心叵测之人发现了她,利用了她。

    这个自私自利头顶的女人,既然能为了所谓的自由弃全家于不顾,便能再一次为了一己私利,舍全家性命以成全自己的富贵。

    广德楼……多么熟悉的地方。月儿不必细思量,她也知道是谁请她去赴这鸿门宴。

    看来莉莉这妮子还真是有些手段的,这一点倒是随了她那倒霉父亲了。

    既然能找到明如月,也便是查到了月儿的底细了。月儿长叹了一口气,这场闹剧也该有个完美的收场了。

    是输是赢,走着瞧吧。

    月儿起身下楼,还没等走到一楼,便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看见了韩江雪的汽车停在了门前。

    月儿心下一惊,暗叫一声“不好”,惶惶然下了楼,却见韩江雪已然站立门口,身侧立着的,正是刚刚下楼的明如月。

    二人一出一进,恰在擦肩时眼神相触,皆是愣了须臾,紧接着,回过神来。

    韩江雪记得这个女人,也是这般装束,阔檐礼帽,修身黑裙,在邮轮上,于晚霞之中故作姿态地对对他说着自己是一位追求自由的新女性。

    韩江雪永远都忘不了斯人那张让他作呕的嘴脸,更忘不了她说自己就是他的未婚妻。此刻再度相逢,韩江雪唤住了来人。

    “这位小姐,我们在邮轮上见过?”

    韩江雪当日化名,明如月也并未留心。此刻她虽然嘴上与月儿逞能,可终究是个难成大气候额。她心底也是怕被路人认了出来的,赶忙拉低了帽檐别过脸去:“您认错人了。”

    言罢匆匆离去,留给韩江雪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韩江雪看着这背影,不禁慢慢陷入了沉思。对于妻子,他已经几度确定并非真正的明家大小姐,如今看来更是无疑。可这位“明如月”为什么要来找月儿呢?二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此番前来,会否是来对月儿刁难威胁的呢?

    想到这,韩江雪又一次升腾起了想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兴致来。

    不为了真相,哪怕为了保护月儿也好。

    毕竟兜兜转转,经历种种,于他而言,心中认定的便是月儿这个人了。

    她身后是千军万马也好,还是茕茕孑立于人世间也罢,他韩江雪认定了的,就要护她一世周全。

    月儿心下忐忑,走到愣住的韩江雪跟前,轻声咳了咳,唤回了韩江雪的三魂七魄。

    佯装作薄有怒意:“少帅若是喜欢看美人,且到别处看去。别在我这店门口,惹我心烦。”

    韩江雪看着月儿气鼓鼓的样子,便想起了以前日本国同学与他讲的河豚,受了惊吓便膨胀起来。

    眼前的小娇气人儿显然是一生气,便鼓起来了。

    他伸手在月儿脸上戳了一戳,扯着一脸不由自主的坏笑:“让我猜猜,我家小夫人是不是吃醋了?”

    月儿见他言语中还带着戏谑之意,自我安慰道兴许二人并不相识吧,但仍旧略有隐忧,试探问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游轮上见过一次,萍水相逢而已。”

    这“萍水相逢”又何尝不是他对她的试探呢?

    见月儿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韩江雪心中猜疑也有了点着落,但偏偏又不想挑明了让月儿为难,于是便将话题扯了回来:“想来我夫人是小气的,萍水相逢都要吃个醋的。”

    凑到月儿耳侧来,低声私语:“看来我在扶人心中的位置,当真是独一无二的。”

    月儿被气息乍一撩拨,脸骤然似熟透了的红番茄一般,一脸赧然推开坏笑的韩江雪:“这么多人看着呢,别胡闹。”

    “嗯,要闹也回家闹去。”韩江雪学着月儿的声线,掐尖了嗓子接了下话。

    一旁的刘美玲带着一众店员听见了,皆是抿嘴忍着笑,生怕自己噗嗤出了一声。生生快要憋出个好歹来。

    月儿赶忙拉他去僻静处:“怎的到店里来了?寻我有事?”

    “见中午你匆匆忙忙来店里,怕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想着帮你来处理一番。”

    月儿半是窝心感动,半是愧疚难当,对方将自己这一点一滴都如珍视,自己却怀揣着这般秘密,无法坦诚相告。

    只得暗暗发誓,江雪,早晚我会将真相与你和盘托出的。

    她支支吾吾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位美女需要向天津那面调一个码数的货,美玲做不了主,便唤我过来了。”

    “哦。”韩江雪意味深长,却又转瞬恢复了往常模样,“没事就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一门心思赚钱了,我也要去忙了。近来父亲下死决心剿了东边几个山头的匪,也算是造福百姓的事,我得去准备了。”

    自打前朝大清灭了,民国以来,占个山头就敢称大王的数不胜数。手底下养着兵和枪,就得琢磨着弄钱粮来,起初都做的是打家劫舍杀富济贫的绿林梦,渐渐地发现人家富人家自己也有人丁和枪。

    一来二去,皆是落草为寇,开始了打劫平民路人的勾当了。

    此番若真能剿了这匪患,于东边几城连带着数十孤忖的百姓而言,确实利于民生的大好事。另一方面看,于私心里讲,又是能为韩江雪立一立战功,积攒些人脉的好时机。

    月儿不敢耽误他的工作,又想着晚上的鸿门宴,索性便道:“你且忙你的去,你永远站在我身后,便足以为我撑腰了,不必事事都跑来的。”

    月儿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确实为了与莉莉这般争斗做好了先期准备,可说到底,并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就一定赢得了。

    月儿在店中挑了件新款的西洋式连衣裙,配了件素色披肩,好生装扮了一番,去了广德楼。

    月儿比约定时间晚到了几分钟,她掐着表算的时辰,且耗上她一耗。

    果不其然,待月儿走进广德楼的时候,跑堂的伙计便告知月儿,莉莉小姐已经等候多时了。

    伙计是个生面孔,操着浓厚的东北口音,当是刚从乡下来的,乡音仍旧浓重。

    月儿一面上楼,一面闲聊似的搭话:“这位小哥,请问原来跑堂的庆哥今儿怎么不在呢?”

    跑堂小伙大喇喇一笑:“他早不干了,走得可是匆忙,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老板才忙着雇了我。”

    不干了?这庆哥比月儿大不上几岁,打小便在这楼里长大,倘若不干了,他能去哪儿呢?就算走得再急切,也不至于连东西都顾不上拿。

    想到这,月儿脚下一滞,心中突然发慌起来。直觉告诉月儿,庆哥出事了,而且很有可能,和她有关。

    月儿不得已,怀揣这份秘密苟且生活至今。她不希望自己被戳穿,但她也明白,倘若这一天真的必须到来,她可以坦然面对孰真孰假。

    如她自己所言,作为一个成年人,每一份抉择都是自己选的,就要学会为这个选择负起责任来。

    可她从没想过,这件事情,会伤及无辜。

    月儿没有过多言语,吩咐槃生将这包房附近清了场,就说少帅有公务要谈,旁人勿近。

    交代完这一切,月儿怀揣满腔怒火推开了包厢的门,里面娉娉婷婷坐着两个美人,皆是绞尽脑汁想要把月儿踩扁了榨干了,扔到泥淖里永世不得翻身的人。

    一个莉莉,一个明如月。

    月儿指甲因为手指的紧攥而皆是泛白,她下颌紧绷,实在是无法强挤出笑意来。

    “看来,二位已经很熟悉了。”

    莉莉低着头兀自欣赏着一桌的菜肴,抬头看向月儿:“呵,淮扬菜,笔杆青……啧啧,你这做戏子的功夫还真是炉火纯青啊,当什么瘦马,直接卖去戏班多好?”

    月儿面对这般奚落,并不打算作任何回答,只压抑住满腔的怒火,指甲都抠进了肉里来,恨恨问道:“你把庆哥怎么样了?”

    月儿隐忍至斯,于莉莉看来,愈发觉得畅快。一直以来,被月儿狠狠压制的莉莉终于在重压之下寻找到了突破口,一如饥渴万分的鬣狗,见到了能生吞活剥的血肉。

    呲着呀,丑态万千。

    “你求我,我便告诉你。”

    月儿站定于包厢门口,眼底猩红,她又低声喝了一句:“你把庆哥怎么样了!”

    声音已然嘶哑,全然没有了任何耐心。

    莉莉拍了拍桌上的一坛酒:“想知道,喝了它。”

    月儿知道,这坛子酒喝下肚,于她的酒量而言,并不至于烂醉。可在贪婪至极的刽子手面前,这么蠢的举动显然是毫无意义的。

    月儿咬紧牙关,慢慢走上前。她将自己的手包压在了桌上,如此才伸出了玉手,搬起那坛子酒来。

    沉甸甸的,十足十的满坛。月儿轻轻摇了几下,打开盖子,深嗅了一番,转脸时,怒意已全然消散,又是那宠辱不惊的模样。

    清浅一笑:“好酒。”

    言罢,月儿突然向前抢了一步,手臂一抬,悉数将这一坛子老酒丝毫不浪费地沿着莉莉的头浇了下去。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赘余,临倒尽的时候,还晃了晃坛子,一滴都舍不得浪费。

    本是吃定了月儿会百般乞求服软的莉莉正伸筷决定夹一块牛肉来吃,便是酒已经洒在了头上之初,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她回过神来,新做的发型与周身的衣物都已经湿了个透。

    平生最厌酒味的莉莉这才发觉自己犹如泡在酒坛子里刚出浴一般,本能地急火攻心,惊叫了起来。

    只是嗓音还未来得及彻底舒展,便听得耳畔锵锵然的碎裂之声。

    短促却震耳欲聋。

    月儿将坛子狠狠甩在了莉莉的脚下,崩起的残片险些割破了莉莉的脚踝,她本能向后一退,差一点便跌落在地了。

    一旁已然认了主的明如月赶忙上前去搀扶,莉莉受此大辱,本就没什么城府的心性一时间打乱,推开明如月的臂膀,指着月儿喊道:“扶我做什么,替我打她!”

    还没等明如月反应过来,月儿抄起桌上的手包,干脆利索地从中掏出一把袖珍勃朗宁来。

    她不紧不慢地拉动枪栓,枪口黑洞洞的,直接对准了莉莉。

    那上一秒还跋扈嚣张的两位大小姐,一见枪口对准了自己,气势上骤然便减了大半。

    月儿趁着二人呆愣的空当,手臂一转,对着身旁的另一坛酒就是一枪。

    这是月儿人生中第二次开枪,她不敢又片刻游移,生怕自己生出一点怯懦来。

    银瓶乍破水浆迸,两个姑娘被吓得“嗷”的一声抱住头蜷缩在了一起,抖如筛糠,皆是散了七魄一般,谁也不敢看向月儿。

    此刻虎口被震得生疼的月儿甩了甩手腕,重新将枪口对准二人。

    “这把勃朗宁,是韩江雪给我的。他当是于我说,遇了不顺心的事,想杀谁,他为我兜着。可一直以来他护我周全,我也没什么不顺遂的,便一直放在手包里,忘了拿出来了。”

    月儿缓缓落座:“谢谢二位姊妹了,你们帮我想起这把枪来了。嗯,用起来还真顺手。”

    莉莉蹲在角落里,颤颤巍巍发了声:“你不能杀我……你不能……你若杀了我,我家人便将你的底细全部都寄送给韩江雪!我让你来给我陪葬!”

    月儿当然不能杀了她,杀她,还犯不着月儿亲自动手。

    不过此刻月儿用枪口扣了扣桌面,发出了沉闷的“笃笃”声,巧笑嫣然:“你都死了,还管得了这么多?”

    “那你就永远都别想找到庆哥!”

    月儿更觉好笑:“您真当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么?他与我什么关系?”

    月儿当然想救庆哥,可她知道服软不会有任何作用,她只有绝对强势,占据绝对的主动权,方能救出这个因自己而落难的可怜人。

    月儿自己盛了一碗羹来吃,转头对同样吓傻了的明如月说道:“你也是真傻,竟然会信她的鬼话。她把我绊倒,明家就一起跟着倒了。到时候她会兑现你的那点小钱么?你搞垮了自己的娘家,你这条小命,便一文不值了。姑娘,四海之内可不皆是你亲娘啊,有娘活着,好好珍惜吧。”

    月儿此言一出,原本不知被莉莉画了什么饼迷了心智的明如月也回过味来了,她哆嗦着起身,问月儿:“我……我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月儿用嘴撇了撇门的方向,旋即道:“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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