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什么身份,他没想过。

    他们之间是否还有别样的情愫,也没想过。

    眼前依稀浮现出好多年前的场景,那时候学校里都在传他们俩的八卦,罗学明亲自把他们叫去办公室,目光严厉地望着他们。

    “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临近高考,一个是全校瞩目的优等生,一个是他心爱的弟子,罗学明绝不希望他们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徐晚星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挺直了背说:“什么事都没有。”

    “没有人家乱嚼舌根吗?”

    “那是捕风捉影,您得明察秋毫才对。”

    罗学明睨她一眼,“捕风捉影也得有风有影子,你俩要是啥事都没有,人家空穴来风吗?”

    其实不只是学生们,就连他这个五大三粗的班主任也察觉到了,更不止一次两次听别的老师旁敲侧击提醒过——

    “昨天晚自习之前,我看见乔野从小卖部回来,偷偷往徐晚星抽屉里塞面包牛奶。”

    “他俩每天都一起上下学,我前几天还看见他们在校门口有说有笑的,早恋的弹幕满天飘。”

    “我还听别的班孩子说,他俩偷偷牵手来着。”

    罗学明不爱管那么多,可他也怕早恋影响这两个孩子,赶在高三关键时刻,必须把话跟他们说清楚。

    可那时候,面对他的严厉措辞,徐晚星是怎么说的?

    她挺直了腰,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犯了错,只是理直气壮地反驳说:“为什么一定要问清楚我们是什么关系?”

    罗学明一愣:“什么意思?”

    “为什么非要给我们之间下个定义呢?早恋,男女朋友,同学,前后桌……”徐晚星眉头一皱,风光霁月站在那,一字一顿说,“我们之间,有朋友的肝胆相照,有敌人的勾心斗角,有情人的风花雪月,还有兄弟的两肋插刀。这么跟您说,您放心了吗?”

    在那个冲动又懵懂的年纪里,为什么要为一段关系下一个明确的定义?

    他们当然有相互喜欢,但那份喜欢不足以支撑起成年人之间的爱情关系。

    他们没有男女朋友的关系,但彼此之间也有肝胆相照、同甘共苦的义气。

    那一天,罗学明看她很久,笑着挥手,说你俩走吧。

    徐晚星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

    她迷糊地离开现场,依然不敢相信这事就这样轻拿轻放,她小声冲他说:“我总觉得师爷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可乔野望着她,心知肚明那些话绝非糊弄。

    苍白的灯光下,手术室亮着醒目的红灯,而他的思绪从遥远的昨日赶赴兵荒马乱的今夕。

    当年她说过的话,他一字不落全记在心上。

    他们之间,有朋友的肝胆相照,有敌人的勾心斗角,有情人的风花雪月,还有兄弟的两肋插刀。

    所以今日,不管他们之间隔着多远的距离,七年,七十年,还是一整个光年。

    他低下头来,牢牢握紧了徐晚星的手,不容她挣脱。

    他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山谷,越过高山河流,跨过春夏秋冬,安然落在她耳畔。他说:“徐晚星,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

    我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但我陪你。

    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很多事情都变了,但依然还有什么是不变的。比如那些风花雪月,勾心斗角,肝胆相照,还有两肋插刀。

    徐晚星没有抽回手,没有划清距离。

    一则没有精力去顾虑那些,满心满眼都是老徐。二则她奋战至今,太需要一个肩膀。

    她慢慢地闭上眼,把头枕在他肩上,没有说谢谢,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说:“如果睁开眼睛,我还是十七岁的徐晚星就好了。”

    “做梦的话,还是可以实现的。”

    她紧绷的肩膀放松了片刻,一边笑一边喃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这么尖酸刻薄。”

    “当初不是说好了吗?你负责做梦,我负责叫醒你。”

    徐晚星没说话,只是靠在他肩上,很久很久。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确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梦境。明明身处七年后,却又觉得鼻端的气息、头顶的声音、面颊紧靠的地方,处处都像是七年前的场景。

    十指紧扣着,无限安心。

    老徐在半夜醒来,镇痛泵的作用还在继续,他有些麻木地睁开眼,并未感觉到疼痛。

    入目所及是趴在身边睡着的徐晚星,他也不过是动了动手指,她就立马惊醒,叫了声爸。

    随即,坐在长椅上的一排人都醒了过来,纷纷涌上前。

    徐义生笑了,“都围着我看国宝吗?”

    开口才发现,几乎只剩下气音。

    嘴唇干裂,浑身乏力,除去动动手指,他几乎不能再有别的动作。哪怕脑子里混沌不清,有一个念头异常清晰。

    徐义生想,终于还是大限将至了。

    他用力地侧头看着徐晚星,扯开嘴角笑了笑,“又叫你担惊受怕了。”

    那一抹笑绽放的瞬间,徐晚星就哭了。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呜咽着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晚星,和我说说话。”

    “不,你先休息,明天醒来我们再说——”

    “听爸爸的话,现在说一句是一句。”

    他异常清醒的目光令徐晚星悲从中来,眼泪大颗大颗往下坠,砸在他心口,如遭雷击。

    徐义生想抬手为她擦泪,却发现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到了,他笑笑,说:“爸爸不中用了,今后要靠你自己了。”

    病房里安静得像是被抽了真空一般,连喘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徐晚星摇头,死死握住他的手,“不,你好的很,你还会好起来——”

    “晚星。徐晚星。”

    他用尽力气叫女儿的名字,看见她朦胧的泪眼,严厉地说:“你给我振作一点,哭哭啼啼,哪里像我徐义生的女儿?”

    于是徐晚星抬手用力地擦着永不干涸的眼泪,“好,我不哭,我不哭。”

    “我知道你很辛苦。”徐义生定定地望着她,“不瞒你说,我也一样,我也很辛苦。”

    七年了,从还抱有希望,到身体的每个器官都仿佛枯竭一般。这一个月来,吃什么吐什么,因为癌细胞已经扩散至全身。

    他明白自己大限将至,可因为不舍,所以还强撑着。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癌痛令他生不如死,可一想到徐晚星,他还咬牙活着。他多不甘,不甘自己渺小平凡一辈子,连人生唯一的光辉时刻都无法见证。

    他多爱这颗星星。多希望自己能再坚持得久一点,至少看见她有个家。至少看见她穿上白纱,成为某个傻小子的新娘。

    他有多不舍,就有多不甘。

    可是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愿以偿,他从老天爷手里多偷了两年,自私地多拖累了女儿两年。

    徐义生笑了,目光明亮地看着女儿,说:“晚星,你让爸爸走吧。”

    徐晚星泪如雨下,不住地摇头。

    “再听一次爸爸的话吧。”他笑着,疲倦地闭上眼,“爸爸累了,想好好睡个觉。生病这么久,一次也没能睡好……”

    用尽最后的力气,徐义生抽出手来,拔掉了手背上的留置针。

    他说:“下辈子,爸爸会争取做个风风光光的有钱人,把日子过好。到时候,你再来当我的女儿,好不好?”

    那一夜,在徐义生的要求下,医生为他注射了一支吗啡。

    他精神大振,说了一夜胡话,后来已然神志不清。天亮时陷入轻度昏迷,间或说句话,再无其他。

    检测仪都安上了,心跳、呼吸,所有的数据清晰可见。

    病房里安安静静,谁也没有走,谁也没有多言。

    上午十点整,徐义生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清浅。徐晚星寸步不离守在床边,一直握着他的手,低声说:“谢谢你。”

    徐义生的眼皮动了动,却最终没能睁开,只气若游丝地回应她:“谢谢你。”

    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各中含义只有徐晚星一人明白。

    那些年里,当所有人都对老徐说:“多亏有你,如果不是你养大了这个孩子,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

    而老徐总会笑着说:“不,是她成全了我,该我谢谢她。”

    因为没有她,他还是那个家不成家的单身汉。

    没有她,他这辈子是死是活、是好是歹,都无人在乎,包括他自己。

    如果不是那一夜,这颗星星落入怀里,他此生都将微不足道,渺小暗淡。可因为她的出现,他也有了牵挂,有了希冀,有了喜怒哀乐,有了人生的每一个光辉时刻。

    安静的病房里,他躺在雪白一片的病床上,对徐晚星说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谢谢你。

    千言万语,都藏在这三个字里。

    十一点四十七分,监控仪上一切归零,心跳变成了一条无限延长的直线,宣告着生命的终结。

    医生拿来死亡记录,例行公事,宣告病人的离去。

    徐晚星依然一动不动握着父亲的手,直到失去温度。

    踏出医院的那一刻,天是灰的。

    未来也许崭新一片,但再不是她期许的那一个。

    半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徐晚星再回想时,竟只记得一些杂乱无章的片段。

    她为父亲选的住所在半山腰的公墓上,条件有限,买不起多么豪华的大墓地,只是墙壁上的一个小隔间。

    从殡仪馆到下葬时,她都没有再哭过,只无限安静地做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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