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周青筠那富有变化和感情的《渔舟唱晚》,甄停云的《梅花三弄》却是另有不同。

    初时箫声流畅明快,以箫声之清描绘梅花之清,以箫声之美而示梅花洁白凌霜的清韵;然而,箫声很快转急,急促而激烈,如同寒风袭来,梅花的凌霜傲雪,动静皆美的形象便跃然眼前。而所谓的梅花三弄,三弄指的是同一段曲调反复演奏三次,也是指三个变奏。这一次又一次的箫声仿佛回荡,如同冰霜与暖风,如同动与静,鲜明的对比反倒更加衬托出了雪中红梅永不屈服,坚毅不屈的精神。

    箫声停歇,坐在上首的年轻教习抬眼看了看甄停云。像是她这样负责乐曲评分的教习一般都是很少开口的,主要也是考生太多,时间又赶,懒得开口。她们又是一听一整天,哪怕乐声再好,也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更何况,这些学生的那些乐声,美则美矣,却也远未到能够打动她们的地步。

    可这位年轻教习却忽然起了说话的兴趣,看着甄停云说道:“其实,这一曲《梅花三弄》更适合前面的周青筠。”

    这倒是实话——周青筠冷艳美丽,清冷孤傲,倒是颇有梅花之韵。若是请她来奏此曲,也许就是本色发挥了。

    所以,听到教习这样点评,甄停云也不生气,只微微垂首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果然,年轻教习紧接着便又开口赞她:“不过,你这一曲《梅花三弄》吹得不错,虽然技艺还算不得娴熟,但在情感把握上却是十分不错,尤其是梅花的清冷与不屈,融在曲中。这一点,恐怕周青筠也未必能胜过你……”

    此言一出,周青筠看着甄停云的目光更是复杂。

    甄停云仍旧是神色自若,静候上首教习的把话说完。

    谁知,这位教习仿佛就不喜欢给人个痛快,只笑了笑,模棱两可的与她笑道:“所以啊,该给你记个甲,又或是乙……还真是挺愁人的。”

    甄停云:“……”

    不等甄停云开口,年轻教习已摆了摆手,示意甄停云下去,然后让杨琼华上前弹琴。

    杨琼华十指纤纤,琴声自她指尖流出,悦耳流畅,如她本人一样的活泼欢快,清亮澄澈一如一条清可见底的溪流,水流淙淙,引人驻足。

    年轻教习听完一曲,不由舒展眉目,笑道:“你这琴音,值得一个甲等。”

    于是,周青筠和杨琼华两人都得了个甲,只甄停云直到走出考房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得了个甲还是乙。

    甄停云在心里吐槽:如果我有钱,一定要找个能把话说清楚的教习!

    接下来的御射就简单了许多,甄停云有马兰头配合,发挥超常,竟是在御这一门得了个甲。

    当然,周青筠也不差,她骑着一匹红马,疾驰如闪电,英姿勃勃,也得了个甲。

    只有杨琼华,她原就生得娇小,似乎也有些怕高,踩着马靴上马时都是晃悠悠的。等她骑着马一圈跑下来,雪白的小脸上都是涔涔细汗,夹着马肚子的腿都软了,只眼巴巴的看着甄停云,小声叫人:“停云……”

    甄停云只得上前去扶她下马——这是杨琼华上马前与她说好了的。

    所以,杨琼华这一门只得了个丙,也就仅仅是合格。

    就这样,杨琼华扶着甄停云下马时还要叨叨:“吓死我了,差点以为要摔下来……”

    甄停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便问她:“你这骑术………”她斟酌了一下,并未直接抨击对方的骑术,只委婉道,“为什么不从棋、画、诗、词这些里面选一门做替代?”虽然替代之后,最高只能得个乙,那也比杨琼华如今的丙要好看啊。如甄倚云,去岁她考女学,就是用画替代了射,得了个五甲一乙。

    杨琼华拿了帕子擦汗,小声与她解释道:“我爹常和我说,越是害怕就越是不能畏难,要迎难而上、努力奋进,方能有所成就。再说了,我们杨家乃是武将出身,杨家的女孩儿里也就只我一个骑射不行,倘若我连考都不考,直接另选一门做替代,回去后我爹非得揍我。”

    甄停云沉默片刻,才道:“……你得了个丙,他不揍你的吗?”

    杨琼华也有些沉默,好半天才心虚道:“也,也许不会吧。”过了一会儿,杨琼华还有些不甘心,鼓着脸颊,碎碎念着:“好气哦!我还以为至少能有个乙呢……”

    甄停云见她嘟着嘴碎碎念的模样,实在可爱,也是忍俊不禁。

    笑过了,甄停云微微抬眼,去看校场上那一片蔚蓝的天空。

    正值晴日,万里无云万里天,整个天幕看上去就如同最澄澈明亮的蓝宝石,光华内敛,凝着一汪纯净透亮的蓝。

    甄停云仰头看天,心情亦是十分的好: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想考女学,女学也确实是好地方,能够传授知识记忆,也能碰见许多可敬或是可爱的人。至少,她已不是当初的井底之蛙,不再拘泥于甄家那方寸之地,不再惶恐于模糊不清的长梦,她终于能够看见那宽广的、蔚蓝的天空。

    *******

    最后一门射艺,每位女学生都能有十支箭,十支皆中靶心的就是甲等。

    周青筠当仁不让的又得了个甲。

    哪怕是杨琼华也不得不感慨:“她这回必是能得六甲,无论是京都女学还是玉华女学,都当以她为魁首。”

    甄停云也是叹为观止,点头应和:“江山代有才人出嘛。”

    要不怎么说杨琼华与甄停云是一见如故,她一听甄停云这话就明白了对方这意思,挑眉看人:“你是想说,等再过几年,就轮着你这新人出了?”

    甄停云一副我什么也没说的模样,上前拿弓箭,张弓射箭。

    她还记着当初在西山时,她和元晦两人同乘一骑,傅长熹手把手的教她拉弓时的模样。

    那时候,鹿就在她的身前,如同不远处的箭靶子一般。

    冥冥之中,甄停云仿佛听见了元晦当日的声音。

    【别说话,先把弓拿起来,拉弦上箭】

    甄停云神色镇定的拿起弓箭,拉弦上箭,一点点的调整方向。

    【可以了,放箭】

    甄停云下意识的松开已经拉到了极点的弓弦,长箭疾疾如闪电,脱弦而出,直直的往前射去。

    记忆里的那支箭射中了野鹿的右眼,而眼前的这支箭则是直直的射中了箭靶正中的红点。

    在这一刻,整个校场都是安静的,仿佛是那一日射中野鹿时,静谧无声的树林。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重又抽箭,然后拉弓,接着又是一箭。

    这第二箭亦是正中靶心。

    如是十箭,除了有两箭偏差一点就要偏离靶心红点外,其余八箭皆无问题,甄停云也得了个甲。

    甄停云忽然发现,虽然元晦不在身侧,可她总是很容易就能想到他——毕竟,她能有如今,也多是元晦之助;而她也愿将此刻的欢喜与元晦分享。

    ……

    杨琼华都看呆了,连声道:“你这么厉害,都不早说的嘛?先是周青筠,再是你,谁来体会一下我的压力?”

    甄停云也觉自己今日手感出奇的好,思来想去只好道:“我本来以为这门最多就是个乙,不知怎么的,这回就是手感特别好,一射就中了。”

    杨琼华呵呵了,她算是看透了这种炫耀——像什么“我也没看几页书,根本没想到会考第一”“我就随便看了下谱子,谁知就弹出来了”……说这种话的,都是炫耀鬼!

    不过,杨琼华说得怂怂的,甄停云原还以为她射箭怕也要和御马一般的差。

    结果,杨琼华嘴上说着压力大,手上拿起弓箭就是唰唰唰的十箭。

    十箭皆是正中靶心。

    杨琼华只是眨了眨眼睛:“我今天手感好像也不错。”

    甄停云真想上去掐她的圆脸。

    不过,想着杨琼华是武将人家出身,虽然骑马不太行的样子,射箭应该还是很能凑合的。

    最后,杨琼华也得了个甲等。

    于是,这日下午的考试就这样结束了。

    甄停云也不由感慨:原本,礼乐御射这四门里,她最有把握的就是乐这一门,结果这门也不知是甲还是乙;而礼、御、射这三门她原本不太确定的,如今反倒都侥幸得了甲,差不多算是半只脚迈进女学的门槛了,剩下的还要看上午的卷子。

    当然,这样的成绩,更多的还是靠运气,固然值得庆幸,可人这辈子总不能全靠运气。

    所以,甄停云高兴了一会儿,很快又警醒过来,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样侥幸得来的甲等肯定还是比不上周青筠这般根据实力得来的甲等。甚至,倘她日后进了女学,论及基础可能都及不上大多人这样的成绩,固然值得她欢喜雀跃却也不能真就昏了头,更不能因此自视过高,失了自知之明,还需更加努力才是。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便见楚夫人素色衫裙,正抬步朝她走来。

    眼见着甄停云这严肃模样,楚夫人不由逗她:“我听说你下午考得不错,若非还有个连着得四甲的周青筠,你怕也是很了不得了。”

    甄停云心下好奇,不由问道:“夫人可知我乐上得的是甲还是乙?”

    楚夫人只是含笑:“今日改完卷子,明日傍晚就能张榜出成绩,总是会知道的,你又何必这样急?惊喜这种东西,总是酝酿越久,越是甜美。”

    甄停云也就没问了。

    楚夫人这才接着道:“以我适才所言,你这成绩也不错,怎的倒一副严肃忐忑的模样?”

    甄停云想了想,还是老实道:“我这回能得这成绩,靠的多是运气,别说是周青筠周姑娘,哪怕是杨琼华杨姑娘也是比不上的。现下想来,哪怕是考进了女学,必也是及不上大多数人的。”

    楚夫人闻言倒是一笑:“你能有此感慨,是因为今日你与周青筠和杨琼华同在一考场,三人一起考试,对比之下难免生出珠玉在侧之感。不过,似周青筠和杨琼华这样的到底是少数……”

    “当然,”楚夫人看着她的目光带了些许温柔,轻声道,“你能不为浮华所惑,这是好事。知耻而后勇,方能够有所进益,赶上她们。”

    “谨受先生教诲。”甄停云直起身,认真的对着楚夫人行了一礼。

    楚夫人笑了笑,摆摆手:“行了,时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于是,甄停云便将自家的地址报给了楚夫人,然后坐着的马车回去了。

    马兰头才跑过了,这会儿正欢腾,也就溜溜达达的跟在外头。

    马车上,楚夫人倒是又与甄停云说了一事:“虽然还不知道你早上书法和算学这两门考得如何,可以你现下的成绩倒也可以考虑一下考中女学后的安排了。”

    “安排?”甄停云有些不知所以。

    楚夫人坦然道:“无论是京都女学还是玉华女学,都为学生准备了宿舍——当然,这大部分都是为家境贫寒又或者外地来的女学生准备的。我倒觉着你可以考虑一二。”

    楚夫人何等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甄停云今日独自一人牵马来寻她,必是家中有事,又有甄停云清晨车厢里的那一哭,她由己及人,也能猜着这必是不好与人多说的家务事。

    既如此,她做先生的当然得给学生指一条明路:人若踩进泥坑,当务之急不是尖叫或是争执,这样只会溅上一身的泥。当务之急是跳出泥坑。

    天下这么大,何必画地为牢?

    甄停云从未想到此处,闻言不由转目去看楚夫人,抿了抿唇,一时没有声音。

    就在此时,马车停了下来。

    楚夫人道:“行了,我说这个是让你回去考虑的,不必急着做决定。”

    然后,楚夫人就把甄停云赶下了马车。

    甄停云牵着马兰头,一人一马重又回了甄家。

    第47章 夫妻情祖孙情

    甄停云这一回来,可谓是全家瞩目。

    不过,这事还是要从甄父说起——

    是甄父因着甄停云的事情,昨夜里与裴氏吵了一通,搬去书房睡觉,今早上负气出了门,到底不放心小女儿,早早的下衙回来看女儿。谁知,他回了府,一问才知道女儿一早便牵了马出门,至今未归。

    甄父听着这个已是有些恼,但还是强忍着火又问女儿去处。

    裴氏原还以为女儿是出门散心,想着女儿这犟头犟脑的模样,也就没多问。加之还有甄倚云这样贴心贴意的女儿在边上陪着说话,自然是更加懒得多管,只想冷一冷小女儿,磨一磨这孩子的性情。故而,甄父忽的问起这个,裴氏自然也是一问三不知。

    毕竟,人家甄停云早上出门时就牵了匹马,还不让人跟着。这一个人加一匹马,六条腿撒开了跑,能把京城里外跑一遍。所以,裴氏哪里能知道她是跑去何处了?

    甄父见着裴氏这模样,更是恼火起来,忍不住又与裴氏吵了一通:“女儿也是你生的,你做娘的怎么就一点也不知关心?她昨儿才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正是难受的时候,你做娘的不安慰照顾她,就单看着她一个人出门。如今女儿人影不见,你竟也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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