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熹面色如常,他仍用汤匙舀着热粥,慢悠悠的喝两口,这才状若无事的问她:“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甄停云对他一向信任,自不会瞒他,坦然解释道:“楚夫人与我说,最好在入学前办完拜师礼。我是想着,无论如何还是要先拜过先生您,再与楚夫人行拜师礼。”

    这话说得倒是合情合理,其他且不论,傅长熹其实还挺满意她这把自己放在前头的态度的。

    只是,答应的话才到嘴边,傅长熹忽又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来。

    似他这样在边疆战场上,经过生死一线的人最是能够抓着那游丝一般的预感。所以,他很快便又那话咽了回去,薄唇微抿,改口说道:“无事,我这儿还有些事没处理,只怕会连累着你,这一时半会怕是不能办什么拜师礼。倒不必太计较先后……”

    甄停云暗自腹诽:就您这样的——倒杯热茶不先给您递过去就能抓着我说十几遍尊师重道的人,究竟是怎么说出“倒不必太计较先后”这话的?

    不过,甄停云心里到底还是偏着自家先生的,听他这样说,也就应了。

    甚至,因为傅长熹的话,她还想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对方那浑身是伤的惨状,再想一想自家先生自来了京城后的阔气表现——又有院子又有侍卫,吃好穿好,还能给她送一箱子珠玉古画……

    这差得也太多了吧?

    这里头肯定是有事的。

    虽知道这些事情不该她问,可她越想越觉这心里没底,实是担忧自家先生,只得大着胆子,试探着问了一句:“先生,您现在做的事,是不是特别危险啊?”

    甄停云想想都觉得害怕,同时又很替自家先生发愁:听说摄政王年少就藩,杀伐决断,乃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铁石心肠。这样的人多半也是心思深沉之辈,心肝早就黑透了,如今又是送院子又是送东西的,肯定没安好心,多半是要自家先生拿命换的……再想想第一回见面时,自家先生那一身的伤………

    甄停云自己吓自己,直把自己一张小脸吓得雪白,小声道:“先生,要不您还是别做那些事了,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好?”

    傅长熹心知她是想歪了,可甄停云这想法是建立在他是“摄政王身边的人”上面的,他总不好直接开口告诉她自己的真正身份吧?

    而且,瞧她这为自己担心的可怜模样,傅长熹觉得自己这一颗老心好似泡在热水里,泡得软软的,一时竟是连喉咙都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他才理好情绪,开口安慰甄停云:“没事,我做的事也不算很危险。我说‘还有些事没处理’是因为我如今还有一些事想不起来,且大局未定,总是有些不放心。”

    甄停云不是很信,只怀疑着看着他。

    傅长熹只得说她:“你就不能对自家先生多点儿自信心?”

    他担心甄停云想歪或是继续追问,一面抬手给自己倒了一盏热茶润喉,一面转开话题问她:“你如今和家里闹成这样,可有想过以后如何?”顿了顿,他补充道,“虽如今可以去住女学,可女学毕竟只有三年,你总不能在女学里住一辈子。”

    甄停云对此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女学三年过后,我都十七了,收拾收拾就能嫁人了啊,还理家里那些人和事做什么?!”

    傅长熹正端盏喝茶,热茶入口时听着她这话,好险才没把嘴里的茶水吐出来。

    饶是如此,他也被茶水呛了一下,咳嗽起来,雪色的脸颊跟着泛起红。

    甄停云见状,连忙从位子上起身,抬手给傅长熹抚背顺气,嘴里嗔道:“您说您,喝口水还能呛着……”

    傅长熹好容易止住咳嗽,抬眼看她,眼神深深,有些莫名的情绪:“你如今才多大,这就考虑起嫁人的事了?”

    甄停云对此看得很开,毫无半点女孩家该有的羞赧和不好意思,语调也是平静得很:“女孩家到了年纪总要嫁人的嘛。除了那些要上女学的女学生外,乡下人家的姑娘都是十四五岁就能出嫁的。也就是我今年考中了女学,要不然明年及笄,我娘就得琢磨着给我找门亲事了。”

    说着,甄停云忍不住便想起自己来京前做的那个梦:梦里的甄倚云美貌出众,惹得京中许多儿郎竞折腰,最后更是出乎众人意料的嫁入了燕王府,成为了燕王世子妃;偏偏梦里的甄停云却是样样都不成,还因甄倚云的缘故坏了名声,被父母厌弃,根本没什么人会喜欢她,便是有提亲的也多是看在甄倚云或是甄家的份上,多是些不尴不尬的人家,或是要娶她做继室一类的。好在,甄父和裴氏都是要面子的人,自然不会将她胡乱嫁了,方才起了心思将她送回老家,让族里长辈给她寻门亲事,一辈子也就能打发过去了……

    想着梦里的结局,甄停云不禁长叹了一口气,难得有些感慨:“其实,我这样用功考女学也是希望到时候站得高了,挑拣余地多了,也能给自己寻门好亲事,后半辈子太太平平。”

    傅长熹简直能被她这话给呕死——难不成,自己一路上辛辛苦苦教她,好容易帮着她考中女学,结果就是为了让她挑门好亲事把自己嫁了?!

    傅长熹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想着先把自己胸口这郁气给压下去。结果,他实在有些压不住这火气,磨了磨牙,挤出话来:“好亲事?那你想挑什么样的?”

    甄停云听他询问,倒也不觉有异。毕竟,这年头也有先生给做媒的——如甄父和裴氏,就是做先生的看重学生,许以爱女,这才成就了甄父和裴氏的姻缘。

    想着傅长熹往日里见得人多,或许真有合适的,甄停云便试探着道:“那我就说啦?”

    傅长熹冷着脸,看不出半点情绪,只应了声:“嗯。”

    甄停云便坦然道:“我倒也没想寻什么高门显第,寻个中等人家便可以了。第一要看模样和人品,倒也不必非挑什么少年才俊,只要长得端正顺眼就成,要紧的是人品要好;第二,家里家风清正,若是人口简单,没有通房妾室的,那样就更好了。其他的,先生您就看着办吧……”

    甄停云这要求真不高,既不要求家财也不要求门第便是功名也没强求。

    可傅长熹听着就觉堵心,摆手将这话敷衍了过去:“我会替你留心的……”

    甄停云与傅长熹说了这么些不好与人说的心里话,一时也觉胸中颇觉畅快,脸上笑容更胜。等到下午时,她还缠着傅长熹学了一会儿的琴,两人轮着琴箫合奏,偶尔翻一翻、记一记曲谱什么的,倒是很能消磨时间。

    直到傍晚时候,甄停云瞧着天色不早了,这才依依不舍的起身离开了。

    傅长熹送她上了马车,眼见着马车驶远了,方才转身往回走。

    因着边上无人,他独自一人在院里踱着步子,忍不住就开始琢磨起甄停云说的那两个条件:

    “第一要看模样和人品,倒也不必多好,长得端正顺眼就成,要紧的是人品要好。”

    自己只这么一个女学生,总不能寻个歪瓜裂枣吧?还是要找个容貌英俊人品好的才是。

    “第二,家里家风清正,若是人口简单,没有通房妾室的,那样就更好了。”

    那种没娶妻就有通房妾室的肯定是不行的——不知道洁身自好的男人,肯定没有自制力,那点儿小事都把持不住,以后能成什么事的?当然不能把自家女学生嫁过去。

    话说起来,这要是娶了自家女学生后还要纳妾的,肯定也不行。还是,得找个婚后也不纳小的……

    傅长熹越想越觉烦躁,索性在心里把自己认得的未婚少年郎都盘算了一回。不知怎的,那些往日里瞧着不错的人,如今想来竟是都有些个不妥。

    都说裴阁老的长孙裴如松乃是京中这一辈的儿郎里极出挑的,年少多才,斯文俊秀,为人品性也都不错,且又是甄停云嫡亲的表兄,倒比旁的人更亲近些。

    可傅长熹一想起裴大太太和裴氏做的那蠢事就摇头:裴如松有这种亲娘,可见不是个能托付的。

    接着,傅长熹又想起了自己的外甥和侄子。

    外甥荣自明那是被惠国大长公主宠坏了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肯定是不成的。

    倒是燕王世子这个嫡亲侄子,容貌人品样样都好,一向都是洁身自好,为人更知上进。就连燕王妃也是明白知事理的人,绝非那等刁钻不讲理的恶婆婆……

    可傅长熹只略一想,就把燕王世子的名字从心里的名单上划掉了——要是嫁了燕王世子,上头就有个燕王这样求仙问道的公爹,说不得时不时就要被塞点乱七八糟的丹药……这可不成!

    *******

    就在傅长熹琢磨着给甄停云寻个十全十美的夫婿时,甄停云的马车也才到了甄府门口。

    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甄停云早上是与裴氏甄父前后脚的出门,如今回来也正好赶了个巧,也是前后脚的功夫。

    甄停云这头方才下车,便见着甄父和裴氏的马车从后头驶了进来。

    这种时候,甄停云做女儿的既然看见了,总不好转头就走,只得顿住步子,垂首立在一侧,等着甄父和裴氏下车,然后再上前去与人请安。

    不一时,马车在二门口停下,甄父先掀开帘子,从马车上下来。

    大约是心里存着事,甄父倒不似往日里那样机敏警惕,竟也没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幼女,反到是回过身去,小心翼翼的将裹着斗篷的裴氏从车上扶了下来。

    说真的,如今已将至七月,天气渐热,裴氏这样裹着斗篷的还真是少见。

    甄停云心下好奇,不禁多看了一眼。

    然后,她就看见裴氏那张肿的如同过年供桌上那红烧猪头一般的脸。

    甄停云:……对不住,真的要忍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虽然不知道是哪位英雄下的手,还是先笑为敬吧!

    第54章 两边不开窍

    见着裴氏这般形容,甄停云简直是忍笑忍得要哭出来。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真笑出来,赶在甄父和裴氏注意到自己之前,她悄悄的掐了自己好几下,痛得红了眼睛,倒是顾不得笑了。

    果然,甄父扶着裴氏下了车后,立时便注意到了站在一侧的甄停云。

    眼见着甄父目光扫过来,甄停云自是会意,立时抬步上前去与父母行礼问安。

    甄父看着她,眉心微蹙,很快便又松了开来,笑着道:“刚回来?”

    “是。”甄停云应了一声,也没往裴氏处多看——人家脸还肿着,这要是多看几眼,惹得人家恼羞成怒就不好了。

    甄父微微颔首,倒是没说什么。

    然而,裴氏居然也是一句话都没说,甄停云就真有些奇怪了,不禁往裴氏处看了一眼,目中还有些疑惑。

    裴氏脸上还是红肿的,倒看不出脸色,但她还是在注意到甄停云的目光时下意识的抿了抿唇。她确实是想要说些什么,话刚到了嘴边,只是略抿了抿唇便牵动颊边肌肉,便是一阵的抽疼。

    在这样的疼痛里,她仿佛又回到了裴家,耳边空落落的,只有裴老太爷抬手打下来时那清脆的巴掌声。

    裴老太爷绝非文弱书生,平日里和善可亲,若真怒火起来动了手,那真是能把人打得皮开肉绽。

    当裴氏一人跪在地上,裴老太爷两个巴掌打在她的脸上时,她心里又羞又恼,恨不能就这样晕过去,耳边却是裴老太爷那冷酷到了极点的声音——

    “疼吗?”

    “知道疼就好!你做娘的能为了女儿好,卖了女儿的考试凭证。我做爹的为了女儿好,打你几巴掌,也是没错的吧?”

    裴氏便是不服气,对着裴老太爷却也是不敢驳的,只能哭着俯倒在地,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仿佛就要晕过去了。

    裴老太爷却仍旧是站着,神色如常,便如同朝上应对一般的从容不迫,字字句句皆是有如刀锋般锋利。

    “你母亲膝下二子一女,只你一个小女儿,难免偏宠些。尤其是当年为父被罢官,只得携家离京避难,你两个兄长都已大了,只你小小年纪却要跟着家里一路奔波,吃苦受罪……为着这个,为父心里对你一向有愧,凡事只要不过分,也都依了你。便是你偶有错处,也多是当你年少无知,不忍多说你。如今想来,子不教父之过,你如今这般,实是我的错——这两巴掌我是早该给你的,好叫你早些知道明白!偏我做爹的一直不忍心,忍到现在,倒是教你越发不成样子了!”

    “当年,是你自己选定了甄东平,说要嫁他,我是怎么与你说的?我早就告诉了你,他家中只一寡母,虽性情粗鄙却也是一手抚育独子长大,多年来含辛茹苦,颇有可敬之处,你若要嫁过去,应当为丈夫侍奉婆母,以尽孝心。可你呢?你嫁去甄家后,闹出来的那一桩桩事,我如今想起来都觉头疼。”

    “后来,你抱倚姐儿上京,我瞧你这样,也有心疼,难免偏你些,这才出面为你与东平劝和,花了气力调他去了外地。当时,我是怎么与你说的?我早与你说了,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待你与东平生下嫡子,到时候便可派人去接你那婆母还有停姐儿过去。到时候,你婆母已消了气,便是看在孙儿的份上也不会与你太过计较,正可一家团聚,安享天伦。可你是怎么做的?你只管自己快活自在,根本不顾乡下老家的婆母与幼女,直到东平调任回京,再拖不住,方才不情不愿的派了人去接她们祖孙上京!”

    “这些年来,你为人媳妇,不仅没有侍奉婆母,还心存怨怼,屡有不是,是为不孝;你为人母,却丢下才出生的幼女,不闻不问,冷漠忽视,是为不慈;你为人……妻,明知丈夫心里想的是阖家团圆,盼的是一家和乐,可你却不管不顾,处事全凭自己心意,直闹得阖家不宁,是为不贤。”

    “当年我许婚时,原还想着我有好女,下嫁爱徒,也算成就一段佳话。可如今呢?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看看你把自己的日子过成了什么样?有你这样的不孝、不慈、不贤的女儿,我只怕都要没脸再见东平了!”

    裴氏连着被打了几巴掌,脸上又疼又烧,听得裴老太爷如此言语,哭的更是厉害,仿佛这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尽了。

    然而,往日里一向疼她的裴老太爷见她掉泪,反倒冷笑着叫好:“能哭就好!你知道疼,知道羞,那就好!以后说话做事,就想想眼下这疼、这羞。再有下次,我是没脸再叫你这样的女儿留在甄家祸害东平的。”

    裴老太爷这样的话,就像是鞭子,一下下的抽在裴氏身上,痛得她整个人蜷曲着身体,都哆嗦起来,连眼泪都不敢掉了。

    ……

    也正因此,裴氏很快便从疼痛中寻回了理智,再看看甄停云,她竟也没了生气的力气,便只是沉声道:“你要去女学寄宿这事,你父亲已经与我说过了。”

    甄停云闻言,不由又看了裴氏一眼。

    裴氏那张脸肿的如红烧猪头,自然也透不出半分的情绪。只听她动了动唇,缓缓道:“其实,会在女学寄宿的,也多是家在外地或是家境贫寒的女学生。按着我们家如今的条件,是不好叫你去住女学的,要不然外头少不了有人要说嘴……”

    甄停云不由握紧了手掌,咬了咬唇,正欲开口辩解忽而又听裴氏接着道——

    “不过,京都女学确实是离我们家有些远,整日里叫你起早贪黑的,我们做父母的也是于心不忍,只得叫你去住女学了。”裴氏淡淡道,眸光乌黑,没有半分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般。

    甄停云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是了,当初裴氏让她考玉华女学原也是想着玉华女学离家更近些,且甄倚云这做姐姐的也在里头,日后姐妹一起去上学也是方便。如今换了京都女学,离得远,来回也不方便……

    当然,甄停云并不傻,心知裴氏这是说给自己听的——既要住出去,少不得要与人解释一二,裴氏适才的话就是最好的理由。便是说到外头,也是父母不忍女儿在路上来回奔波,只教她在学里一心用功上进。这样的理由,外人也挑不出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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