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与太医说的。

    宋渊显然是对郑家仍有芥蒂,这才寻了个太医院副使安太医——这位年纪极大,也算是经了三朝了,能有今日自然不是郑家提拔。且因着这年纪,必是会更加的小心谨慎,更不会在最后关头犯糊涂,卷入宫中是非。

    安太医慌忙应了,亲自提了医箱上来给小皇帝看脉。

    毕竟是太医院副使,望闻问切,不必做全便已知道了大致病情——事实上,以他的医术,要不是这年纪,要不是不肯依附郑家,只不定还能做个院使或是提点。

    安太医脸上不由显出踟躇且担忧的神色,下意识的转目去看傅长熹。

    傅长熹心有所感,略顿了顿,便道:“你随我过来。”

    说着,抬步便去了无人的偏殿。

    偏殿无人,更是安静,傅长熹这才沉声问道:“皇帝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太医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跪倒:“殿下,陛下他生来便有不足,这些日子似乎也是忧虑过重,忧惧伤神,已是伤了元气。只怕是要不好了……”

    傅长熹闭了闭眼,然后又睁开,徐徐问道:“还有多少时间?”

    安太医:“短则一两年,长则三四年。”

    傅长熹:“当初先帝体弱,许多太医也都说他长不大,可他到底还是熬了过来。”

    安太医:“先帝性情坚韧,又与陛下不同。”

    傅长熹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话罢,他一时没有开口,安太医心知这位摄政王是要斟酌一番,便也安静的跪着,等着这位摄政王开口。

    过了一会儿,傅长熹方才接着道:“你觉得,皇帝的身体,太后知道多少?”

    安太医顿了顿,才道:“陛下的身体,便好比是大缸上有个缝隙,一点点的往外滴水,外人一时也瞧不出来。结果,一场惊病,缝隙成了小洞,呼啦啦的往外流水,外自然就能看出来了。陈院使的医术并不差,可是此前陛下身体看着还好,只怕他也没瞧出来。”

    傅长熹点点头,然后又道:“事关龙体,关系朝局,必须要保密,从今日起,你就留在乾元宫,随侍陛下左右…………”

    “殿下!”安太医不由苦笑,“老臣这个年纪,只怕是担不起这个重任。”

    傅长熹却是凝目看他:“担不起也得担着——你不是说‘短则一两年,长则三四年’?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熬过去,最多三四年,不就能安安稳稳的回家养老了?”

    安太医只得应了,跪地行大礼。

    傅长熹摆摆手,让他退下。

    安太医走到一半,忽然又犹豫着问道:“殿下,宋统领那里若是问起来?”

    “先瞒着,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傅长熹淡淡道。

    安太医依言应了。

    待得安太医退下后,殿中只剩下傅长熹一个人,他独自一人站在殿中,神色深深,正在思考一个问题:皇帝去后,这皇位江山,何人能继?

    **********

    傅长熹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天还亮着,正好赶在天黑前去甄家接了甄停云出来。

    甄停云颇有些抱怨:“我在家被我爹娘念叨了好久,都怪你!”

    傅长熹虽是满腹心事,瞧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又不觉欢喜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脸蛋,轻声道:“是是是,是我不好。”

    甄停云感觉他这道歉都像是哄人,不免十分生气,很想踹人。

    不过,抬脚时,甄停云又想起一件要紧事,便又把这气给忍了下来,抬目去看傅长熹,试探着问道:“你当初与我说——宋渊不是外人,他和楚夫人有些关系,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傅长熹随口道:“自然是夫妻关系。”

    甄停云:“!!!!”

    眼见着甄停云杏眸圆瞪,傅长熹也只得握着她的手掌,轻轻的揉了揉她柔嫩的指尖,与她解惑:“好吧,其实他们眼下已经和离了,也算不得夫妻了。”

    饶是如此,甄停云还是吃了一惊。

    随即,她便想起了自己当初不甚在意的点滴细节——

    记得那会儿,她还不知道傅长熹的身份,还以为那西山别院是摄政王给自家先生的。当时,她去西山别院找傅长熹说话,当时正好又来了人,侍卫上来通禀,甄停云也听了一耳朵,好似是“宋将军”“才回京”云云。只是,她当时没留意,觉着不好打搅,这就起身要走,只是临走前正好瞧见了那停在院中的一匹黑马——因着马兰头也是匹黑马,甄停云冷不丁的又瞧见匹黑马,难免多瞧了一眼。

    直到如今,甄停云还能隐约记得,那匹马皮毛油亮,昂首而立,桀骜且神气,哪怕只是看着都知道这必是难得的好马,神骏非常。当时,甄停云看着那匹神骏非常的黑马却没多想,只是心里暗暗嘀咕:想必这就是那位宋将军的坐骑………也就是在那一次回去的路上,甄停云碰见了楚夫人——当时,楚夫人领着两个丫头站在亭中,似乎是在等人?

    还有就是,甄停云的考试凭证被卖,不得不按着楚夫人留下的地址,孤注一掷的牵了马兰头要去拜师。那日,楚夫人点头收了她这个弟子,两人同坐车上时,楚夫人曾经温声与她说话:“是啊,人活在世上,总是会碰着些令人觉得辛苦、觉得难受的事情。我年少时喜欢一个人,喜欢到神魂颠倒,因他极爱读书,手不释卷,我也学他一样的读书学习……后来,我与那人分开,从西南来京城,只带了一车的书卷。直到那时我方知道:无论是爱还是恨,再激烈也无法久远,只有我们看过的、学到的东西,那是能够伴随我们终身,永不会辜负我们的。”

    直到此时,甄停云才反应过来,楚夫人当时说的是“后来,我与那人分开,从西南来京城”,那个西南可不就是宋家出事后,一家子流放的西南吗?记得宋渊好似也是从西南调任回来的?

    ………

    甄停云很快便想通了这一连串的关节联系,她做人弟子的,心里自然是偏着楚夫人些,很是看宋渊不起——瞧他浓眉大眼的,没想到居然是个渣男。

    这么想着,甄停云便端正了神色,义正言辞的与傅长熹道:“都和离了,那我肯定不会认这个师丈的。”

    全然不知甄停云脑中已经补足了所有剧情的傅长熹:“……”

    第106章 有没有想过提前

    不过,傅长熹到底另有心事,倒也不想在宋渊和楚夫人的事情多说,索性便省了替宋渊解释的力气,犹自为着心事沉吟。

    在车驾到了女学门口,甄停云正伸手去掀车帘,准备下车,傅长熹却忽然握住了甄停云犹如凝霜的手腕。

    甄停云讶异的回头看他。

    傅长熹沉吟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停云,你有没有想过提前成婚?”

    甄停云听得一怔,不由转目去看傅长熹。

    傅长熹今日束玉冠,身着玄色炮服,形容庄肃,神色更是郑重。

    只见他长眉微蹙,凝目看着甄停云,认真说道:“明年四月你就及笄了,我问过钦天监,明年六月就有极合适的吉日。或者,我们明年六月直接成亲也未尝不可?”

    甄停云正提着裙裾要下车,忽闻此言,真的有些被吓住了,腿上一软,险些就要从马车上跌下去。

    还是傅长熹极是伸出手,将她拉回了车厢。想了想,他又主动把人拉回了自己怀里。

    要是往日里,傅长熹这样动手动脚,还乱抱人,甄停云肯定是要踹他的,可今日她是真的有些被吓到了,仰头看着傅长熹,杏眸圆睁着,结结巴巴的道:“我,我觉得这样不好吧……”

    傅长熹看着她,很有耐心的问道:“你觉得哪里不好?”

    甄停云蓦然生出一种被逼婚的错觉,小心翼翼的看了傅长熹一眼,然后才道:“明年六月,我女学都还没毕业呢。”

    傅长熹神色不变的应声:“要是你愿意,成婚后,照样可以在女学里进学,只是不好再住女学罢了。”

    甄停云:“……那多尴尬啊。”

    傅长熹顿了顿,薄唇微抿,到底没有逼她,只是道:“那你再想想吧……”

    见他松了口,甄停云也松了一口气,立刻就从他怀里窜了出去,连忙跳下车。

    她那模样就像是受惊过度的小兔子,跳下车时,脊背绷得紧紧的,裙裾跟着在半空中划出柔美的弧线。

    傅长熹的手仍旧抓着车帘没放,但蹙着的眉头不觉间却又松了开来。

    然后,他就看见了甄停云站在马车边上,正抬着手与他道别。

    “先生,你也赶紧回去吧,天都要黑了。”她的声音还是清脆脆的,大概是出于关心,额外的补充了一句,“您可别忘了吃晚饭。”

    傅长熹看着她这活泼模样,紧绷着的脸终于稍稍缓了缓,微微与她点头,也回了一笑:“知道了,你也是。”

    见状,甄停云这才松了一口气,提着东西,重又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因为甄停云今天来的有些晚,杜青青已经在屋里了,不免有些好奇:“你今天怎么来的这样晚?”

    比起杜青青这种,回家就是过节享福的,当然会能多晚回来就尽量多晚回来。可甄停云一向都是回家如同遭难,每回都是一早的回来。所以,往往都是杜青青大包小包的来了屋子,发现甄停云早就已经在里面了。

    结果,今天倒是掉了个个儿。

    也难怪杜青青好奇。

    甄停云并不想与人多说傅长熹的事情——傅长熹这样的身份,哪怕大多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他们定亲的事,可是甄停云还是不习惯与人多说的。

    所以,甄停云便随意的寻了个借口:“我家重阳节出了些事情,所以我就在家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杜青青一下子就有点担心了:“你没事吧?”

    “没什么,”,甄停云摇了摇头,主动转开了话题,“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去饭堂吃饭?”

    杜青青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力,跟着点头:“好呀!”

    她从榻上站起来,上来挽住甄停云的手,悄悄的与人说起自己来时听说到的好消息:“听说,有人给女学送了些东西,饭堂今晚上要加菜呢——其他女学生都是明天才来,今晚上加的菜,可不就便宜了我们这些住在女学的?!”

    甄停云不由也有些好奇:“加菜?”

    等甄停云和杜青青到了,这才发现这竟然真就是个大惊喜:今晚上居然有螃蟹!

    “听说重阳节的宫宴出了些意外,干脆就把这些本来要用的螃蟹分了下去,除了各个衙门外,连京里的两所女学也都得了些。”打菜的师父还给甄停云挑了个最大的,揶揄着道,“这可是往年都没有的事情。”

    甄停云倒是很容易就猜到了重阳宫宴出了什么事:估计就是宫宴前,傅长熹知道了郑太后在慈济寺安排的事情,直接让郑太后启程去南宫,自己则是叫人绑了那个太监去甄家处理甄倚云——这太后要去南宫,摄政王也不出席,这宫宴自然也开不下去了,难怪多了螃蟹下来。

    不过,宫宴那些螃蟹,朝廷各衙门分一分肯定就没了,能多出一些送女学这里………确实是“往年都没有的事情”。

    甄停云想起自己之前和傅长熹抱怨过的女学没有螃蟹,馋了好久什么的,忽然就觉得脸上发烫。

    哪怕杜青青这样心大的,喜孜孜的吃着螃蟹,还免不了与甄停云笑道:“肯定是沾了你这个未来王妃的光,要不然那些人怎么会想到给我们女学送螃蟹?”

    甄停云恼羞成怒,丢了个蟹脚过去:“吃你的螃蟹!”

    杜青青接了那蟹脚,非常利落的剥了开来,然后殷切的递给甄停云:“你吃叭!”

    甄停云被她这讨好模样逗得一笑,接了蟹脚吃了一口,嘴里鲜甜,颊上又是一阵阵的热——她又想起临到女学时,傅长熹与她说过的提前成婚这事……

    这么一想,连螃蟹都有些吃不下去了。

    唉!

    *********

    甄停云和杜青青在女学饭堂里吃了一顿螃蟹的事,第二天就被杨琼华知道了,她忍不住追问道:“那,今天还有吗?”

    杜青青得意洋洋的表示:“就只一点,又怕放久了就被养死了,昨晚上就被吃完了。”

    杨琼华又羡又妒:“啊啊啊,我也好想吃!”

    甄停云真受不了她这浮夸模样,不得不开口:“你要想吃回家就能吃,哪里用得着这样!”

    杨琼华却是振振有词:“那不一样!女学饭堂的螃蟹,这味道肯定和家里的不一样啊!再说了,饭堂以前从来就没烧过螃蟹,你们说不定是女学里第一批吃螃蟹的呢!”

    杜青青差点就被杨琼华糊弄了:“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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