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熹:“本王从未骗过陛下。”

    皇帝紧蹙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抿了抿唇,喃喃道:“那就好,如此,我也能安心去见父皇了傅长熹安抚似的拍了拍皇帝的瘦削的后背,低声道:“陛下不必担忧,先帝所爱者莫过于陛下。”

    皇帝扬起眼睫,抬眼看着傅长熹,眼眸仿佛湿漉漉的,但他说出的话却是干脆而直接的,甚至极难得的用上了“朕”这个自称——他到底是年幼登基,一开始实在是不甚习惯用这个自称,哪怕郑太后几次挑剔,私下里依旧是改不过来的“我”。

    如今,他却是看着傅长熹,极认真,极郑重的道:“朕年幼登基,福薄寿短,未有子嗣,只恐后继无人。既今日皇叔与诸位大人都在,正好议一议朕去后,何人可担大位?”

    皇帝的声音听上去带着孩童的稚嫩,大病初醒时的虚弱,但也是清楚而明白,如同尖刀一般刺入所有人的耳中。

    “陛下啊!”首辅孙启常实在是忍不住,一时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哭着伏到在了地上。

    孙启常乃是先帝的帝师,师徒感情极深,当年先帝去时,他亦是如此,伏到在地,痛哭不已。谁知方才几年,竟是又要再经一回这样的折磨!孙启常实是一时没忍住,哭着上来,哽咽道:“老臣得先帝嘱托,却没有照顾好陛下,是老臣失职老臣皇帝却是镇定的看着孙启常,低声道:“您言重了,朕年幼无知,这几年也是多亏首辅于内阁理事,方才能无后顾之忧。如今,天不假年,还请首辅以国事为重,勿要悲痛。”

    孙启常擦着眼泪,心里越发难受:这是先帝的独子,年纪虽小却也如先帝一般的聪慧明理,倘若再有几年,等他大些了必是英明之君。怎么,怎么就连这点时间都没有呢?

    君臣之间一时更添几分悲痛。

    好在,正如皇帝说的“国事为重”,擦完了眼泪,孙启常还是要问:“不知陛下属意何人?”

    皇帝却是抬眼去看傅长熹,认真道:“皇叔以为呢?”

    事实上,在这个时候,这件事上,傅长熹的意见确实是压倒性的重要——倘他毛遂自荐,在场所有人几乎拿不出理由来反驳。

    论亲,傅长熹是孝宗皇帝最钟爱的幼子,屡有传位之意。

    论功,傅长熹在北疆多年,屡有战功,天下皆知。

    哪怕是孙启常这首辅也寻不出理由挑刺。

    然而,傅长熹的话却是出乎了大部分人的意料:“宗室诸多子弟,本王看过大半,唯年嘉龙章凤姿,才干卓越,堪当大任。从辈分论,他是孝宗皇帝的长孙,也是陛下堂兄,承继帝位亦是理所应当。”

    比起摄政王自己上位,几位阁老自然更加倾向于傅年嘉——至少,傅年嘉是远没有摄政王的强势的。

    所以,傅长熹这话一出口,孙启常做首辅的呆了呆,随即便反应过来:“燕王世子确是合适。”

    皇帝却没有立时应下,而是转目去看傅长熹,认真道:“朕以为,皇叔更加合适?”

    傅长熹握住皇帝的小手,笑着道:“陛下,我已将至而立,今已行路过半,如今半道改辙,实是不好。只恐要引孝宗皇帝与先帝地下发笑傅长熹这话说的含蓄,意思却是极明白的:我都快三十了,半辈子都快过去了,之前一直在北疆打仗,现在忽然给我换个位置做皇帝,只怕是不太好。要是叫地下的孝宗皇帝与先帝知道了,肯定要笑我的——当初还拒绝的斩钉截铁,结果临到头居然还吃回头草。

    皇帝显也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也没有劝,只是道:“皇叔的话也有道理。”

    于是,坐在一边旁听的燕王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眼角的泪珠子都擦干净,就听到不远处的几个人已经讨论起若是傅年嘉究竟要以何种身份承继大位——是孝宗之孙还是先帝之子——要不要先将傅年嘉过继到先帝名下。

    燕王一脸懵逼虽然我的确没有存在感,也插不上话,但是你们要过继我儿子,是不是该问我一声啊?

    乾元宫这一议论,几乎是从天亮说到了天黑。

    好容易才说定了大半,皇帝已是疲倦交加,重又昏睡了过去。

    傅长熹问过安太医,知道皇帝今晚大约是没有问题,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决定在宫里多留一日——按着安太医的话,统共也就剩下这么一两日了,这种时候,肯定还是要留在宫里的。

    几位阁老自然也不肯走,也要留下,顺道还把傅年嘉也给拉下来了。

    弄得燕王很是尴尬——他是很想上山去接着炼丹,但是儿子都被留下来了,他做爹的不陪一陪仿佛也不好,只得跟着留下了。

    傅长熹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叫人收拾出了可以供人休息的偏殿,自己先拉着甄停云过去了。

    大约是对着甄停云,傅长熹倒是没有紧绷着脸,眉梢微松,脸色也缓了缓。

    只是,在甄停云看来,他也是脸色苍白,面有倦色,心里很是担心。但是,甄停云也知道情况,这种时候自然不会多嘴去问那些国事,反到是拉着傅长熹的手在临窗的小榻上坐下,关切的轻声问道:“晚膳用了没有?”

    这话其实就是没话找话——虽然甄停云之前是在偏殿等着,但是宫人们有没有送饭进去,她还是知道的。这些人明显就是守在里头,又是商量又是吵架的折腾了不少时间,哪里还顾得上吃饭?

    果然,听她这般问,傅长熹微微摇头。

    甄停云迟疑片刻,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声道:“那,我叫人端些东西来?”

    傅长熹眉心微蹙,只是道:“不必了,我也没什么胃口。”

    甄停云却是伸手揪他的袖子,哼哼着道:“你没胃口就算了……就不问问我吃了没?”

    傅长熹心里正存着事,听到这话方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转目去看甄停云,连忙道:“你吃了没?”

    甄停云嘟了嘟嘴,扭过头不理他。

    傅长熹也顾不得心里那些事,立时便唤了人来,吩咐人准备晚膳,又道:“几位阁老那里也送些去,他们年纪都大了,如今又是这个时候,送些热粥米过去便是了,别弄那些油腻、不易克化的。”他可不想在这时候把人饿出好歹,或是吃出个好歹。

    宫人仔细的应了。

    等人退下了,傅长熹方才拉着人坐到自己怀里,伸手在她鬓角摩挲着,不免低声嗔怪:“我在正殿那会儿顾不上吃晚膳,你自己怎么就不注意下——你这个年纪,还正长个子呢,这样又是熬夜,又是饿肚子的,长不高怎么办?”

    甄停云仰头看他,小声道:“你担心国事,我担心你,可不就是没胃口吃不下?”

    傅长熹被她这甜言蜜语说的心头一甜,不禁又抵着下头,在她发顶吻了吻,温声道:“好,我陪你一起吃。”

    甄停云往他怀里蹭了蹭,睁大杏眸,扬起下巴:“那你喂我?”

    傅长熹被她蹭的有点儿手痒心痒的,真是很想把她当做北疆王府后院的那条银狐狸,使劲的薅一把毛。

    两人这般说了一会儿话,傅长熹虽满腹心事但怀里抱着个甄停云,甄停云又是拉着他叽叽喳喳的说着话,他实在是愁不起来。

    等到宫人端了御膳房的粥点上来。

    傅长熹便亲自端了碗鱼片粥,拿汤匙舀了一勺子,递到甄停云的嘴边。

    甄停云眼睫微垂,红唇跟着张了张,喝了一口。

    然后,她也端起粥碗,从碗里舀了一片又大又嫩的雪白鱼片,用汤匙也给傅长熹喂了一口:“这鱼片还挺鲜嫩的,你也尝尝味道?”

    傅长熹看她一眼,唇角微扬,也低了头,吃了那送到嘴边的鱼片。

    于是,他们两人便坐在乾元宫偏殿里,一人端着一碗粥,你一口我一口的,竟还真就是把两碗热粥都给喂完了。

    傅长熹看着甄停云沾着粥水,红艳的双唇,将粥碗搁下的时候,竟还有些意犹未尽。

    甄停云则是后知后觉的揉了揉自己有些鼓起的小肚子,觉着自己大概是吃撑了,嘀咕道:“以后再不陪你喝粥了,我都喝撑了!要再这样,腰都要粗了。”

    傅长熹见她搂着肚子似乎很不舒服,只得伸出手,也帮着揉了揉。

    因他力道温柔,这么揉着,胃里居然还挺舒服的。

    甄停云索性便也不管了,懒洋洋的把头靠到了傅长熹肩头,鼻尖还能嗅到傅长熹衣襟上染着的龙涎香气,萦绕不断,仿佛是小勾子一般的勾着人的鼻子。

    在这熟悉的香气里,甄停云不觉闭上了眼睛,打了个哈欠,然后问起了自己先时好奇了很久的问题:“你之前和傅年嘉在偏殿都说了什么啊?”

    第145章 夜深廊下见

    听到这个问题,本已缓和了脸色的傅长熹不觉便蹙起了眉头。

    连给人按揉小肚子的手都跟着僵住了。

    枕在他肩头,正昏昏欲睡的甄停云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由睁开眼睛,转目看他,问道:“究竟怎么了?”

    傅长熹这般的反应,甄停云不觉也有些着急,下意识的便要从人怀里挣开来。然而,傅长熹的动作却比她的反应更快,立刻就把她按回了怀里,然后道:“也没什么,你别太担心了。”

    甄停云睁大眼睛,杏眸圆瞪的看着他,明显是不信他的话。

    傅长熹心情显然也不大好,下颔绷得紧紧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神色。但他还是有些生硬的开口转开了话题:“停云,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后要生几个孩子,儿子还是女儿?”

    甄停云这什么鬼问题啊?!

    甄停云真有点坐不住了,支起身体,伸手要去探傅长熹的额头,怀疑着问道:“你是不是……”有病啊?!

    傅长熹面上掠过一丝不自在,很快便抓住了她探向自己额头的素手,合拢着握在了掌中。

    然后,他才沉声解释道:“年嘉说,自孝宗起,皇家子嗣便极艰难,孝宗皇帝膝下几个儿女,活到如今的也只有我与燕王。先帝也只一个独子,轮到年嘉,他亦是是担心自己身体不好,日后子嗣艰难。所以,他希望能够从我这里得个允诺。”

    甄停云并不知道梦里的傅年嘉究竟是生没生儿子,只是听到傅长熹这般说法,心里已隐隐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转目去看傅长熹,咬牙问道:“什么许诺?”

    傅长熹并未立时应声,而是试探着伸手去搂甄停云的肩膀。

    甄停云却哼了一声,用肩头将他的手给抵开了。

    傅长熹只得把手收回来,揉了揉鼻子的鼻尖,轻声道:“他希望我能答应他:如果他即位后没有子嗣,我能挑一个嫡子送去京城,由他抚育,承继帝位。”

    甄停云挑一个?嫡子?”

    傅长熹沉默的看着她,然后点头。

    甄停云不敢置信的看着傅长熹,确认道:“你答应了?”

    傅长熹仍旧是点头,神色如平日一般的冷定。

    甄停云也跟着沉默,半晌,她忽的伸手,揪起身侧的宝蓝色引枕,用力的砸到傅长熹身上。

    她简直要被傅长熹气得说不话来,说起话来也是语无伦次的:“你现在就只有北疆那一窝的毛茸茸,哪来的儿子许给他?要是只有一个儿子呢?要是只有女儿呢?有你这样做爹的——儿子女儿都还没出来呢,你就直接把人送出去了?!”

    傅长熹却道:“倘年嘉无嗣,论及亲缘,也的确是我们的孩子最为合适。既如此,送去京城,交由年嘉抚育,对孩子来说也是好事甄停云也知道是这么个理,但是还是有种说不出的生气,气得双颊鼓鼓,反问道:“你怎么就能确定,傅年嘉就一定没有子嗣?”

    “倘若他有子嗣,那么这个约定自然也就不作数。”

    哪怕是此时,傅长熹的语调依旧是理智且沉静。

    不知怎的,在他这样沉静的陈述中,甄停云激烈的情绪竟也稍稍平缓了些。

    傅长熹打量着她的神色,接着道:“再说,山陵崩后还有国丧,孩子的事情还没得很其实,甄停云理智上也知道傅长熹他说得都很有理,自己这气实在是没原由的——毕竟两人如今都还没有圆房,孩子什么的自然也是没影的事情。而且,如果傅年嘉有了自己的子嗣,傅长熹与他说过的这些事自然也就做不得数。

    可是,她就是说不出的生气,索性背过身去,拿屁股对着人,再不去理身后的傅长熹。

    傅长熹叹了一口气,伸手从后环抱住她,附耳问道:“时候也不早了,我抱你去沐浴?”

    甄停云扭头不看他:“不用你!”

    见傅长熹态度镇定,一如往时,她就更气了,气得双颊微红,鼓起脸颊道:“我自己去!难道没了你,我还能被水给淹死不成?”

    闻言,傅长熹十分谨慎的顿住声,先是仔细端详了下她气鼓鼓的小脸蛋,然后才笑叹道:“你这样的确实是淹不死。”

    顿了顿,他补充道:“毕竟,河豚是会水的嘛。”

    甄停云

    好气,居然连吵架斗嘴都斗不过!

    最后,甄停云还是没有吵过傅长熹,反到是被人抱着去了净室,两人自己动手,擦了一把。

    擦洗到一半的时候又要吵起来,说话间险些就把那盛满了水的浴桶都给踹翻了。

    也正因此,等到两人擦洗过后,一同躺倒在榻上的时候,甄停云不免也觉疲倦,头才挨着枕头便生出了困意。

    也就在此时,傅长熹又从枕边凑了过来。

    他那头微湿的乌发随之垂落而下,如同暗色的长河,无声的流动着。而他寝衣则带着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如空气里的暗流,沉沉的压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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