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夫人见他心意已决,只得拖一拖时间:“这天都要黑了,沅君她又病着,来回匆匆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明儿吧,明儿你休沐,正好在家。等明儿我派人接她过来,你做爹的要教训就教训,我是再不管的。”

    裴阁老胸口哽着口气,偏他一低头便对上了老妻近乎恳求的目光,只得点头:“那就明天!”

    说罢,留下一句“慈母多败儿”,一拂袖就走了。

    裴老夫人目送着裴阁老离开,略松了一口气,一面伸手去扶跪在地上的儿媳妇,一面打发人去甄家与裴氏说一声——多年夫妻,她是知道裴阁老这回是真动了怒,只盼着自己拖他一晚,裴阁老那火气能下去些,要不然女儿明日过来也是来挨打的。至于大儿媳妇……

    裴老夫人看了看哭得不成样子的大儿媳妇,摇头叹了口气,深觉她也是命苦:拿了个铺子换凭证,结果女儿没考上,自己回头怕还要被人教训!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唉,所以说:一开始何苦要起那点儿歪心呢?既丢了凭证,那就准备准备明年再考不就成了?以裴明珠这回落榜的成绩来看,说不得这凭证丢了还是上天示警,预示她今年考不中,让她明年再试呢……

    *******

    裴家传话的人到时,甄父正在与裴氏说话,耐着性子劝慰妻子。

    甄父也不是不知情理的人。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这肉也分薄厚。做父母的也是人,是人就有偏心,有所偏爱也是并非不可理解。便是甄父自己,虽对幼女十分愧疚,也极爱幼女那肖似裴氏年少时的模样性子,可他扪心自问,心里还是稍稍偏着自己看着长大的长女和幼子。

    但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人是有脑子的,不是光凭心里那点儿感情冲动做事,便是有偏心也不能过了度,更不能失了理智、发了疯,至少面上总也要一碗水端平。

    以甄父的目光来看,裴氏这偏心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分明就是钻了牛角尖,走火入魔了——这世上哪有亲娘把自己亲生骨肉当仇人对待的?

    只是,甄父往日里没能叫裴氏和甄老娘婆媳和好,这一回虽有心劝一劝裴氏也没什么效果——人裴氏根本不承认自己偏心,这话起头就说不下去。

    也就是此时,裴家派了人来,说是裴老太爷让裴氏明儿过去。

    甄父不由大松了一口气:也罢,裴氏既是不听自己的劝,便叫裴老太爷这亲爹劝她吧。

    这么一想,甄父安慰了妻子几句,转头又去给右掌受伤的长女做心理辅导——孔融让梨的故事也都是讲过的,做姐姐的心胸更该宽阔些,便是让妹妹个庄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日后一定找机会给她补上的。

    这样忙了一圈,甄父竟也还记着甄停云的事情,也没忘记叫人给甄停云准备车马和赔罪礼,好叫女儿到时候送去给她那个住西山的先生。

    不得不说,甄父寒门出身,年纪轻轻便有如今位置,除却岳家帮扶之外,至少是个明白的能干人。

    于是,第二日一早,这头甄停云坐着马车出门往西山去,那头甄父和裴氏也叫人备车往裴家赶。

    当然,这些事甄停云是并不在意的,她昨晚上为着元晦的事情翻来覆去的都没睡着,实在是有些担心对方会因着楚夫人的事情生了自己的气,一路上就光顾想这事了,倒是把裴氏和甄父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这样一路儿的心焦,待到了西山别院,问过守门的侍卫,听说元晦正在院里,甄停云提了一路的那口气这就松了下来——元晦这回就算是生气了,应该没有生太大的气,否则就不会留在这里等她过来赔罪了。

    这么想着,甄停云脸上也带了笑,叫侍卫帮着自己将车上那些赔罪的礼物都给搬了下来,自己则是抬步往里去,走到门边时又顿住脚步,悄悄的抬眼打量起坐在里间翻书的傅长熹的脸色。

    因是在别院,傅长熹装扮上也十分随意,身上一件湖水蓝绣暗云纹的袍子,只在领口和衣袖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细密繁复的纹样,虽身上并无多余配饰,也无金冠和玉带,依旧隐隐透出些许的雍容贵气来。

    他正手里拿着一卷书,侧身倚在榻上翻看着,似是没有注意到甄停云这意外来客,仍旧低着头,右手拿着书,左手按在书页上,时而抬手翻页。

    从甄停云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够看见他小半张的侧脸以及按在书页上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就连最上面的指甲也都修剪得宜,大拇指上带了一个玉扳指。这么一只手,哪怕只是静静的按在书页上也依旧稳得出奇,透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控制力。

    甄停云从见到他的第一天就知道他很好看,却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并且直接的面对这样的好看。

    就如同是直面一柄利刃,雪亮锋利,清楚直接,令人畏惧不安的同时却又无可抵挡。

    甄停云下意识的咬住唇。

    傅长熹却在此时出声:“你还要站在门口看多久?”

    原本,傅长熹是不打算出声的——他还想好好的摆一摆做先生的架子呢。可他这傻学生居然就呆站在门口看他,眼也不眨的看着。她的目光如有实质,落在傅长熹的身上便好似虫蚁一般,令他生出些许的不自在,觉得自己被目光扫过的皮肤也是一寸一寸的生出些微的痒意,下意识的绷紧了身体,不得不主动开口。

    甄停云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先生。”

    傅长熹头也没抬,只淡淡的“唔”了一声。

    甄停云听着这声音,却不觉松了一口气,连忙抬步从门口走进去,然后便挨着傅长熹坐在了榻边。

    然后,她又悄悄的抬眼去看仍旧倚榻看书的傅长熹,见他并不开口,便知这是等着自己开口哄人,哦不,是开口解释。

    于是,她也没遮着掩着,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先生,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拜楚夫人为师的事情啊?”

    傅长熹抬眼看她一眼,还是“唔”了一声。

    甄停云瞧他脸色,试探着去揪傅长熹的袖子,嘴里解释道:“其实,我原也不想拜楚夫人为师的……”

    傅长熹垂下眼,看了眼甄停云揪着自己袖角的手指。

    因他衣袖乃是湖水蓝的,细嫩的指尖搭在上面,白得有些晃眼。

    傅长熹盯着看了一瞬,很快便移开目光,好歹多说了几个字:“放手,好好说话。”

    甄停云在傅长熹面前放肆惯了,且她也是知道傅长熹的脾气的——真要是不喜欢叫人揪着,肯定早就抬手扯开,或是直接甩开了,他这会儿怕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

    所以,甄停云不仅揪着人的袖子不放手,还赌气着朝他眨了眨眼睛,哼哼着道:“就不!”

    傅长熹真心觉着这学生是收来烦自己的,烦得要命!他索性便当自己那半边的袖子不存在,又把话题扯回来,冷声问道:“不是要和我解释吗?”

    甄停云闻言连忙点头,想了想,问他:“先生,您还记不记得:回京那天晚上,我们在客栈分开之后,我用竹箫吹了一曲?”

    “嗯。”傅长熹点点头表示记得——他那日从曲中听出离愁与别绪,心里颇是动容,也是由此觉察出甄停云在这方面的天赋,自然记忆深刻。

    甄停云仰着头,雪腮微鼓,一脸的义正言辞,认真道:“我就是那天晚上遇见楚夫人的,当时她听了我的箫声,要收我为徒,我当时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了。”

    这还真有些出乎傅长熹预料,他朝甄倚云看了眼。

    甄倚云连忙表忠心:“我都有先生您了。而且先生您待我又这么好,教我读书习字,还送东西给我。要是我忘恩负义,辜负了先生您,那还是人吗?!”

    不得不说,甄停云想要哄人时,说起话来可真是嘴甜如蜜,能把人哄得晕头转向。

    傅长熹都有些被她说软了心肠,沉默片刻方才道:“既然你都拒绝她了,怎么临考前又自己找上门了?”

    按理,裴氏拿凭证换铺子这种事属于家丑,时人讲究个家丑不可外扬,一般是不往外说的。

    可甄停云对傅长熹这先生颇是信任,只略犹豫了下,便将这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然后再次和傅长熹表忠心:“要不是这样,我肯定不会背着先生您另外拜师的。”

    傅长熹却是早知道这些的——他又不是收了徒弟就不管的,自是派了人暗中盯着。好容易等到甄停云自己开口,他长眉微拧,终于还是把堵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既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为何不来找我?”

    甄停云自然而然的应道:“我又不能总靠着先生您。”

    傅长熹垂下眼,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有多说。

    他心里倒更希望对方能稍微靠一靠自己。统共也就收了这么个女学生,虽那会儿有些失忆,可也是手把手的教她练字吹箫,教她茶道……他用了这么多的心,好容易把她教了出来,总不是去受人欺负的——哪怕,欺负她的人是她的父母。

    当然,傅长熹也知道自己这想法不大对,抿了抿唇倒也没有说出口,便转口问她:“既是考中了女学,接下来可有什么安排?”

    说起这个,甄停云倒是更有精神了,右手握拳一击左掌,开口道:“我想过了,女学能住宿,我到时候直接住去女学里便是了。反正,我手里已是有个庄子,每年总还是有些个出息,要是家里给我钱,我就用着,要是家里不给我钱,就先用庄子这些出息,反正是总能过得下去的……”

    傅长熹听着还挺不是滋味的,忍不住说了她一句:“都这样了,上回我给你那些东西,你还非得还回来!现在倒是要过苦巴巴的日子了。”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甄停云闻言,倒也抬了抬下巴,理直气壮的回他:“就算我收了先生您送的那些,也没用啊——我总不能把您送的那些东西拿去卖了或是当了吧?所以说,那些既不能吃又不能喝,也就摆着好看罢了,与其占位置,倒不如直接还回来给您呢。”

    虽然甄停云说得十分硬气,可一想起当初那一小箱子的金玉珠宝,简直是心尖都在滴血:唉,要是收下了,哪怕不能吃不能喝,还占位置,可看着都养眼气派啊!

    不过,书上也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方面还是要克制的!

    甄停云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一箱子的金玉珠宝,接着往下道:“而且,在女学里住着也能多认识些同龄闺秀,安心进学。我基础薄,毕竟不及旁人,肯定还是要多下苦功,好好努力的。唔,至少也得把字练好了,还有琴——先生您以前也说过,等我进了女学,就能从头学起来……”

    说着说着,甄停云越发觉着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以后的日子真是忙也忙不过来。

    傅长熹也不觉侧目,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甄停云。

    她微微仰着头,兴冲冲的说着自己对于未来的种种希冀,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是沉入湖水里的星子,一闪一闪的在发光。

    傅长熹忽然又有了那种被狐狸毛茸茸的大尾巴挠着手心的感觉,指尖微痒,不由便伸出了手。

    甄停云说到一半,注意到他伸来的手,下意识的睁大了眼睛,呆呆的叫了一声:“……先生?”

    傅长熹反应极快,顺势将手伸到甄停云的发顶揉了揉,然后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补救着与她玩笑道:“虽要努力,但你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可别忙来忙去,最后倒把自己累着了。”

    甄停云用手捂着傅长熹指甲弹过的额头,小声抱怨道:“我又不是傻子。”

    傻子才会累着自己呢!

    话虽如此,甄停云已是能从傅长熹的语气里觉察出他似乎不生气了,这便大着胆子又去揪人家袖子,撒娇似得问他:“先生,您吃过早饭了没有,我都饿了。”

    因为担心对方会生气,她昨夜里一整晚都没睡好,今日早上起来,连饭都没吃,直接就坐马车过来了。直到现在,眼瞧着对方似乎不生气了,甄停云松了一口气,然后就觉出肚里的饥饿来了。

    傅长熹看她一眼,这才纡尊降贵的点了点头。

    不过,傅长熹没与她说的是:他这一早上光顾着在这里翻书,等甄停云过来,直到现在也没用早饭。

    当然,起身前,傅长熹还是甩了甩袖子,示意还揪着袖子不放的甄停云赶紧松手,嘴上道:“你这样,人家还以为我要断袖呢。”

    这笑话,说得还真冷,冷得掉冰渣子。

    甄停云讪讪的松了手,心里不免暗自腹诽:就您这样大把年纪还孤家寡人的,就算我不揪你袖子,指不定还有人背后怀疑您断袖呢。

    正腹诽着,注意到傅长熹看过来的目光,她便扬起雪白的小脸,眨巴下眼睛,一脸的无辜乖巧。

    傅长熹自不知自家女学生肚里想的事,见着她这难得的乖巧模样,脸色稍缓,开口吩咐下人准备早饭。

    于是,各怀心思,都没来得及用早饭的师徒两个便又坐到了桌子前,对面坐着,就等着要用这顿迟来的早饭。

    因着傅长熹昨儿便是歇在别院的,所以别院里是准备了早饭的,这会儿听得里头主子吩咐,不一时便端了上来。

    正好有燕窝粥,甄停云先给傅长熹端了一碗去,自己拿了一碗在手上,瞧了瞧才道:“我以前听人说过燕窝,还是头一回吃呢。”

    比起她没听过的碧梗米,自然还是燕窝人参这样有名气的滋补名品更加具有存在感,甄停云以前在乡下也是听过燕窝的。只是甄老娘抠门,一向都觉着小孩子要粗养,像燕窝人参这样的矜贵滋补物件她自己都不舍得吃,自然是更不叫孙女沾的。

    傅长熹闻言,都有些喝不下燕窝粥了,便觉喉咙堵了口气,片刻后方才道:“你要喜欢,我叫人给你准备些,带回去自己煮了吃也是一样的。”这语气倒颇似早前甄停云喜欢碧梗米,便叫人准备一小袋米让她带回去的时候。

    甄停云并无立时应声,先是用勺子舀了一口燕窝粥尝了尝味道,然后就拒绝了傅长熹的好意:“这东西吃个新鲜便是了,我觉着这味道和银耳也差不多吧。”

    傅长熹哽了哽,沉默片刻,方才说她:“还是带点儿回去吧——便是带回去给你祖母滋补也是好的。”

    甄停云闻言,托着腮想了想,然后颔首应声:“那就一点点。”

    顿了顿,甄停云有些担心傅长熹不理解自己这“一点点”的意思,特特补充说明:“就给我一点点,回去让祖母尝尝味道就够了。我祖母一向有些个抠门,要是多了她就会想着省下来不吃,找机会把这燕窝给卖了攒钱;要是只够吃,她就会存着一点点慢慢吃,只怕存着存着就要给存坏了……倒还不如只带一点点,我回去直接煮了给她,她也能尝一下味道——反正这东西,吃起来和银耳差不多。要是祖母喜欢,我下回多给她买点儿银耳就是了,这样她吃着也高兴,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傅长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神色如常的回了她一句:“你高兴就好。”

    想想自己之前见过的甄老娘,傅长熹忽然又觉着甄停云还真是想的周全。

    说话间,甄停云已是喝完了面前那一小碗的燕窝粥,然后开始吃起花卷,顺道催促傅长熹:“先生,您的粥再不喝就凉了。”

    傅长熹原也没什么胃口,只随手舀了几口热粥慢慢喝了,然后抬起眼去看甄停云。

    甄停云正拿筷子夹花卷吃,微微歪了头,张嘴咬一口,吃得津津有味,粉嫩的双颊也是鼓鼓的。

    傅长熹瞧着瞧着,不觉也开了胃口,也跟着夹了个花卷,尝了尝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满四千啦,今天会加一更,大概是晚八点吧。

    ps.本来想写裴老太爷抽裴氏一顿的,不过大家觉得最近有点拖沓,那就算了吧,后面就把这段略过好了,毕竟重要的是男主和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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