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燕侯慕容檀乃先帝第五子,新帝亲叔,当年因屡次北征蒙古有功,被封燕王,领十万燕军就藩北平。

    新帝继位后,忌惮诸位叔王势力,遂尊先帝遗训,听从太常寺卿齐澄意见,着手削藩。半年中,已将秦、楚、晋三王一一铲除,仅剩藩王中最具实力的燕王慕容檀。

    慕容檀深知新皇心思,遂于一月前领区区百人轻骑南下,入金陵自请降爵,并交燕军虎符,以示臣服。

    新皇虽感于昔日叔侄情分,只降燕王为燕侯,并未收回虎符,京中却人人皆知,不取虎符,不过为暂稳燕地军心,燕侯已是大难临头,迟早被废。

    这样一个人物,即便是皇亲国戚,朝中又有哪位大人肯嫁女?

    更何况,这位燕侯还是出了名的克妻命,先后三位妻子,没一个活过新婚洞房夜。

    第一回 ,乃是慕容檀十八岁那年。因他曾领兵攻克朝鲜,朝鲜臣服后,便许嫁一位公主为燕王妃。谁知公主长途跋涉,水土不服,未至金陵便一命呜呼,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第二回 ,则是他二十岁那年。先帝亲自挑选已故的宁国公徐常元次女为燕王妃。不料徐氏女于大婚前两日,入鸡鸣寺上香祈福,回府时路遇惊马,竟从山上跌落,丢了性命。

    第三回 ,便是慕容檀二十二岁那年。其时京中上下都传他天生克妻,连先帝都头疼不已。思前想后,精挑细选,终于选了个小户出身的平民女子柳氏,自赐婚日起,便派人好生看顾着,哪儿也不许去,这才熬到了大婚。

    原以为柳氏总算能平安成婚,岂知小户女子没见过大世面,大婚当日,顶着凤冠霞帔,被逶迤气派的皇家仪仗惊住,一个不防踩到火红的曳地大衫,一头碰死在喜轿前。

    至此,上至先帝,下至朝臣,就连慕容檀自己,也再没提过娶妻一事,如今二十七岁,仍是孑然一身。

    ……

    宋之拂思量横竖睡不着,便披衣下床,绕过外间熟睡的丫头,悄悄开门去了隔壁。

    “姐姐可是睡不着?”她持灯轻轻叩门,得了应允入内,替郑潇倒了杯水递过去。

    郑潇斜靠在四四方方的架子床上,原来端柔美丽的面庞,因双眼哭得肿如核桃,显得狼狈不堪。

    她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哑着声道:“可是我吵醒你了?”

    宋之拂摇头,将油灯搁在床头,拉着郑潇的手坐下道:“是我睡不着,便想来寻姐姐。”

    郑潇身边的小丫头道:“表姑娘快劝一劝我家姑娘吧,入了夜到现在,姑娘还没合过眼呢,只顾着掉泪。”

    郑潇惨然一笑,掀开被子将表妹让进来,两姐妹并肩躺在床上。

    郑潇侧头道:“妹妹,我真是羡慕你,不必远嫁,只需等着嫁给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兄……”

    宋之拂垂眸,不愿提及此事。

    经历前世,她看透这位表兄乃是伪君子,真小人,发誓此生不会嫁给他。

    前月,她偶然得知外祖母王氏悄悄向舅母林氏催问她二人的婚事,林氏拿了二人的生辰八字,请高人算一算。

    宋之拂深知林氏笃信八字命相之说,上一世,林氏便是听算命先生说,她会让郑子文连连高升,仕途顺利,这才欢天喜地的急着将她娶进门。

    她偷偷让乳母送足了银钱,买通算命先生,告诉林氏,二人八字不合,若强行婚配,郑子文恐有无妄之灾。

    林氏并未对家人明言,却一改从前对宋之拂关怀可亲的态度,变得爱理不理,连看她的眼神都日渐嫌弃起来。婆母屡次问起,林氏只装聋作哑。近来又逢郑潇的婚事,这事便暂且搁下了。

    “姐姐,那燕侯兴许没有旁人说的那样骇人。”宋之拂心知慕容檀日后靖难成功,却不能对郑潇明说,只好委婉一劝。

    郑潇含泪摇头,泣道:“妹妹,你不用安慰我。外人都说,陛下择我为燕侯夫人,根本就是因我才克死了未婚夫,命格够硬。眼见婚期将近,可我……我每每想起,便忍不住伤心,实在不愿嫁……”

    她说着,又抽噎起来。

    宋之拂无奈,递过帕子替她擦泪。

    她这个表姐,从小便性子弱,没主意。在前世的记忆里,她嫁给慕容檀不久,启程随他返回封地的路上遇袭,虽然及时脱困,表姐却被生生吓死了。

    但凡坚韧些,兴许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郑潇抓着表妹的手,惶惶问道:“妹妹,若是你……你会如何?”

    宋之拂转眼思索片刻,坚定道:“若是我,我便嫁,圣命难违,不能因此连累家人。若那燕侯是个可以托付之人,便是我之幸;若他非良配,日后败落,我便努力保全自己,将来回家照顾外祖母一生。”

    郑潇怔住,讷讷伸手,抚过妹妹娇嫩动人的容颜,喃喃道:“妹妹一向比我有主意……”

    ……

    郑府正房中,郑承义与夫人林氏也相顾愁眉。

    “老爷,此事当真再无转圜余地了吗?齐大人如何说?”林氏绞着帕子,婆娑的泪眼中含着最后的希望。

    郑承义近来为女儿到处奔走打听,目下才从天子近臣,太常寺卿齐澄府上回来,一身官服还未换下。

    他锁眉摇头,无力道:“圣旨已下,无能为力。齐大人说,因我去岁上了那道折子,陛下为时刻敲打燕侯,才特意许了我的女儿。”他仰头长叹,“只怪咱们女儿命苦啊……”

    郑承义去岁因参倒了湖广一众官员,这才有机会调进金陵为官。彼时正是新帝大刀阔斧削藩之时,因都是天潢贵胄,旁的御史言官皆事后才敢上奏弹劾。他为彰显自己不畏权贵,直言进谏的傲骨,便拟了一道弹劾燕王的折子递上去,当日还得了陛下的夸奖,岂料今日却为女儿招来如此祸事!

    林氏闻言,不由怨道:“都怪你,偏偏要做那出头之鸟,得罪了燕侯不说,还赔了女儿的终生,这让潇儿可怎么活哟!”

    郑承义原就头疼,当即低喝道:“夫人莫说了,我听说潇儿怨气颇深,每日以泪洗面,夫人该多多开导才是,若传出去,岂不是让旁人以为,我郑家对圣意有所不满?”

    林氏满腹愁绪,垂首不满道:“如今外人都说咱们女儿命硬克服,这才配了燕侯这个克妻的,我实在是气不过!”

    郑承义闻言也大怒:“怎会有如此荒谬之言?若说命硬,也该是克死父母家人,咱们女儿父母双全,也未出嫁,不过是陈公子恰巧殁了,如何能同燕侯那般相提并论?”

    林氏委屈道:“正是这话,我还曾请高人替潇儿算过,分明说她是个好命的,倒是阿拂,自小父母双亡,才真真是命硬……”林氏说至此,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闪了闪,连声音都低了下去。

    她走近两步,凑到郑承义耳边低语几句。

    郑承义先是皱眉,随即越听越惊骇,瞪眼低声道:“怎可如此?被人发现了,可是欺君之罪!况且,母亲早就将阿拂许给子文了!”

    林氏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老爷,咱们才从湖广迁到金陵,潇儿和阿拂也鲜少出门,无人识得,只要咱们府上的人不说,不会被人发现的!”

    郑承义仍是犹豫,林氏心急如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爷,实话同您说吧,前月我替阿拂和子文算过了,他二人八字不合,若强娶回来,子文怕是要遭无妄之灾的!阿拂自幼父母双亡,命可比潇儿硬,配燕侯,兴许更合适呢?”

    郑承义在屋里来回踱步,数次叹气,半晌后,终于一甩袖,将林氏扶起,低声道:“也罢,为了两个孩子的前程,只能如此!只是夫人记得,此事千万不能提前让母亲知晓!”

    林氏听他答应了,顿时心中一松。她本就不欲让婆母插手,当即连连点头:“这是自然。”

    第3章 册封之礼

    第二日清晨,宋之拂悄悄起身回屋。

    昨夜姐妹二人同寝,叙话至五更才入睡。郑潇忧思难解,长辈们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宋之拂却得早早去请安。

    外祖母王氏屋中时,舅母林氏已经过来了,正坐在婆母身边小心侍奉。因心中藏着事,林氏不由比平日里多看了她两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碧玉年华,乌云鬓,柳叶眉,翦水眸,琼鼻朱唇,加之纤细玲珑的身段,一贯的颜色姝丽,娇婉端柔,只是今日脸上多了分苍白,显得孱弱动人。

    老夫人王氏向来疼爱外孙女,忙将宋之拂唤到身旁,心疼道:“阿拂今日神色不佳,可是病了?”

    宋之拂道:“外祖母不必忧心,只是姐姐夜间难寐,我同她多说了会儿话,睡得少了些。”

    提到郑潇,老夫人也不免低叹着垂眉:“潇儿这孩子时运不济,多亏有你伴着她。”

    林氏听到女儿失眠,心疼不已,赶紧起身道:“母亲,我去瞧瞧潇儿。”

    老夫人点头道:“该去看看,只是你也别总陪着她哭,还有三日就要行册礼了,你该多开解她才是。”

    林氏低眉顺眼应是,藏着心思最后看一眼宋之拂,便快步出去了。

    老夫人见她走了,这才握着外孙女的手怜惜道:“你舅母近来替你表姐操心,一时顾不上你和子文的婚事,你放心,等潇儿出嫁了,外祖母亲自替你做主,把你和子文的婚事办了。”

    她只当这几日宋之拂郁郁,乃是因被林氏搪塞了婚事,却不知恰恰相反,宋之拂分明是想方设法拖延,好搅了这婚事。

    宋之拂垂首道:“外祖母,表哥尚在念书,还是将心思多放在科考上好。”

    郑子文如今凭恩荫在国子监就学,每月只月初和月中两日可回家休沐,再有半年便要参加今年秋闱,正是该发奋的时候。

    老夫人瞧着越发窝心,笑道:“前几日子文回家来,还同我说,你近来总远着他,原来是存着这样的心思,当真是个好姑娘,子文能娶你,是他的福气。”

    宋之拂咬唇不语,心底却暗自冷笑,上辈子郑子文的确有福,因向慕容允绪献了妻,不但另娶户部尚书的女儿,殿试还中了探花,入职翰林院,须知他会试成绩平平,在一众入殿试的才子面前,只算末流。

    老夫人只当她女儿家脸皮薄,禁不起玩笑,便收了话,暂不提此事。

    ……

    却说林氏一入郑潇房中,便将丫头们一一屏退,关起门说悄悄话。

    郑潇才怏怏的起身梳妆,望着镜中自己原本清秀俏丽的面庞,因连日郁郁寡欢,眼球浮肿,眼窝深陷,唇色苍白,憔悴剥落,竟被吓了一跳。

    她一见母亲,当即扑到她怀里泣道:“母亲,女儿怎会变得如此狼狈?还有三日便行册礼,不如一头碰死,一了百了!”

    林氏闻言心疼不已,搂着女儿哄道:“我的儿,万不可说这般糊涂话!”她凑近郑潇耳边低语,“我儿若当真不想嫁,娘有办法!”

    郑潇闻言,浑身一震,从母亲怀中抬起惨淡的脸颊,眼中是将信将疑的期盼:“娘,此话当真?是什么法子?”

    林氏梳理着她凌乱的发丝,微微笑了笑,道:“咱们家中,可不止你一个女孩儿。”

    郑潇起先云里雾里,待反应过来,却惊得起身:“母亲是说,让阿拂替我?可——可哥哥怎么办?若是被人知晓……”

    林氏赶紧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小声:“不会有人知晓,只要咱们自己人不说,谁又识得你们两个?“

    她遂又将算命之事说了一说:”潇儿,你听娘说,阿拂,娘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哥哥娶她,她一个举人家的孤女,日后在京城里如何许到更好的人家?况且,我总疑心,你也是被她克了,方才如此。”

    郑潇微微心动,却还是问:“可祖母那样疼阿拂,哥哥又喜欢她——便是我,又怎忍心推她入火坑?”

    “痴儿,等木已成舟,不容悔改时,再告诉他们,你哥哥和祖母再怎么疼阿拂,到底和你才是至亲啊!”林氏见她还在犹豫,便狠心道,“娘也知此举不义,可更不忍心看着我的女儿毁了一生啊!潇儿,难道你想嫁给燕侯吗?”

    “女儿自然万般不愿!”郑潇迟疑再三,总算咬牙同意,“也罢,横竖是死,不妨试一试。只是,阿拂那边——”

    林氏见她同意了,方松了口气:“你暂别露风声,娘自有办法。”

    ……

    转眼便至册礼之日,郑府上下早早做了准备。

    慕容檀虽被降为侯,却仍系先帝亲子,建弘帝为显皇恩,特许燕侯婚礼遵照亲王仪制。

    郑承义一早便穿戴出府,同文武百官一起,于奉天殿听赞礼官宣制,拜内廷所设之燕侯夫人凤轿仪仗。

    其余人等则留在府中,于大门外设南向幕次,正厅设香案拜位,静待正副册使至。

    眼看时辰将近,老夫人与林氏都已穿戴整齐,唯郑潇房中迟迟不见动静,派人催问,却见伺候郑潇的小丫头惊慌失措的跑来,扑通跪道:“老夫人,夫人,姑娘……她……晕过去了!”

    “怎么回事?”老夫人惊得连连后退,颤巍巍伸手指着丫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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