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夫人便从一众求亲的人家中挑出一个最合意的,范家。

    男女有别,肯定不能私底下见面,在外面也不那么合适。最好就是以公事的理由叫到家里来,让唐静闲躲在帘子后头看。就像季菀的大堂姐季红当年相洪家儿郎一样。

    范家不是名门望族,但也是中流世家。

    “范二郎虽是庶子,却很有出息,和三郎一样,十三岁就从军,十五岁做了千夫长。今年十九,在三郎手底下做校尉,将来必能做将军。”

    安国公夫人眉眼柔和,“品行有三郎把关,这你不用担心。范家也不复杂,总共就两房,二郎是长房所出,上头嫡兄长早已娶妻生子,底下还有一个嫡出的弟弟。二房子嗣多一些,不过将来总要分家的,这你也不必担心。我已经和三郎说好了,过两日就以议事为由,将他请进府中。就在书房里,让你表嫂带着你躲在隔间,先见一见。”

    唐静闲红着脸垂着眸,小声道:“范家会不会嫌我出身不好,命硬克人?”

    “胡说!”

    安国公夫人轻斥一声,“什么命中带煞,那都是骗人的。你纵然父母双亡,却非无亲无故,以后国公府就是你半个娘家,谁敢小觑你?”

    唐静闲低着头,搅着手帕,没说话。

    “静闲。”

    安国公夫人深深看她一眼,道:“你来投靠我,我自然不会不管你。不过呢,人要懂得知足,知足者才能常乐,明白吗?”

    唐静闲微微一僵,“嗯。我走投无路,幸得姨母收留,静闲铭感五内。”

    安国公夫人点点头,“你还小,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很多事情,或许当时觉得不平,或伤心愤怒,或怨天尤人。可许多年后你蓦然回首,大概就会庆幸,你不曾走错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人生,你有你自己的未来,正视前方,才是你应走的路。有时候你看别人脚下花团锦簇,有可能那是荆棘坎坷。有时候你看自己前方万丈深渊,说不定还有柳暗花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希望你也能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唐静闲背后出了一层汗。

    安国公夫人已起身,“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不用送了。”

    刚准备起身相送的唐静闲又是一僵,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坐着,怔怔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微启的窗扉吹进来一阵风,她顿时清醒,背上早已凉透。

    “九儿,去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九儿诧异。

    大白天的,沐浴?

    唐静闲却已起身,匆匆走进了内室。

    九儿愣了愣,转身出去了。

    热水很快准备好了,唐静闲没要人伺候,浸泡在热水中,脚底下泛上的那一股凉意才渐渐消散。唐静闲低头看水中的自己,水面倒影的那张脸美丽稚嫩,眉间带着天然的柔弱楚楚,令人见之怜惜。

    她抿着唇,想到庄姨娘和安国公夫人说的那些话,刚才消失的寒意又拢了上来。

    原来不止庄姨娘,连安国公夫人都看出她的心思,可怜她还自以为是,却没想到,早已成了别人眼中的跳梁小丑。

    怪不得,庄姨娘说她不够聪明。

    她抬头看着房梁,看着身后的八扇女史箴图紫竹屏风,以及上面挂着的崭新衣裙。

    蜀锦缎面,绣着祥云,袖口还挑着金线。

    这一切,都是她曾在家中不曾有过的待遇。

    来国公府将近三个月,无论吃穿用度,都十分精细。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出入仆从跟随…她享受着这般的富贵,日渐沉迷,想要在这富贵乡里安享一生。可是她忘了,这一切,本不属于她。

    是她,生出了不该有的贪婪之心。

    唐静闲闭了闭眼,双手捧起热水浇在脸上,也洗去脑子里那些盘旋未散的贪婪欲望。

    清醒后,庄姨娘和安国公夫人说的那些话,便越发清晰。

    她只是一个父母双亡族亲不容的孤女,凭什么去和人家争?又要拿什么去争?她除了这张脸,还有什么?她想起季菀那张比自己更美的容颜,再见水中那张柔弱楚楚的脸,便越发自惭形秽。

    忍不住自嘲一笑。

    富贵迷人眼,荣华迷人心。

    唐家本也不是什么显贵,即便父母还在世,她也顶多能配个门当户对的官宦子弟罢了。那范二郎,虽是庶子,却好歹也是世家出身,又年少有为。仔细算起来,她根本配不上。

    若是父母时候族亲收留,依着那些人寡薄的性子,不将她送出去为妾就不错了,又岂会给她说门好亲事?

    他们不肯收留她,却贪了父母留下的家产。是表哥陆非离,帮她要了回来。

    安国公府,对她已仁至义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给人做妾,永远抬不起头来。”

    这句话突然在脑海里响起。

    唐静闲想起,来陆家这么久,除了庄姨娘,她从未见过陆家老爷们的妾室。就连那位据说很得四老爷宠爱的梅姨娘,都从未出现在人前。

    是了,庄姨娘说过,陆家重规矩,妾室是没资格见客的。哪怕再是受宠,哪怕诞育子嗣再成才,也改变不了身为妾室的事实。

    只有正妻,才能代表家族颜面,才能出门迎客,才能和那些贵妇人们谈天说地,互相攀比。

    妾室永远都是见不得光的。

    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为何要委身给人做妾?做一个只能用粉色小轿从侧门抬入府中,不,她已经没了娘家,连轿子都不会有,也没什么亲朋好友,连酒席也不会有。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大红嫁衣,没有锣鼓喧嚣,没有流水喜宴,没有宾客道喜。一杯妾室茶,就定了终身。

    余生里在主母手底下讨生活。不能穿正红色,只能穿粉红,浅红,水红。不能戴奢华的首饰,不能穿绫罗绸缎,每日膳食也有固定的分例,不能吃鱼翅燕窝。身边伺候的下人,也会减半。还得天天伺候主母,请安问礼。生了孩子不能自己养,不能称自己为母,只能叫姨娘…

    脑海里无尽的联想,让唐静闲浑身发冷,连热水也似淡去了温度。

    这一切,她之前为何没有想到?

    是因为表哥那张美绝人寰的脸让她芳心大乱心醉沉迷,只盼能博君一顾。是陆家泼天富贵,让她心生向往,只想永远停驻。

    可这样的花团锦簇,是属于别人的。

    她若执意踏入,便是安国公夫人口中的荆棘坎坷。

    不,她不要做妾,不要有那样暗无天日的生活。

    唐静闲彻底清醒了。

    目光由最初的茫然不甘忧郁楚楚,渐渐变为坚定。

    安国公夫人说得对,虽然她没了父母,但从国公府出嫁,以后陆家便是她的娘家,范家不会薄待她。范二郎年轻有为,她嫁过去也是官夫人。将来范二郎升官,她也跟着荣耀。虽比不得安国公府这般的荣华富贵,却是她最好的选择。

    **

    季菀再次见到唐静闲的时候,发现她整个人气质都变了。对自己的那种若有若无的敌意,也没了。心中十分惊奇,忍不住和陆非离说起。

    陆非离则笑道:“她在庄姨那养病的时候,大约是听多了佛音,心也静了。后来母亲单独与她谈了一次,但凡她还有几分理智,就该知道,怎样做才是对她最有利的。”

    季菀恍然大悟。

    她这婆母,虽然平时没有妻妾之争,但作为世家主母,自然也是生得一双火眼金睛,哪里看不穿唐静闲那些个小心思?

    看来这姑娘还不算糊涂,没一头黑到底。

    ……

    第二日,陆非离就将范二郎带了回来。季菀领着唐静闲躲在隔间,挑开帘子偷看。

    唐静闲还是有些害羞,脸红得可以滴血。

    季菀倒是看了一眼。

    范二郎是武人,少了几分文人的儒雅书卷气,多了些武人的英朗,容貌省得也是不差的,再加上身材高大,也是一翩翩美男子。

    在看看身边小鸟依人的唐静闲。

    一个高大,一个娇小。

    一个孔武有力,一个弱柳扶风。

    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她拉了拉唐静闲的袖子,“都到这了,还害羞什么?快看看。”

    唐静闲搅着帕子,好奇的往外看了一眼,又一眼,然后就转过身子,背靠墙壁,没说话,神色却无半分不喜。

    季菀心里有了底。

    “走吧,去见母亲。”

    唐静闲嗯了声。

    来之前她心里就已经有了决定,范二郎是她最好的选择,无论她看不看得上都会嫁。如今瞧了,只是更安心了些。普通百姓夫妻过日子惆怅柴米油盐,这些官宦大家,不愁吃穿,对方的长相还是要有一定要求的。若是长得不堪入目,朝夕相对的也无法忍受不是?

    唐静闲自己就是个美人,挑剔一下对方的长相,还是有资格的。

    两人从后门而出,去了落梅居。

    唐静闲还是低着头,“一切,但凭姨母做主。”

    安国公夫人宽慰的笑了。

    虽说是远房亲戚,但到底还是自己侄女儿,她总不希望唐静闲自毁前程的。在陆非韵出阁那日,范大夫人便见过唐静闲。如今唐静闲自己见过范二郎了,两家的长辈也满意,很快便交换了生辰八字,订了婚约。

    此事便敲定了。

    唐静闲特意带着丫鬟去拜访庄姨娘。

    “今日静闲贸然叨扰,是来向庄姨道谢的。”

    庄姨娘阅人无数,自然看出了她的变化,勾唇一笑。

    “路是自己选的。你能有这番造化,也是你的福气。但愿日后能心平气和,岁月静好。”

    唐静闲目光清正,道:“此前静闲糊涂,幸得庄姨点化,如同当头棒喝,醍醐灌顶。静闲心中感激非常,无以为报。若庄姨不嫌弃,静闲日后便奉您为母,尽孝…”

    庄姨娘摇摇头,“你该感激的是夫人,不是我。我的余生已能望见尽头,有无子女都是一样的。”

    她叹一声,“不过你有此心,我很欣慰。你既认我为长,那我便再多唠叨两句。夫妻之道,要互相包容忍让。万不可因身份悲喜,得意或者自卑。淡去浮躁,多些温平,自然圆融。”

    “是。”

    唐静闲认真道:“静闲记住了。”

    庄姨娘又看了她一眼,发出一声欣慰的长叹。

    谁人不曾年少轻狂?谁人不曾犯过错?只要知错悔过,就还来得及。

    唐静闲,算是走出迷障,拨云见日了。

    国公府这边接连喜事,萧府那边,萧雯也定亲了。对象竟是阮未凝口中的二哥,阮未络。

    从母亲口中得知此事的时候,季菀惊得瞪大了眼睛。

    “长宁伯府那么复杂,还有爵位之争,祖母竟然愿意将阿雯嫁过去?”

    周氏道:“你最近都在家里没出门吗?长宁伯的那个嫡子,前段时间在自家花园里,从假山上摔下,断了腿。大夫说,这辈子都得在轮椅上度过。这爵位,他是没资格了。你父亲说,陛下单独召见过长宁伯,第二天他就写了折子,请封阮二郎为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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