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张一脚踹到了墙上,“哐当”!墙缝里的大洋被震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毛儿面色刷的变得惨白,试图挡在墙缝前,不叫他爹发现藏在里面的钱,那可是他们姐弟辛辛苦苦三四年的积蓄。

    酒鬼张眼一眯,忽地伸手将小毛儿拽开,他捡起地上的一毛大洋,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凶虐的笑了,露出一口又臭又黄的牙,“好个畜生,还瞒着老子藏了私房钱。”

    他将小毛儿姐弟睡的烂木架子床扯开,那床年头很久了,被他一扯,就此散了架,紧接着酒鬼张发现了藏在墙缝里的钱。

    他将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堆成一座小山。

    小毛儿本吓得脚软,不知道这回被发现藏了这么多钱,会受到怎样的整治,可眼见着他爹把钱往自己兜里塞,一分也没给他们留,便急了眼,上前阻止道:“这是我和姐姐攒的,不许你拿走。”

    酒鬼张一个大耳刮子将他抽翻,怒骂道:“偷藏了钱还敢来拦老子,真他妈活腻了。”

    小毛儿脸上立马起了几根红肿的指痕,看起来十分可怖,可他断不能让爹把这么多年的积蓄全带走,姐姐走街串巷,陪着笑脸做生意,受人辱骂,被人欺压,还被地痞追着打,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么些钱,怎么能让他爹带出去胡搞?

    他又扑上去,意图将钱抢回来,可他一个孩子,怎么抢得过身强力壮的大人,酒鬼张见他竟敢挑衅自己的权威,勃然大怒,一把将他抓起来,狠狠摔在地上。

    小毛儿脑袋磕在垫床脚的砖头上,瞬间流出汩汩鲜血,暗红色的血液将他头发打湿,流了一地,如同一条蜿蜒爬行的蛇。

    酒鬼张在那一摔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他心急火燎的要去找白房子的大屁股娘们泄火,才不管小毛儿的死活。

    小毛儿躺在地上,头昏昏沉沉的,眼睛也睁不开,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可身边没有一个人。

    他迷迷糊糊中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我要死了……

    他想:什么时候才会有人发现我的尸体。

    他想:我要被埋在地下烂掉了。

    他想:……

    最后,他什么也没想,只在心底一遍遍的呼唤:姐姐,姐姐……

    第30章

    “追!今天非追到那死丫头不可!”

    妞子抱着篮子,撒腿就跑,后头远远的缀着一帮小混混。

    小混混一边追,一边怒骂:“给老子站住!”

    妞子不回头也不出声,将全身力气都用在脚下,只顾往前跑,跑到巷口,忽然一辆黄包车从拐角处闪出,差点与她撞个正着,幸亏她反应及时,才避开了。

    车夫惊魂未定,擦了把汗,叫喊道:“小丫头长点眼睛行不?”

    话音未落,他就见这丫头飞一般蹿远了,他拉的客人催促道:“别管了,我事儿急,你搞快点。”

    “诶,”车夫赔着笑,“误不了您的事儿,坐稳喽。”

    他扶起车把手,刚要动身,巷子里浩浩荡荡跑出一群半大的混混,年纪虽不大,却都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老狗,别挡道!”跑在最前面的四指喝骂道——之所以叫他四指,是因为他右手指头被人宰掉了一根。

    车夫慌忙拉着黄包车躲在一边,这些半大的混混正因为年纪轻,所以无法无天,下起手来没个轻重,街面上讨生活的苦力都宁愿招惹积年地痞,不愿沾染半大混混。

    混混们追出巷子,却发现自己追着的丫头早不见了人影。

    “喂,老东西,看见人往哪边跑了?”

    车夫伸手一指,“那边。”

    他指了个反方向。

    那帮混混也不意他竟敢骗自己,吆喝着往另一头追去了。

    车夫松了口气,等他们走远了,才啐了一口,小声骂道:“一群王八羔子!”他拉着雇主,脚步轻快的离开了。

    妞子跑了半个北城,才摆脱了后头的“追兵”,她停下来缓口气,看看没人追上来,便慢下了脚步。

    她被人追得这么厉害,也是因为抢了别人的生意,十几岁的小子毕竟身板比不得成人,是很难光靠争凶斗狠养活自己的,少不得要找点事来做,所以他们要么去给“大哥”打下手,要么自己做些买卖。

    可做买卖也并不是正经买卖,遇到势单力薄者,他们就强买强卖,逼迫人家以高价买下不值钱的玩意儿,如果是不好惹的富贵子弟,他们就连哄带骗,想方设法从人家兜里掏钱。

    眼下正是荷花盛放的时节,到处都有见着卖花的,妞子带着一篮子花在广和戏园转悠时,碰见几个来听曲儿的富家小姐。

    那帮混混中有几个年纪只有八九岁的孩子,也摘了花来卖,别看他们年纪不大,从根子上已经学坏了,打架斗殴、出口成脏、欺软怕硬……都是打小练就的“本事”。

    这些“小”混混仗着自己年纪小,撒泼耍赖装可怜,遇到平民百姓,就揪住人家不放,哭闹着说欺负了他,然后一帮“兄弟”就从四处蹿出来要补偿,非把人家兜里掏空不可。

    遇到有权有势的,又惯会装可怜,说自己没钱吃饭,饿了三天了,只求好心人能买他的花,无论是谁,只要被缠上了,不出血就难以脱身。

    那几个富家小姐听戏之余看见有人卖花,招手让他们过去,这岂不是肥羊自己送上门?

    妞子眼疾手快截了胡,因为她是女娃娃,又生得瘦小,小姐们怜弱,不买小混混的,反而把她的花都买了,这就拉足了小混混的仇恨。

    妞子好不容易才从他们的追堵中脱了身,中途不可避免的挨了好几下,现在都还疼得厉害。

    她撸起袖子,不出所料看到几个青紫的印子,不过这也是常事,妞子都挨惯了,也懒得管,反正不出几天就会消,只是屁股上那一脚挨得有点狠,估摸着已经肿起来了。

    妞子仔细数了数钱,很满意的笑了,一双疲惫的腿也变得轻松起来,她绕道去桂花胡同切了半斤猪头肉,装在篮子里,准备带回家同小毛儿一块吃,并在心里盘算着明日买一盒点心送给潘二娘。

    上回福姐儿说想吃枣花糕,就称一斤枣花糕吧。她心里这样想着,伴着猪头肉的香气走进自家那破破旧旧的小院子。

    “啪嗒!”

    篮子摔到地上,包好的猪头肉滚落出来,沾满了灰尘,肉的香气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简直令人作呕。

    妞子上下牙咯咯打架,一股寒意顺着脚跟瞬间蔓延至头顶,她连滚带爬的扑过去,颤抖的伸手探了探鼻息,从嗓子眼里蹦出几声颤抖的呼喊:“小毛儿,小毛儿,你醒醒……”

    ——————————————————

    猪头肉的油已经凝结了,和暗红发黑的血掺杂着,妞子看到自己和小毛儿睡的那张床支离破碎,墙缝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阵风从里面穿过。

    她现在还想得起自己兴高采烈的回来,发现那如地狱一般的场景,心中是多么冰凉。

    她想起自己抱着小毛儿一家一家医馆去求人,可没有一个大夫肯接手,都说“血都流光了,还是准备后事吧。”

    她还想起她把小毛儿送到医院时,身上只有卖花的钱,可没有钱,洋老爷就不肯治病用药。

    她跪下来给人家磕头,可并没有人怜悯她,那时她心中又是多么绝望。

    妞子不怪洋老爷不肯发善心,这世上穷人多了去了,个个都要人家怜悯,家底再厚的老爷也得喝风,可她恨,恨那个畜生一样的酒鬼爹。

    拿走所有的钱,却把小毛儿打成重伤,那个酒鬼爹,分明是要叫他们都去死!

    好吧,既然他不留活路,她为何还要任由他压榨打骂,索性先下手为强,看谁杀得死谁!

    妞子没有管地上那一堆杂物,若是以往,她必定是要赶在酒鬼张回来之前收拾好的,不然被看到了,又得挨一顿毒打。

    可她现在不怕了,想打她,也得有命打。

    妞子去灶上拿了菜刀,刀用了很多年,已经钝了,她抄一把水,在磨刀石上“嚯嚯”磨起刀来。

    带着锈迹的刀渐渐被磨得铮亮,雪一样的刀刃迸射出一道白光,将人眼睛晃得流泪。

    她将刀放在膝上,轻轻摩挲着刀刃,锋利的刃口将手指划出一道血痕,这么快的刀,杀人一定也很快。

    妞子坐在屋子里唯一一张瘸腿小方凳上,靠着墙,面色阴沉,回想起十二年来的光阴。

    她还记得年幼时,她和小毛儿一起提心吊胆的躲在角落里,等着她爹回来的例行毒打。

    她也记得饿到胃都抽搐时,她爹把家里最后一分钱都拿去灌了黄汤。

    还有小毛儿被打瘸了的腿,被开了瓢的脑袋……

    这么多年来,她一人抚养着弟弟,走街串巷讨生活,受了多少委屈?她过得那样难,为什么这个该死的酒鬼爹还要来妨碍她?

    是的,他该死!他该死!

    他活着一天,就绝不会有她和小毛儿一天好日子过!

    妞子心里盘算着,要怎样干脆利落的杀了他,而又不致使他逃了出去?毕竟一个成年男子可比她一个身板瘦弱的小丫头有力量多了。

    若是他醉得站都站不稳了,那可以在他进院子时,直接砍断他的脖子,若是他还保有两分清明,那就不大好办,只得等他睡着了,用被汗液和脚臭腌制入味的破被子捂住他的头脸,再将他剁成碎块。

    妞子没有杀过人,可在她想着这么残忍的事时,却并不为此感到恐惧惊慌。

    她冷静的盘算着要用怎样的手法,又要怎样处理尸体——万一事情败露了也不打紧,大不了赔上一条性命罢了。

    她以往总是很怕她爹的,怕他打她,骂她,卖了她,可现在手里握着刀,她觉得自己成了威严而有力量的人物。

    刀比人可靠,人会害人,刀却护人。

    她等啊等啊,等到日落西山,等到繁星拱月,她爹都没有回来,她等得肚子都饿了。

    于是她翻箱倒柜,找出家里仅剩的一点面粉,煮了一大锅面条,她就坐在血泊中,闻着肉和血的味道,吃到满喉,吃到想吐。

    她没有吐出来,慢慢将所有面条都咽了下去,因为这也许是最后一顿了。

    地上猪头肉的味道很香,她想吃,可上面沾了弟弟的血。

    她捡起一块边缘没有沾血的肉,和着灰尘咽下去,眼泪喷涌而出,在这一刻,她想起了潘姨包的粽子、和福姐儿走在街上啃的小烧饼、和弟弟一起分的一个羊肉包子……

    这些都是她记忆中最美味的东西,但她很可能再也吃不到了,她甚至有些后悔,在离开之前,为什么没有给福姐儿和潘姨买一块枣花糕?

    妞子等了一夜,酒鬼张都没有回来,她开始着急:若是今晚没杀了爹,万一明日让他发现小毛儿在潘姨家,他定会找上门去敲诈勒索,潘姨和福姐儿岂不受气?到时候再杀了他,必定会给潘姨惹上麻烦。

    她将酒鬼张睡的烂被割下一块,包好刀,揣在怀里,反正这被子酒鬼张是再也盖不了了。

    这时天还没有亮,过了午夜,又未至清晨,正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候,她怀里揣着刀,就这样出了门。

    ———————————————————

    容真真从梦里醒来,她听到她娘轻微的鼻息,她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跨过她娘,去床下喝水。

    喝完半碗水,她准备回去睡觉,一回头,借着明亮的月光,看见另一边的小床上,小毛儿正眼睛亮亮的看着她。

    容真真唬了一跳,小声问他:“你怎么醒了?”

    小毛儿也很小声的回道:“我做了个梦。”

    “噩梦?”

    “不是,”小毛儿微微偏了偏头,“是好梦。”

    容真真松了口气,“快睡吧,还早着呢。”

    她看着小毛儿闭了眼,自己也爬回去睡了,可虽然闭了眼,她却迟迟没有睡着。

    容真真也是被梦惊醒的,梦里的一切都在她醒来的那一刻变得很模糊了,但她依旧清晰的记得,那一座桥,和“噗通”的落水声。

    “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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