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眼前阳光下的女孩,斜落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而她的胸脯正随着呼吸在轻微的起伏。

    她是真实存在的——有脉搏,有心跳,鲜活而生动,。

    “怎么处理?“

    他回过神来,重复一遍南樯的问题,脸上露出玩味的笑:”你希望我怎么处理?”。

    “哎,您言重了,我哪儿有资格要求怎么处理,只是……”南樯知道他心中不悦,怯怯咬住下唇,做出小孤女担惊受怕的样子,“只是您也知道,虽然还在休假,但我毕竟是杜院长的助理,如果他有个什么动静,我的工作也难免受影响,搞不好回去以后连职位都没了……”她的肩膀在余思危的注视下轻轻颤抖,就像一只担忧自己饭碗鼠目寸光的小白兔。

    “哦,这么担心?”

    余思危看着这她期期艾艾的样子,略带讽刺的笑起来。

    “你多虑了。”然后他低下头去,望着自己膝盖上的书,“你们杜院长非常聪明,也非常识时务,他什么事也不会有。”

    南樯听出了他话里有话,但却并不明白,他的弦外之意究竟是什么。

    “您的意思是,他不会被处分?”南樯小心翼翼观望着余思危的神色,关切的情绪溢于言表,“可我听说,集团里有人希望把他赶走……”

    啪得一声,余思危合上了手里的书。

    “南小姐,刚才我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你了。”

    他抬头盯着南樯,目光阴鸷而锋利:“你们杜院长什么事都不会有。”

    “与其担心他人,不如关心一下自己。”他冷眼看她,表情颇有些耐人寻味,“有时候太过相信他人,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这个……您好像话里有话?”南樯偏了偏脑袋,脸上的笑容略显僵硬。

    也罢,无知者总是无畏。

    余思危看着面前充满防备的女孩,叹了口气。

    “我问你,你这么关心杜立远,是因为他有给你承诺过什么?或者提出过什么吗?

    他抬起头注视南樯,眼神冰冷。

    “……没有。”南樯迟疑片刻,下意识隐瞒了杜立远提出希望和她交往的事实。

    “是吗?那就好。”余思危看着她明显有所保留的样子,没有戳穿,只是轻蔑的笑了笑,“你这么聪明,我相信你很明白自己的处境。”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南樯顿时变了脸色,浑身上下的汗毛仿佛钢针般根根竖起。

    余思危再看她一眼,意味深长。

    “算了,今天下午不上课了,你跟我去一个地方。”他终于起身,拿着茶几上的车钥匙朝门口走去,大步流星毫不犹豫。

    南樯看着他的背影,先是略有惊诧,最终还是咬牙跟了上去。

    余思危带着南樯来到市中心的一座豪华酒店里,直奔二楼贵宾宴会厅。大厅门口紧闭,门外低调的立着一个满是白玫瑰的小牌子,牌子上用简单的白纸黑字写着:张茗茗女士生日宴会。

    似乎有人在这里包场举办生日宴会。

    余思危首当其冲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南樯也紧随其后。和大门外的低调简约不同,宴会厅里可谓金碧辉煌美轮美奂,众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你来我往间是尽是一派协和高雅的体面气息。

    南樯站在巨大的水晶灯下,有些恍惚。她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中出现过了,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再看这些面色得意的达官贵人们,对比自己一袭格格不入的布衣,她竟然有了几分忐忑。

    在这样的不安中,她看到了一张踌躇满志的脸。

    杜立远站在华梨旁边,频频和前来祝贺的人举杯示意,他举止得体,风度翩翩,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在宴会角落窘迫转身的青涩少年。

    今天是华梨母亲张茗茗女士六十大寿,也是她的退休日,华家上下花了大力气举办这场生日宴会,。张茗茗出身不凡,父亲曾经是国家干部,后来她嫁了大学同学华如风,虽然这位华先生在政坛毫无建树,但借着老丈人的光芒做生意也算一路顺风顺水,而张茗茗则一直在经济开发区工作,和多位商贾打交道。如今张女士虽已光辉退休,但前来赏光祝贺的嘉宾也都是重量级的,政商通吃,包括了政府领导官员以及华人商会会长。所以这次华梨邀请自己来母亲的生日宴会,他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帮忙打点操持,终于获得对方父母的肯定。

    “华太太好福气呀!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还找了个这么优秀的男朋友!真是般配!”前来祝贺的嘉宾纷纷对眼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表示恭维,“这杯寿酒喝了,打算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

    张茗茗举着酒杯含笑不语。华梨则侧头瞟了杜立远一眼,表情娇俏而高傲:“还早呢,看他表现吧!”

    众人和气一团,哈哈大笑起来。

    杜立远也跟着笑起来,他边笑边朝对面人频频举杯,照单全收所有的赞美和妒忌,直到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隔着人山人海,他看见了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

    穿着普通的腈纶毛衣、棉质长裙以及帆布球鞋,寒酸的打扮在这场高规格的宴会里显得颇为突兀。

    往上看去,一张白净而清秀的脸蛋正静静遥望自己,琥珀色瞳仁里装满了透彻的秋水。

    电光火石间,脑海里的念头已经百转千回。

    惊愕,诧异,羞愧。

    面对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做了一个和几个月前完全相反的选择。他早知道会有揭穿这天的来临,并且做好了准备,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各色情绪如惊涛骇浪一阵阵翻卷掠过,最后留下的,是重新武装后的无畏。

    “余总,你怎么在这里?”

    宋秘书看着角落里躲在阴影中的男子,面带惊愕,“不是说我代表总裁办来就可以了吗?”

    “啊,过来拿个东西。”余思危随口答着,为了避人耳目,他特意选择站在宴会大厅最里面的墙边上,不想还是被金牌雷达宋秘书发现了,这人简直是秘书中的战斗机,拥有超强的嗅觉和视力。

    “小宋,帮我挡着点,我不想跟其他人说话。”

    既然人来了就得用上,余思危吩咐一句,视线依旧寸步不离紧紧盯着前方的人海某处,目光饶有兴趣。

    “好!”得了指令的宋秘书毫不犹豫站到老板边上,企图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遮挡身后人金光四射的帅气光芒。

    “不过老板,什么事让您这么开心啊?”宋秘书站了十秒钟,忍不住回头问一句。

    “我?开心?哪有?”余思危对他的见识浅薄嗤之以鼻,“你眼神不好。”

    “啊?”宋秘书被骂得灰溜溜回了头,露出委屈的脸——老板明明就笑得很开心的好吗?这样发自肺腑的笑容他都好久没见啦!

    杜立远终究还是遥遥朝对面的女孩举起了酒杯。

    他知道她是聪明人,无需太多言语就能够理解。

    大雨倾盆而下,没伞的孩子如果不想被淋湿,首先要去借一把别人的伞。小助理虽然温柔聪慧,却终究比不过能在关键时刻帮上忙的华梨,至少她知道蒋仁喜欢什么,她能帮他找到绝版的红酒投其所好,又能够说服蒋仁在风雨飘摇时见他一面,让对方承诺保住他的职位。下雨时华梨不仅借了他一把伞,还让他穿上了一双防水鞋。而本来就不公平的人生赛道上,带着装备的人才能走得更远。

    屠龙的少年,城堡并不是他的终点,城堡以外还有更为宽广的远山与大海,在那之前,少年需要轻装上阵,抛下跟不上脚步的同盟另结新伴。

    南樯看着杜立远脸上的笑容,也明白过来。

    她清楚那个微笑背后的含义——那是带着歉意的决绝。

    杜立远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且将保持和捍卫这样的状态。他身边巧笑倩兮的年轻女性,还有那位被宾客簇拥的贵妇——她们看起来如此相像,显然是对身居高位的母女。杜立远站在她们旁边,整个人意气风发极了,他选择了一条快而宽敞的高速路,未来会走得更加舒服顺遂。

    一时间里,南樯心头思绪纷繁涌动。

    脑海里滑过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光影纷繁斑驳的林荫树下,少年少女肩并肩一起回家。两个人因为一点小事拌嘴,少女赌气低头走过前面弯道,前方忽然响起了刺耳的刹车声。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人紧紧压在身下滚到了路边,抬起头来,只见前方硕大的车轮花纹。后来的回忆大多黯淡消散,她只记得自己毫发无损,而少年抱住她的胳膊已是血肉模糊。肇事司机很快逃走了,她则在浑浑噩噩中被杜立远送回了家。此后杜立远对一切都绝口不提,没有邀功,没有炫耀,一切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他甚至还特意叮嘱南蔷,不要告诉双方家长,他害怕他们会失眠睡不好觉。

    最终没人知道这件事,这是属于少年少女两个人的秘密。

    对于年幼的南蔷来说,杜立远一直都是这样让她敬仰的依靠,既然命都是他救的,那么将自己名下的财产分些给对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毕竟她中了彩票早早站在了山巅之上,而她的救命恩人还在辛苦的爬坡上坎中。

    看来这一次,少年应该会飞的更远更尽兴吧。

    千帆过尽,只余释然。

    南蔷也对着杜立远笑笑,满是温柔。

    “立远,你在跟谁打招呼呢?”

    华梨转头过来,顺着杜立远的目光朝南樯瞟去,红唇轻启,眼中波光潋滟。

    “啊,我的助理,刚才她过来给我送个东西。”杜立远低头看着身边娇媚动人的女友,语气温和宠溺。

    华梨随意打量了身着布衣的南樯一眼,判断对方不过是棵毫无威胁力的朴素青菜,脸上露出一个敷衍的笑。

    “走吧!妈妈带我们去敬王总。”她迅速回头挽住杜立远的胳膊,亲昵而甜蜜,“他管着这边的温州商会呢,走吧!”

    杜立远点点头,挽着华梨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余思危在远处望着这一幕,他盯着少女嘴角欣慰的笑容,脸上原本的愉悦被一寸寸冷凝蚕食殆尽。

    南樯看着杜立远和华梨的背影,深呼吸一口气。

    眼眶中有什么热热的,她努力将一切都憋了回去。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她掉转头,朝着和他们方向完全相反的宴会厅大门口走去,背脊笔直,脖颈纤细,马尾辫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线。

    要幸福哦,阿远。

    阿远,再见。

    下卷:复仇的塞姬

    第三十二章 阿喀琉斯之踵

    南樯走出了宴会厅,一个人走到酒店架空层的旋转楼梯边,背对人群坐在大理石阶梯上。

    一的繁华喧嚣都随着大门关闭被抛诸脑后,少女漆黑光泽的头发垂下肩膀,白色的裙摆如同水波流淌在冰冷的阶梯上,她的脸色沉静而肃穆。

    就像一幅定格的油画,没人知道此刻画中人在想些什么。

    而在远一些的地方,在更高处的楼梯上,有人正静静观望她的一举一动。

    余思危居高临下看着下方那道白色的身影,蹙起了眉头。他的目光中有探寻,也有难以解释的疑惑。

    而一切的一切,都被角落里的容子瑜尽收眼底。

    她本来是追随余思危的脚步出来的。上次《天长地久》画展以后,无论她怎么约余思危,对方都以各种理由避而不见,这可把她急坏了。全世界她最不能得罪的人就是这个继女婿,除了她手头零散的边角小料,南家庞大的财产全被这人牢牢握在手里,就连她的美术馆也需要时不时靠南创集团续命输血,这个人就是她的大金主。

    一想到这个,她就对南大龙恨得咬牙切齿——直到老东西出事以后,她才知道他早早立了遗嘱,指定由女儿南蔷继承全部财产,彻底将她这个半路夫妻踹了出去。最可恶的是,遗嘱里特地说明,如果女儿发生意外,就指定女婿为唯一的财产继承人,连条最后的活路都不给她留。想她容子瑜,辛辛苦苦从一个纺织厂女工爬到如今的高位,前半生完全看南大龙的脸色过日子,图的是什么?难道是图后半辈子还要继续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所以她想和余思危谈判,希望他看在她的继母身份,以及她曾经帮了他一个大忙的份上,将南家的股份分一部分给自己。她自认为这个要求是合情合理的,毕竟南创的产业经营权她不会插手,她也不想碰那些麻烦,只盼望坐着等分红。当然,她也明白精明如余思危者,绝对不会轻易答应,她需要有一个足够打动他的筹码。本以为上次香港那件事会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哪知最后余思危只是借出了《天长地久》作为回报。诚然,这是非常珍贵的画作,然而仔细一想,余思危根本什么都没付出,也什么都没损失,他这算盘倒是打的精得很。无论如何,她还需要一个再有力的筹码,那样会有利于她的谈判。

    抱着这样的想法,容子瑜在宴会中意外发现了余思危的身影,并且追随他的步伐一路来到宴会厅外,直到她看见眼前一幕。

    她忽然想起来,那个独自坐在旋转阶梯上的女孩,曾经出现在《天长地久》首展当天的美术馆里。之后余思危突然让他们花了大力气去找没有出现在开幕式邀请名录上的人,并且那个人最终被余念祖找到了。

    莫非他们要找的人,就是眼前这个梯子上的女孩?

    容子瑜目光幽深的看着余思危,连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动都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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