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霭沉再次抿了下唇,说:“不用。”

    明晞肩膀拉耸下来,沮丧道:“那好吧,那我就要一个外带全家桶,老北京鸡肉卷和嫩牛五方。”她扬眼,眼泪花儿在眼眶里打着转,泫然欲泣地说,“……另外再加五块钱换购薯条。”

    顾霭沉:“……”

    顾霭沉眼睁睁的,看着她上一秒还笑容明媚,下一秒说着说着,眼泪就唰地落了下来。

    旁边排队的餐客看见这一幕纷纷低声私语,指指点点:

    “哇你看那个男生把人小姑娘给搞哭了,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啊,可能是小男女朋友吧,刚听见小姑娘说想吃草莓圣代,那男生不让,小姑娘就哭了,看起来好可怜哦。”

    “有没有搞错,买一送一不一起吃难道要女孩子一个人吃双份吗?”

    明晞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哽咽着小奶音,抽抽搭搭地控诉:“今天是我十七岁生日,我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卑微的,想吃草莓圣代的愿望,你不仅不答应我,还一连拒绝我两次,你真是坏透了……嘤。”

    女孩子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群众的批判声愈发激烈嘹亮,硬生生把无辜可怜又无助的顾霭沉钉在了审判的十字架上。

    顾霭沉:“……”

    顾霭沉两眼一闭,声音发哑:“别哭了。”

    明晞吸吸鼻子,水汪汪的眼睛望向他,像只无辜又可怜的小兔子。

    顾霭沉把她点的餐品输入后台,艰难地问:“……草莓圣代,还要吗?”

    明晞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你要跟我一起吃吗?”

    他把单子打出来给她,说:“我十一点下班。”

    明晞眼泪说收就收,笑得灿烂:“那我等你哦,不见不散!”

    少年见了鬼似的,转身就跑,钱也没收。

    耳尖通红通红的。

    -

    明晞抱着全家桶回到餐区,笑得前俯后仰。

    杨萱拆开一只鸡肉卷,啧啧道:“人家纯情良家少男,您行行好,可别把人给玩坏了。”

    李梦甜躲在嫩牛五方背后,偷看点餐区那边,“那个男生,好像老是在看明晞。”

    明晞望过去,顾霭沉已收回目光,忙着手上的工作。

    明晞笑眯眯的,“我觉得,他肯定喜欢我。”

    杨萱嗤笑,拿薯条砸她,说她自恋。

    “我就玩玩嘛,又不当真。”明晞单手托脸,拿薯条在番茄酱里漫不经心地搅着,声音忽然低下来,“不然人生得多无趣啊。”

    杨萱和她是发小,比谁都了解明晞的性格,也清楚明家的情况。

    杨萱问:“你今天出来,皇太后没说什么?”

    “她……”明晞下意识开口,想起出门前谢毓说的话,又摇了摇头,“没,我趁她吃药睡着了,偷偷溜出来的,在外面她管不到我。”

    杨萱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就没想过,和你妈谈谈?”

    番茄酱蘸得有些多了,口感酸得发涩。

    明晞垂下眼睫,“我妈不会听我的,她只听我外婆的。”

    明晞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多谈,每次提起心里总是堵得慌。明家情况如此,她除了逆来顺受别无选择,不是没想过挣扎反抗,可有时又觉得谢毓说得很对,没有明家,其实她什么也不是。

    她就像一只被关在金丝笼里的雀鸟,被豢养太久,连仰望高空的勇气都没有了。

    三人一边消灭全家桶一边刷全真模拟题,时针渐渐指向九点,杨萱饭气攻心,合上习题,打着哈欠说:“我撑不住了,我要回家睡美容觉了。”

    她收拾好书包,起身道:“你也别玩脱了,明天开学。”

    明晞点点头。

    李梦甜家的司机已经在肯德基外等候,杨萱搭顺风车回去,明晞和她们告别后又独自刷了一套题。

    对完答案,做好错题订正,也才十点半。

    她朝点餐区望了眼,少年应该是在工作间内,前台没他身影。

    明晞把模拟卷翻过一页,了无生趣地趴在桌面上,眼皮子随着肯德基餐厅内催人欲睡的儿歌越来越沉,笔尖写划的速度逐渐慢下。

    刚写完一个解,握笔的手松开,原子笔滚落地面,人也彻底睡了过去。

    这觉睡得并不安稳,只浅浅浮在梦的表层,亦真亦假;梦魇像紧紧扼住她的一只手,把她拖回年少时的情景,她痛苦,挣扎,却怎么也无法醒来。

    她梦见十二岁那年住进明家,第一次见到谢毓,跑过去很开心地说要外婆抱抱,谢毓厌恶地推开她,说她身上流着那个男人的血,靠近都让人觉得恶心;

    梦见第一次上形体课,连续三小时的高强度练习累得她连站都站不住,趁老师不注意,偷偷跑到角落休息了五分钟,被谢毓发现,把她关在杂物间足足罚站了一整天;

    梦见第一次参加国际芭蕾大赛前的集训,抬腿时的绷脚动作达不到标准,谢毓拿着小棍子打下来,她哭着向母亲求助,明湘雅只是抱手站在一旁,神情冷淡而漠然。

    那年她只有十二岁,在大赛上拿到了第二名的成绩,在后台,谢毓对她因为过度训练还在流血的脚视若无睹,把她的奖牌直接扔进垃圾桶里,用冰冷的语气说明家没有你这样的废物。

    她没有哭,那时她已经学会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戴着面具在明家生存。她慢慢走上前,攥住谢毓的衣摆,低声讨好:外婆,你不要生气了,小晞以后一定会拿第一名的。

    后来她再也没拿过第二,也终于成为了所有人口中那种人人称羡的女孩子。

    她可以冷淡,可以乖巧,可以温柔,可以可爱,她善于观察别人的喜恶,揣摩别人的心思,轻而易举地把自己变成对方最喜欢的模样。

    她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

    但她也终于失去了她自己。

    十一点整,顾霭沉离开工作间,远远看见明晞背对他趴在桌面上。

    坐的地方正对风口,吹得她细软的长发在肩头飘动。

    顾霭沉皱眉,走过去轻推了下她的肩,“你怎么睡在这里?”

    女孩没有回应。

    目光落在桌面压住的练习卷,边角处写着她的名字和班别。

    长松中学

    高三(一)班

    明晞

    顾霭沉想将试卷从底下抽出,指尖刚动,睡梦中的女孩忽然惊醒,很轻地呜咽了一声,像小动物受到欺负时哀弱的低鸣,破碎又可怜。

    她艰难地从梦魇中睁开眼,长睫濡湿,眼睛红红的,脸颊有不易察觉的泪痕。

    顾霭沉怔住。

    明晞看清面前的人,也是一怔,眼眶涩得发胀。她心一慌,低下头匆匆用手背揉眼睛,不愿意被陌生人看见自己这副样子,总觉得别扭和尴尬。

    面前递来一张纸巾。

    以及少年修长好看的手。

    明晞动作滞住,怔怔地抬头。

    顾霭沉看着她,眉心蹙起,“你……”

    没等他说完,明晞刷地从座位站起,迅速打断他:“我刚刚——!”她冲他眉眼弯弯地笑了下,随后又沮丧地低头瘪嘴,“我刚刚好可怜哦,梦见自己身无分文走在大街上,经过肯德基,我就特别想吃那个草莓圣代嘛,我一摸口袋,发现咦原来我还有五块钱,可草莓圣代要十一块,我买不起,我就只能伤心,只能难过,只能赖在地上蹬腿哭。”

    顾霭沉:“……”

    明晞:“后来我在前台遇到了一个姓顾的小哥哥,我就跟他说能不能借我六块钱,我们一起吃买一送一。顾小哥哥很爽快地答应了,可谁知刚走出肯德基,顾小哥哥就把我的草莓圣代抢走了,他说他要把买一送一的那个一也一起吃掉,半杯都不留给我,呜呜呜气死我了!”

    顾霭沉:“……”

    “是你把我气哭的,你要对我负责。”明晞冲他抖抖手心,耍赖道,“我的草莓圣代呢?”

    顾霭沉话语哽在喉咙里,神情复杂。

    明晞也觉得自己编的这个谎话有点扯,不知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了会儿,顾霭沉没说话,她也没说话。

    过了几分钟,明晞收回手,低声说:“看把你吓的,你肯定把我的草莓圣代忘了吧?没关系,我跟你开玩笑呢。”

    她收拾好书包,起身道:“你下班了吗?那我们走吧。”

    离开肯德基,凉风夹雨迎面扑来。天空浓墨一样的黑,昏黄路灯伫在边上,被雨水笼罩,像隔了一层黄纱。

    今夜外面下了大雨,她在肯德基内竟毫无察觉。

    二月的雨夜冻得刺骨,明晞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把脸蛋儿往围巾里藏得更深些。

    她仰头望向天空,喃喃说:“好大的雨。”

    如注如瀑。

    路边低洼地方已经积了不浅的水。

    顾霭沉问:“你带伞了吗?”

    “我……”明晞低头翻书包,余光留意有对情侣从餐厅出来,男生撑伞,女生挽住对方手臂,亲昵步入雨中。

    她莫名想到什么,碰到伞柄的指尖又收回,合上书包,摇摇头说:“我忘带伞了。”

    “我也没带。”顾霭沉说。他拧眉看着倒水一样夸张的大雨,这天气要是冒雨出行,没两分钟就能从头湿到内裤。

    他往餐厅内看了眼,对她说:“你等我一下。”

    没一会儿,顾霭沉拿着把长柄雨伞出来,撑开了说:“过来吧,我问餐厅借了把。”

    “诶!”明晞应着,小跑过去。走近才意识到他很高,她不过到他肩膀的位置。

    两人并肩走在雨里,大雨把伞面打得啪嗒作响,少年持伞的手很稳,一面向她微微倾斜,没让她淋到半点雨。

    他左肩露在伞外,已淋湿大半。

    原先两人想叫车,但雨天附近均显示无车可用。好在明晞住的地方离这边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左右的距离。

    明晞报了住处,两人一起往那边方向走。奇怪的是,对方似乎对这带十分熟悉,每一道弯路岔口,不用她说,他也能认识。

    看身材模样,倒不像是南城本地的人。

    明晞问:“你一直在肯德基工作吗?”

    “没。”顾霭沉说。马路边上有车驶过,溅起水洼,怕她被淋到,他身躯本能地挡了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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