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就听几个长随小厮惊叫:“快看,那是谁?”

    拴柱才爬了两下,突然眼前出现一双雪白雪白的锦靴。他傻愣愣的抬起头,昏花的眼只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人如霜似雪,居高临下的看他。那轮西坠的红日就在他脑后,拴柱看不清这人的面容,只觉一双眼睛清凌凌的,耳边似有一声叹息。

    贾府的人如得了命一般,忙忙赶上来围住。

    若不是这道人冷肃,叫人不敢冒犯,赖大几乎要叫人抱住腰,抱住腿,生怕他走了。

    赖大陪着笑脸,作揖道:“请问可是青阳子天师?”

    青阳子眼都不给他一个,只蹲下看向昏过去的拴柱,取了葫芦给他喝。也不知是何琼浆玉露,拴柱喝了之后,不到一炷香时候,竟是清醒过来,还能站起身。

    赖大眼睛一亮。

    青阳子把那葫芦扔给拴柱,冷道:“困厄之相,累及血亲。你家三代皆有早丧者,所欠孽债就要偿清,债清局解,你去吧。”说着,就从袖子里抛出一个小荷包。

    拴柱忙接住,赖大等都伸长脖子看,就见里头有几颗银珠子,有个小幺儿指着那荷包道:“北街济民药局的荷包。”赖大忙细看,果然是他家盛药的荷包,上头还有字号,难道说拴柱老娘几个的病,到这药馆去看就能治?

    认出荷包的小幺儿也问,拴柱忙磕头同问。

    青阳子扔下一句:“寿数抵孽债,天机一线留世人。你妹妹和儿子,可活;你母……或有生机。”说罢,拂袖要走。

    赖大忙拦住磕头,求到:“请仙师往我们府上一坐,我们家有一块灵玉,谁知不知怎的冲克这玉,宝玉蒙尘,闹得我们小主子也浑浑噩噩的。家中老太君、老爷、太太皆跟着悬心,请仙师过府一看,是否是人口不利?”赖大留了个心眼,并不说这玉是诞下时带的。都中人家,藏有奇珍异宝的也不稀罕。

    听他说灵玉,青阳子才顿住步子,冷冷道:“通灵宝玉。带路。”

    赖大叹服,忙前面引路。

    日暮西沉,不多时就全黑了,这道人走在路上,如闲庭信步,倒是赖大几个,累得直喘粗气,却不敢造次请道人上车。

    青阳子脚步甚快,不足半个时辰就已到了荣国府门口。赖大几个几乎累瘫,可那拴柱,虽也累得不轻,却每每嘬上几口黄皮葫芦里的汁水,竟是紧跟着没落下。

    赖大更不敢怠慢,腰几乎弯到底下去了,请这道人进府。

    早有小幺儿骑马先报给贾母、贾政等人。

    贾母等的正心焦,忽又听人来回禀,忙问在哪。

    那小幺儿上气不接下气,惊得声音都大了:“真、真是个神仙!方才老太太命把拴柱的老娘妹子送到济民药局去,那里的老大夫说,他妹子和儿子都能治,只有他老娘棘手些!要知往日他家也不是没请过大夫,都是看一眼就摇头走了。”

    贾母大喜,忙令务必恭敬请仙人进来。

    另一边儿,早有耳报神告诉了凤姐,平儿奇道:“我都要信了,这如何作假?”

    程宅里头,朱绣同朱嬷嬷两母女也正说这话,贾家送人过去到药铺子里头,她就知道了。

    朱绣只笑道:“这不是有一下午的空当吗,看热闹的人那多,挤进去个生人也不显眼。况且他那母亲妹子,并那小儿,也并非什么恶疾,若是恶疾,还能等到这会子。只不过往日他们请的不过是游方的郎中,人家见他家穷成这般,吃不起药不说,就连饱腹都难,怎么治病?只能摇头罢了。济民药局上下素来宅心仁厚,医术也好,自然可以医治。”

    “这些事若仔细想不难解,只是老太太先信了人有道行,所有儿的就都往‘青阳子’身上堆了。”

    朱嬷嬷笑道:“促狭!青阳子这名号我倒听得耳熟。”

    朱绣笑道:“从古至今,这道号不外是什么‘玄’啊、‘阳’啊、‘青’啊的,再加个‘子’,能不熟嘛,若换一换,‘玄阳子’,姆妈也耳熟。”

    第94章 胡诌

    重门叠开, 直请到正厅。

    有年轻媳妇赶忙回避的,有躲在角落里指指点点的,亦有游廊上坐着的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 飞奔进去报信的。乱哄哄, 叫赖大也暗自皱起了眉头:往常听他婆娘抱怨说后头的丫头越发没规矩, 失了体统。赖大还不尽信, 以为是他婆姨看不惯大丫头们副小姐的做派,心里头嫉妒才背后诋毁。今日一看,竟是像没个章程管束似的。

    赖大喝道:“乱跑什么!一边站着去。”一面赔上笑脸道:“仙师, 这边请。”

    登时眼花缭乱的场面就肃静了, 赖大虽不常往后头来, 可大管家的威风还是有的。

    青阳子只目不斜视, 步履稳稳的一径往里头去。

    将过穿堂, 贾政已迎了出来, 借着挂在廊下的气死风灯看这道人:霜雪一般的银发, 其中不夹杂一点儿黑, 就连眉毛都是雪白雪白,发须茂密, 整整齐齐的箍在月牙冠中。贾政方见这头银发, 心中已信了三分, 猜度这位天师的年纪只怕已过耄耋之年, 只还这样龙行虎步,殊为不易也。

    一直到正厅亮出,贾政才看清这道人相貌, 不免不大吃一惊,这人竟真是鹤发童颜, 面庞红润光泽,只看这脸,说是三十许的年纪也叫人相信。他心道:世人常言这真神仙无不邋遢腌臜,可见不实,今日这位天师,才正有宝座道坛上供奉真仙的风姿。

    因问:“道友在哪观里焚修?”

    青阳子并不与他寒暄,冷道:“你家人口不利,速将那玉拿来我看。”

    贾母本在屏风后头,听这道人言辞有如冰雪,很不好说话,怕贾政问的不祥不实,便起身要出去,鸳鸯看见,忙搀扶她。

    “真人好。老身有礼了。”贾母看见青阳子形容,也吃一惊,忙问好。

    青阳子脸上无别色,脚下却一挪移,并不受贾母的礼。

    贾母笑道:“原是我那小孙子撞客着了,不知真人有何符水?或是作法,只驱赶走缠住他的小鬼便罢了。”

    贾母心里虽已信了,只是多年的习惯改不了,一吐口就带着试探的意思。

    青阳子面色更冷,道:“若只如此,你们铁槛寺的和尚就做的。也罢,你家既非真心求解,就此别过!”话音未落,已是毫不迟疑的转身提步就走。

    贾母和贾政都愣住了,万想不到这道人性情如此之硬。

    展眼之间,青阳子已出了正厅,贾政拦之不及,在后头疾步追赶,赖大原是守在院落里的,见这情形,忙跪地,拦住去路。

    贾政好言好语,又把贾母疼爱孙子之心说的极悲苦,才叫青阳子稍霁。

    贾母在厅堂里才松一口气。青阳子这样不给留脸,贾政母子却心悦诚服,越觉这是高人真性情。

    贾母一面叫鸳鸯亲自去把贾宝玉的玉拿来,一面还道:“他们出世的人,一心里只有修行,人情世故半点都不放在眼里,这般耿介,方是他们的好处。”

    鸳鸯应下,又问:“不知请不请宝二爷来?”

    贾母迟疑一下,才道:“罢了,叫他也来。先往太太屋里住脚,若果然用他,在令他倒这边来来不迟。”

    鸳鸯刚出后门往大观园去,谁知登头就碰上一行打着灯笼的人,远远的忙问:“是谁?”

    却听里头一个熟悉的女声,笑道:“鸳鸯姐姐,是我们。”

    却是袭人有心,她日日留心上院正房里的动静,想要再讨好老太太和太太。她见今日好几拨人急报贾母,忙打听清楚了,又放了一个小丫头在当正的甬道上守着,果然等到了信儿。忙不迭催促贾宝玉穿戴妥帖了,她亲自带着几个粗使的丫头嬷嬷给送到正院里来。

    鸳鸯见是袭人和宝玉,便笑道:“老太太正要寻宝二爷前去呢。”

    袭人推推闷闷不乐的宝玉,笑道:“我度量着,必然有这一遭儿。姐姐知道我们这好二爷,很不愿意见那些神仙僧道,我只怕误了事,赶忙央他换了衣裳过来,谁知还是耽搁了,倒烦劳姐姐出来找我们。”

    鸳鸯看宝玉带的人里头并无晴雯、麝月、秋纹这样的大丫头,唯有袭人一个显眼的,便知道她意在求功劳,也不说破,只点点头笑道:“老太太叫宝二爷先到太太房里坐,许是不用勉强二爷去见呢。只把那宝贝给我,我奉到前头去,看仙师怎么说。”

    贾宝玉拧着眉头,方要说话,袭人忙拽他袖子,只得又忍下来。等袭人亲自从他颈上摘下那玉,用自己的帕子包了,递给鸳鸯,贾宝玉才又摔摔打打的泄愤似的往前面去。

    袭人冲鸳鸯讪讪一笑,赶忙追上去,一面走一面拉住贾宝玉的手,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

    鸳鸯以目相送,只觉得宝二爷待袭人大不如前,心下叹了一回,自己往正厅交差。

    厅上正难言尴尬,皆因青阳子丝毫无闲语。贾政叙了几句闲话,也唱不下这独角戏,只得住嘴,厅中原也只留有四人,王夫人还在屏风后面不适合出来,贾母贾政面面相窥,呼吸声都可闻的。偏青阳子不入座,老神在在的半阖着眼,周身无一丝不自在。

    鸳鸯进来,都被这情景唬了一跳,战战兢兢地的把玉呈给贾母。

    贾母打开帕子看一眼,忙给贾政,贾政捧着递给青阳子。

    青阳子这才睁开眼,眼中精光闪现,接过那玉细端详,却对包玉的香帕十分厌恶的模样,指头尖都不碰触,任由那绣着鲜艳桃花的帕子飘落在地上。

    细看一回,竟皱起眉头,道:“此物原已被冲克过,应是得了佛家高僧持颂,才复灵验。只怕先前那位高僧必然警语告诉过你家,此物不可再被亵渎,如何不听!”

    不说贾母二人,就连王夫人也在后头站了起来,惊异出声:“真人竟知前事?”

    贾母已深信,狠狠瞪了一眼屏风,复忙端着笑脸道:“那位大师确有说这宝玉不可再被污浊冲克,我家时时记在心上,只是真的并无浊臭沾染这宝贝。”

    贾政也道:“小儿顽劣,虽近日有些呆木,却也不像上次浑浑噩噩的厉害,病的人都不认。”

    青阳子冷道:“这原是你家尚有些运道,有命贵过他的血亲替他分担了。只不过此子原本造化过人,是以损旁人十分才补他一分罢了,这般下去,什么时候耗尽贵命的运道,什么时候他就跟上回一样了。你家如今诸事不利,亦有此缘故。”

    贾母两个大惊失色,都想起宫里的元春来,现在想来,只觉得桩桩件件都能对上。怪道娘娘坏了龙胎,宫中却无动静,竟是替宝玉分了灾厄不成。耗十补一,娘娘的运道尽了,可不就是说龙胎难保,若龙胎和娘娘不保了,宝玉无人分担,也完了?

    贾母几乎站不住脚,连王夫人,也顾不得许多,忙忙的奔出来,给这道人跪下,央解。

    青阳子却未躲,只皱眉道:“我不如那位高僧多矣,不能使此物立时灵验,只能用水磨功夫度它。”

    贾母如得了命一般,忙道:“仙师尽管吩咐,我们必然听从。”

    青阳子道:“不止秽物是浊,这粉污更损宝光,这一劫应从此上来。又系属鼠的阴人冲犯,变本加厉,使其命格不稳。”

    贾母忙问:“如何解?可是要将属鼠的女人都打发出去?”

    青阳子哼道:“童子女不犯阴阳,乃外例。你们只把他那处的鼠相妇人远远遣出,就可避一半祸患。再将此物用无根水每日鸡鸣头遍时涤洗,非亲身妻母外,不可亵渎碰触。九十九天后自然宝光熠熠,又可除邪避祟。另有此子须得金命人压住邪气,放能长得清明,许是能身安病退,复旧如初。”

    “金命?”王夫人瞪大眼睛,想起薛宝钗的金锁,大为扼腕。只是如今宝钗早已嫁做人妇,连孩子都怀上了,说甚都晚了。

    贾母心里也可惜,忽的又想到湘云腰上常挂着个金麒麟,心下不免一动。

    青阳子摩弄一番那通灵宝玉,仍递与贾政,就要回头告辞。

    贾母忙请且慢,从袖中掏出一张写了八字泥金笺,请这道人看。

    青阳子却道:“这玉与你家小儿同命,我不见人只观玉还罢。可在别人,我却没这样道行,凭八字解灾厄凶险,还请请出此人,许能医治。”

    贾母见他说的这样直白,知他是真有道行不妄言的人,更忙不迭要请他看八字解不利。况且这原是贾元春的生辰八字,怎么可能请的娘娘亲来给人看命。

    青阳子只得道:“若执意如此,只能有五分准。”

    贾母和王夫人听说这话,喜之不尽,就是一二分的准头,她们也要尽力一试的。

    青阳子这才接过那泥金笺,一看之下,脸上不免露出了些了然之色,掐指算了半晌天干、地支、八卦、五行,直到贾母等人都心焦了,才道:“鸾命,且有石榴结子之相。只是命遇不利,保星变克星。”

    唬的贾母等都心惊肉跳,忙问:“何谓保星变克星之相?”

    青阳子沉吟道:“看这八字,算其五行,此女应为金命,钗钏金。此金藏于重楼宫闱,是偎红倚翠之珍,枕玉眠香之宝。断其往年运势,必然你家中有旁人八字助益于她,多为其姊妹。不过是涧下水、沙中土,或亦可能是佛灯火,这三种命格皆对钗钏金有济之功效。”

    贾母盘算一回,果然如此,早年张老神仙批命时曾说迎春是涧下水,探春为沙中土,惜春是佛灯火。钗钏金遇静水则吉,更喜见沙中土,遇土则生。这也是贾母心中愿弃迎春而留探春的缘故。倒是佛灯火,不过是夜照佛灯火有显耀之相罢了,并无多少助益。

    因家中唯有元春是仔细教养的,其余三个丫头并不多受重视,因此,就连王夫人都没在意过她们的批命纸。这会儿和贾政一起,都看贾母。

    贾母亦知此理,心里认定三个丫头的命格除了自己并不旁人知道,这会子却听真人娓娓而说,经不住激动道:“正是,正是!她原有三个妹妹,确有涧下水、沙中土。”

    青阳子点点头,道:“这就是保星。”

    贾母以为是要发嫁迎春的缘故,忙道:“难不成是保星外聘之故,若如此,也好说,我明日就命人退了亲事。”

    青阳子冷道:“保星命格未改,原是她自己的命数有异。皆因其六甲过旺,原本保星对此女当下而言,却是冲克之相。”

    贾政也忙道:“愿闻其详。”

    青阳子却不再掐算,只是道:“鸾命得龙种,此女腹中胎儿命势过旺,子强母弱,方有前话。其子未降生,不可算,算则损阴骘。”

    这话说出来,贾母三人半懂不懂,贾政因问:“难道人之五行还能变化?”

    青阳子看他一眼,似有赞许之意,道:“五行虽前定,世人也可用名字、风水等,或补足,或更动五行气场。此女因腹中胎之故,阴阳气场正有变化。水孕万物,况天河水乃天上雨露,发生万物无不赖之银汉之水,本不忌土,更有生发之意。偏此女并非天生水命,似水似金,禁忌颇多。前之沙中土克之。涧下水可说静水流深,正有底蕴,此女气场比这天生的涧下之水,正是虚羸,也不好。”

    贾政自以为懂了,不免连连应是。贾母心里一咯噔,又问:“那佛灯火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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