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余之一边赏歌舞,一边用余光观察泰平帝。

    泰平帝正在接受几位老臣敬酒,看似没有关注他,但他知道,泰平帝每一次转头,视线都会在他脸上停顿须臾。

    “十三哥,我敬你一杯。”十五弟沈余深忽然走了过来,他是庆王第五子。

    沈余之乜了他一眼,道:“不喝。”他接过讨厌递过来的一杯热茶,喝了个干净。

    “你……什么东西!”沈余深被折了面子,不免有些尴尬,低低地骂了一句,正要转身,就见沈余之身后的小宫女忽然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狠狠朝沈余之的后心刺了过去。

    “有刺客!”讨厌大惊,掷出茶壶砸向匕首,却落了个空,之后再施救就来不及了。

    周遭很乱,沈余之不知道他的身后发生了什么,但巧合的事,他觉得他的毒应该发了。

    “诶呦!”

    他大叫一声,直直地落下椅子,恰好躲开来自身后的致命一击。

    这给讨厌赢得了时间,及时赶到,飞踹一脚,将那宫女踹出去,摔到一名正在歌唱的歌姬身前。

    歌姬瞧见匕首,登时尖叫起来。

    保和殿大乱……

    睿王先是护驾,待发现沈余之“中毒”,不由神色大变,跳过案几,飞奔过来,“留白,留白,你怎么了?”

    沈余之面色发灰,额头上有了虚汗,捂着肚子,一张嘴就吐出一大堆污秽之物。

    片刻后,他又腹泻了。

    上吐下泻。

    崭新的亲王世子常服比马桶还脏。

    味道臭得熏死人。

    睿王跪地大哭,“留白,你这是怎么啦,御医!御医!”

    泰平帝脸色很难看,对大太监何公公说道:“还不快去找御医!”

    “是,奴才领旨。”何公公飞速离开保和殿。

    首辅高大人走了过来,仔细看了看,说道:“呕吐,腹痛,腹泻,这是□□中毒的迹象。皇上,当务之急是喝水催吐。”

    泰平帝道:“言之有理……”

    睿王喊道:“来人呐,快拿水,快拿水来!”

    烦人取来隔壁桌子上的茶壶,倒在沈余之的茶杯里,哭着递给睿王,“太子殿下,水来了。”

    睿王把杯子一摔,吼道:“这么点水能干什么,把茶壶给我!”

    然而沈余之并不配合,刚刚讨厌递过来的那杯热茶是让他呕吐腹泻的中药,只要喝进去,呕吐就停不下来。

    水灌不进去。

    现场一片污秽。

    这场面足以要了沈余之的命。

    他只坚持不到盏茶的功夫,就把自己恶心得晕死过去了。

    ……

    等他醒来时,已经回到睿王府的致远阁里了。

    卧房里烛火昏黄,松香气味浓烈。

    睿王守在他身旁,眉毛眼角都耷拉着,因为嘴唇抿得紧,法令纹极深,整个人像是老了好几岁。

    沈余之掀开被子,往下看了看,发现身上是一套崭新的江州细布做的中衣,再仔细闻闻,没有任何可疑的气味。

    这就是好好洗过了。

    沈余之安了心,叫道:“父王。”

    “儿子你醒啦,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睿王喜笑颜开,大手在他头上一摸,“见汗了,退烧了,好,好!”

    沈余之道:“儿子又感染风寒了吗?”

    睿王点点头,“放心,不是重风寒,已经给你服药了。”

    命还在,风寒就是小事。

    沈余之又道:“事情怎么样了?”

    睿王道:“你假装中毒之事皇上并没有怀疑,父王以你必须死在家里为由,顺顺利利地把你从宫里带了出来。另外,淑妃被抓,但庆王跑了。”他担忧地看着沈余之,“儿啊,京营将有三成将领要反,再加上一个拱卫司,你说皇上能赢吗。”

    他不再叫父皇,而是叫皇上。

    沈余之哂笑一声,道:“那老家伙不惜弄死儿子也要栽赃庆王叔,你觉得他能真让庆王叔逃了吗?”他指指茶杯,让讨厌倒杯热水来,继续说道,“父王放心吧,那老家伙不过是想借庆王找到沈余靖,以免留下祸端罢了。”

    睿王苦笑,“皇家无父子,当真如此啊。”

    沈余之接过茶杯,把温开水一饮而尽,问道:“刺杀儿子的那名宫女呢?”

    睿王道:“自杀了,留白觉得她是谁的人?”

    沈余之挪了挪身子,靠在讨厌拿过来的大迎枕上,“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齐王叔的人。”

    睿王有些尴尬,“他们这一个两个的都瞧不起人呐。怎么着,打量着弄死你,老子就没咒念了是吧?他娘的都给老子等着,等老子披挂齐整了,带兵杀他们家去,看哪个还敢轻视老子。”

    “殿下,世子,庆王和庆王世子被拱卫司的副都司抓了。”蒋毅从外面快步进来。

    “果然如此。”沈余之瞧了睿王一眼,吩咐蒋毅,“蒋护卫把人从庆王府撤出来,盯紧皇宫大内,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报告。”

    蒋毅腰杆一挺,“是,属下告退。”他转身出去了。

    睿王叹息一声,“看来都司早已在皇上的掌控之中,皇上还真是下了一盘大棋啊。”

    沈余之道:“拱卫司是皇城最牢固的一道门户,那老家伙怎么可能放手交给庆王叔的人呢?”

    睿王叹息一声,有些自卑地说道:“难怪皇上不喜欢我,我的确不如你庆王叔和齐王叔。”

    沈余之拍了拍睿王温暖的大手,“父王,你有儿子就够了,不需要他喜欢。”

    睿王含着泪点了点头。

    ……

    大年三十,庆王、庆王世子,淑妃,京营的三位主官,以及一干谋士被拱卫司下了天牢。

    大年初一早上,睿王世子毙了。

    消息传到御书房,泰平帝沉默了许久,与大太监何公公说道:“朕对不起他。”

    何公公低下头,掩饰了抽搐的嘴角。

    泰平帝下了地,在地上踱几圈,道:“那孩子要怨就怨他老子吧。他聪明这一点最像朕,如果品德良善,这把椅子必定是他的。”

    何公公抬起头,见泰平帝背对着他,不免露出一个同情的神色来,说道:“黄泉路上没老少,皇上节哀。”

    泰平帝叹息一声,用帕子擦擦眼角,“朕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孩子。”

    何公公抖了抖拂尘。

    皇上以往都叫睿王世子老十三,如今却只用“那个孩子”来代替了。

    泰平帝转几圈,又回到炕几前坐下,吩咐道:“何山你走一趟,把他喜欢的东西收拾收拾,亲自送过去,让他带走。”

    “是。”何公公转身向外走去。

    “等等。”泰平帝忽然叫住何公公,“你和史诚一起去。”

    史诚是泰平帝最忠心的大太监,一度被泰平帝打发到沈余之身边伺候沈余之,对沈余之甚是了解。

    他是孤儿,没有任何癖好,沈余之始终抓不到他任何把柄,便一直不曾收买过他。

    沈余之略略沾唇的那杯茶,便出自他的手笔。

    史诚去睿王府,说明泰平帝对沈余之的死尚且存有疑虑。

    两位大太监刚一出皇宫,蒋毅便得到了消息。

    他赶到致远阁,禀报道:“世子,王爷说死囚个头稍矮,会不会出问题?”

    外人见到的沈余之多半在肩舆里,或在马车上,只知道他身材够高,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具体有多高。

    这位史诚就是很少人中的一个。

    沈余之朝讨厌烦人招招手,“你们带上我的那把快刀,把那死囚的腿斩断,拉长腿部,中间填上东西,明白了吗?”

    讨厌烦人双双哆嗦了一下,“明白了。”

    第135章

    沈余之在宫里时, 摆的用的都是御赐或者敕造的精品, 何公公、史公公不敢懈怠, 与睿王府的人交接时多花了一些功夫。

    进去吊唁时, 灵棚已经搭好了。

    沈余之的几个兄弟跪在香案两侧, 正在向来客还礼。

    沈余之孤拐冷漠,与兄弟们的关系不好,一年到头也说不上两句话。

    如今到处都在流传沈余之毒死睿王妃的谣言, 双方关系早已降至冰点。

    是以,他们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悲戚, 两个大弟弟甚至还在嘴角噙了一丝笑意。

    何公公和史诚都是精明得不能再精明的人,对此心知肚明,自然毫不意外。

    两人上了香, 又以替皇上探望沈余之为名,赶到停放尸体的正寝。

    睿王正对着灵床抹眼泪,哭得情真意切,一双眼又红又肿。

    史诚、何公公朝他行了礼。

    史诚道:“太子,奴才奉皇命探望皇太孙。”

    睿王从袖子里扯出一张帕子, 擤了擤鼻涕,朝侍立左右的太监点点头。

    两位太监掀起隔绝着生死的帷幔。

    史诚前进两步, 往里看了一眼, 视线就跟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的,立刻缩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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