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召端着酒杯的手一顿,复又仰头将一口烈酒灌下,喉结滚动,眼眸,眼神里多了几分放肆和不屑,甚至是讥讽,格外清晰的启唇“与你何干?”

    他瞧不上成帝的小人做派,甚至妄想控制他,什么都想插上一脚来干预他,他喜欢谁与这个老头子有什么关系?他就爱宠着木宛童,拿命宠着!

    成帝面色沉沉,有些讪讪。太子伯瑜上下打量了成帝的面色动作,暂且静观其变,明显他的好父皇没有到达怒气的顶峰。

    二皇子仲瑾气不过,拍案而起,指着夏侯召的鼻子骂道“放肆!不过一小小侯爷,竟敢与父皇这般说话!你可曾将皇家放在眼里?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也不看看你是谁!”

    成帝一听,当即怒不可遏,在他心里,他早已认定夏侯召是他儿子,说夏侯召有娘生没爹教,跟指着鼻子骂他有什么区别,抬手就将酒樽里的酒泼到了二皇子脸上。

    “你才放肆,朕都没说话,轮不到你插嘴!没规矩的东西!朕看你母妃才是没把你教好!”

    成帝听了二皇子的话,心里免不得又开始对夏侯召升起了怜惜,夏侯召一生下来就没了亲娘,他这个父皇又没能照看,吃了太多的苦,怨不得性子暴戾。夏侯召对他出言不逊一事就此被他下意识翻篇。

    众臣包括皇子们都是一愣,实在摸不清成帝的心思,这明摆着就是宠爱至极啊!但那些防备与谣言散播也都是陛下做的。

    这难不成是传说中的又爱又恨?还是只是出于忌惮,迫不得已责罚了二皇子?

    混迹朝堂几十年,搞不懂不清楚的就别跟着瞎掺和,这门保命绝学他们早已烂熟于心,于是一个个都跟缩头乌龟一般整齐划一的低着头。

    酒水顺着二皇子的头顶上浇下来,打湿了他的头发与脸,又滴到他的衣襟上,洇出一大片暗色,他心存怨怼,却不敢发泄出来,只是赶忙的跪在地上,极为恭敬的请罪“父皇息怒!”

    成帝冷哼一声,不提方才夏侯召出言不敬之事,只是对着二皇子仲瑾道“今日宴会你便回去不要出来了!”

    宴会依旧恢复一片歌舞升平,方才闹剧的痕迹被抚平的一干二净,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依旧回响在正阳殿里。大臣们的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太子伯瑜心中有了计较,宴席之中带着几分拉拢的同夏侯召敬酒,即便夏侯召并未理会,他也不曾丝毫有羞恼之意。

    他父皇,当朝的皇帝被夏侯召如此对待了都未曾生气,他一个太子受点儿冷眼也不值一提。何况无论他父皇对夏侯召是什么感情,夏侯召这个助力实在过于强大,若是拉拢了夏侯召,便可高枕无忧。

    宴会进行到一半,才到重头戏。

    成帝扬手,示意歌舞都停下,殿外进来一名手持拂尘的方士,举目清高,身形高瘦一派仙风道骨模样,倒是有几分得道高人的架势。身后跟着两名小童,皆是道家装束,头上束着莲花冠。

    左边那名手中托着一个盘子,上头用红布罩着,右边那名手捧一白玉盅,上头盖着盖,瞧不见里头装了些什么。

    三人上到殿前,给成帝行礼,成帝的眼神肉眼可见变得火热起来,下意识起身,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罩了红布的盘子,待到回神,方才大笑道“众爱卿!这便是朕与道长呕心沥血炼制的丹药!今日请诸位爱卿起来,便是与朕一同见证这丹药!”

    下头一人忙不迭的起身,捧出一副阿谀的态度“陛下福祚绵长,如今得了这丹药,想必是上天的安排,要让陛下寿与天齐,好让我南齐千秋万代啊!”

    其余人不由得暗恨,神色懊恼,暗恨自己反应不够快,让他抢了先,不由得一个接一个的恭维。

    “陛下乃是天子,岂有不寿与天齐之理?”

    “我南齐有陛下为主,实在是国之大幸!”

    “……”

    众人皆是高声齐呼万万岁,夏侯召端坐高台,朝下看去,一个个锦衣华服的大臣,或是脑满肠肥,或是精瘦见骨,都是一样的认真谄媚着,他们的吃穿用度皆取自民脂民膏,却只会阿谀奉承。

    若国之重臣皆是谄媚阿谀的小人,这个国家不会长久,这个朝代或如白蚁啃食堤坝一样缓缓瓦解,抑或是如雪崩一样骤然哄落,然后被掩埋进史册里,任由后人去解说。

    但是,这些又与他有什么干系,他都不将自己的命当做命,又岂会在乎黎民百姓与这个国家的生死兴衰。

    成帝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按照繁琐的步骤吃下了这枚赤红的丹药。他揭开小童手中玉盅的那一刻,浓烈的血腥味随着风飘散。

    方士一甩拂尘,神色麻木,淡然的解释“此乃是方出生婴儿的头颅血,只有凑齐九九八十一个婴儿的头颅血,此丹才能发挥作用。”

    座下的大臣有一阵轻微的骚乱,九九八十一个婴儿头颅的血?那不是八十一个孩子的性命凝成的?但眼看着成帝欣喜若狂的用玉蛊里的血服下丹药,却还是昧着良心道。

    “这些孩子真是极大的福气!能为陛下入药,为南齐昌盛出一份力,实在是他们的荣幸!”

    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又此起彼伏,夏侯召冷眼看着这些人,他以往自己已经足够冷血无情,没想到这些整日里喊着仁义道德,大义凛然的朝臣才是真正的禽兽不如。

    但他的情绪依旧没有什么起伏,更不要说一丝一毫的痛恨和惋惜了,你不能要求一个天生缺少怜悯之心的人有这样的感情,实在是太过于苛求了。

    木宛童的腹痛较比第一天快要昏厥过去已经好多了,只是腰背依旧有些酸疼,长久窝在床上更是不行。

    夏侯召回来时候,天色已经不早,木宛童正临窗写着什么,他凑过去看,字写得极好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

    朱绂皆大夫,紫绶或将军。

    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

    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

    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夏侯召皱了皱眉,有些不大懂得,他仅有的那些只是都是军师教的,军师用兵书给他启蒙,教他排兵布阵,却从未教他诗词歌赋,这些花里胡哨的字单个拎出来他认得,若是拼凑在一起,他再理解只能理解个大概了,就像木宛童如今临摹的这首诗。

    “写这个做什么?”他问道。

    木宛童用湿帕子擦了手,去给他细细的解释“这首诗讲得是灾荒年间,朱门依旧煊赫,而灾区穷人却易子而食的事。不过是我有感而发,想起当今氏族大夫骄奢无度,而穷苦百姓却在吃糠咽菜,卖儿鬻女才能谋得一条生路,随手便临摹了。”

    “童童是在怜惜那些穷苦百姓?若是的话,我大可开仓放粮。”夏侯召想着她高兴便好。

    木宛童摇头“外祖还在邺城的时候,总是叹息世无明主,百姓漂泊流离,不得安稳,而朝中却还是一片刻意营造出来的盛世太平,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

    开仓放粮不过只能解一时之忧,难平长久之患,百姓能一时填饱肚子,却不能一辈子倚靠你救济,何况你又有多少钱财粮食能供应?终究不是长久明智之举。你可曾听过一句话:升米恩,斗米仇。

    若有一日你因无粮可放,不再开仓放粮,你反倒会成为百姓眼中的罪人。”

    “那当如何?”他继续问,只要木宛童想,他就去做。

    木宛童沉吟半晌,方才幽幽道“若是改朝换代,为百姓开辟一番新的天地,能让他们安居乐业,自给自足,这才算从根儿上解决了问题。

    只是这法子过于偏激和危险,稍有不慎,不但满盘皆输,还会将天下都拖入战局,北越、西晋、东秦都对着南齐这块土地虎视眈眈,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扭转局势不可谓不难,现在四国勉强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但是南齐没有太多的国力可供消耗挥霍了,战事是迟早的,不过早晚。”

    “早晚流血漂橹,横尸遍野……”她补上一句,声音低低的不知说给谁听,竟有些荒凉和感伤。

    夏侯召将她横抱起来,木宛童一惊,慌乱中搂住他的脖子“你做什么?”

    “地上太凉,你在地上站着的时间够久了,太医嘱咐不能受凉。”夏侯召义正言辞的解释,复又凑近她的耳边低低道“早晚都会有办法的,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木宛童抱紧了夏侯召的脖颈,心中各种滋味都有。夏侯召依旧没有怜悯之情,也没有什么家国大义,很可惜自己一直没能教会他,但是他愿意为了自己,去做他原本不会做,不想做的事情。

    木左珩在邺城周边游学的时候,见识到了原本未曾见过的世界,他这才懂得人生百态,风霜雨雪,世上有穷人有富人,有善人有恶人,而且他们都不会在脑门上明晃晃的写着善恶是非。

    他将自己的见闻都记录下来,写成了信寄给木宛童。木宛童从信中的确看出木左珩大有长进,不只是原本那个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烟火的小少爷了,她不禁开始思索。

    老祖宗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话所言非虚,或许她以往要求左珩单单做好学究上的积累是远远不够的。

    年节的热闹将会持续到整个正月结束,道路上通红的炮竹会被扫走,门前挂着的鲜红的灯笼也会被取下,人们换下来年节时候笑意盈盈的一张脸,用五味陈杂去对抗未来的长远苦难折磨。

    但好在才大年初七,该走亲戚的依旧走亲戚,小孩子们依旧挨家挨户的要糖吃,或是收了压岁钱攒起来。

    离正月十五又更近一步了,街上开始逐渐出现煮汤圆的摊子,热腾腾的冒着白雾,花灯也卖得更好了。

    无论这个世道多么艰难,人们对于过节的热情是丝毫不会打折扣的,恨不得倾尽一年的全部气力去过好正月里的节。

    龚映雪挨个院子里送了自己做的平安符,保佑新的一年平安顺遂,不说值钱与否,单是这份心意和耗费的时间精力就值得人感叹。

    木宛童虽然因龚氏的原因不怎么喜欢龚映雪,但也免不得对她改观。聪明机灵又有眼力,关键是肯下心思,这样的人倒是不多见了。

    龚映雪再来求见木宛童,木宛童倒是闲的发慌,愿意同她多说说话,便放了她进来。

    兜兜转转的,龚映雪竟将话题转到了一个故事上,给木宛童讲了故剑情深。

    许平君于刘病已落魄之时下嫁,刘病已称帝后不忘旧妻,可霍氏一族专政,他无法直言立许平君为后。便下诏找寻一把随身多年的佩剑,大臣通晓皇帝心思。一把旧剑尚且不忘,何况旧人,便纷纷上奏立许平君为后,只可惜许平君没过几年便被霍氏毒害身亡了。

    龚映雪以感叹的口吻道“可即便再是相爱相守,也难逃有心人的算计和安排,世事大多如此,若是能提早通晓,有所防备便好了。想那霍成君,许是也仅仅是按照家中祖母、母亲安排,也非她本心……”

    木宛童直觉龚映雪话中有话,再问龚映雪也不肯多说,只是说天色不早,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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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木宛童略微沉吟, 心底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故剑情深?讲得是夫妻情深, 不过中间又为何插了霍成君?她不信龚映雪只是单纯的给她讲个故事, 其中必有些意味深长的东西。

    她命人去打探龚映雪到底是为什么而投奔龚氏的, 得到的消息却是为了攀一门更高的亲事,所以散尽家财笼络龚氏。

    所以,龚映雪是将夏侯召比作刘病已, 将她比作许平君,而龚映雪自己则是霍成君?龚氏与庞氏有意将龚映雪许给夏侯召?

    怨不得龚映雪要说霍成君或许也是迫于家中长辈的安排不得已为之。这已经是给木宛童敲响了警钟, 让木宛童早做准备,若是有一日当真出事,也让她不要怪罪, 自己也是抵抗不过龚氏与庞氏的安排。

    只是龚映雪却不够了解夏侯召,他那个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无论如何也不会受任何人摆布。而她也不是许平君。

    她对于夏侯召的感情极为复杂,怜悯心疼里有一些陌生的情愫,比不上夏侯召对她的感情来得赤诚热烈。

    正月十五那日热闹极了, 白日里舞狮杂耍的队伍从城东转到城西,夜里各色的灯笼被依次串在麻绳上, 吊在半高不高的空中, 远处看去,点点金光翻涌成浪,辉煌又壮丽,震撼人心。

    银色的烟花次第在天空炸开, 城门处有人全副武装,手持柳木勺用烧的滚烫的铁水打铁树金花。

    红色的铁水撞击在冰凉的城墙上,发出撕拉一声惨烈的尖叫,铁水四散溅开,洒出一阵金雨,足足有几丈高,密集灿烈,远比烟花震撼许多。

    方副将的妻子儿女都在樊门关,未曾随他前来邺城,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一个人总归是形单影只,孤独非常。

    他换了一身新衣,进了平城侯府来寻夏侯召,大嘴咧开笑,搓了搓粗糙的手掌,有些谄媚的架势。

    “将军,今儿可是元宵节,这古往今来,元宵佳节,无不是一大盛事,家家户户团聚一堂,上上下下齐聚安康……”

    方副将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方一张口,就头也不回的奔着说书人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抑扬顿挫,辗转起伏,感情充沛到了极致。

    夏侯召揉了揉额头,他能把方副将留在身边这么久,当真是个不小的奇迹。当初是嫌身边清冷,方副将这个人,话多,又有意思,关键打战不要命,这才留在身边的。

    眼下他日子有意思了,就越来越觉得方副将聒噪了,像夏天外头不眠不休的知了一样磨人。

    “你若有话就直接说,别在那儿和我绕圈子,不然就滚出去!”夏侯召指了指不远处的雕花门,又扬了扬下巴。

    方副将搓了搓手“将军,您说往常还在樊门关的时候,每次元宵节都是兄弟们一起喝酒,您也不跟着一起,眼下来了邺城,四目无亲的,想着请您出去喝个酒,看个灯……”

    夏侯召微微沉吟,右手撑着书案托了腮,斜眼去看方副将“你说,每次邺城元宵节,百姓都会去做什么?”

    方副将一听,不大的眼睛一亮,来了兴致,一拍大腿“将军您问我这就找对人了!”

    方副将从一旁搬了把太师椅过来,坐在夏侯召对面,兴致勃勃的开讲,夏侯召踢了方副将一脚“你离我远点儿,唾沫星子喷我一脸!”

    方副将笑意不减,应了一声,乖巧的搬着椅子向后退了三步,征求夏侯召的意见“将军您看看这个距离行不行?”

    “行。”夏侯召撑着脑袋微微点头。

    “将军我跟您讲啊!元宵节元宵节,这过节肯定就是要吃元宵的是不是!黑芝麻白芝麻,花生玫瑰山楂的应有尽有!”方副将性质昂扬,甚至抹了把嘴。

    “还有就得赏花灯啊!猜灯谜!外头那些灯笼挂的可不是摆设!要是猜对了还有奖励嘞!当然,咱们就别去了,人家文绉绉的才子佳人往那儿一站还行,咱们这大老粗,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又猜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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