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不说还好,说出口,再配上本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愈发逼得人心口突突直跳。

    幸亏纪司予没有趁这机会调侃她。

    只弯腰,从回国时带的行李箱中挑出套浅灰色睡衣,便径自走向浴室。至多不过在经过床边时,多问了句:“……那个石膏,不需要我帮忙?”

    “不不,不需要不需要,”卓青开口就是一个拒绝三连,“你去吧,你洗完了我洗,待会儿我给你涂点烫伤药,再睡觉。”

    涂药,睡觉。

    纪司予说:“哦。”

    然后扭头便进去浴室洗澡,洗完澡,顺带还亲自从最高的壁柜处翻出了卓青口中压箱底的藏药药膏。

    等到卓青卸了石膏、洗完澡出来,纪司予正坐在床边,乖乖守着那盒药膏发呆。

    听到动静,复才飞快地顺手捞过一份文件,亡羊补牢地装作认真翻看。

    卓青:“……”

    心里某处绷紧的那根弦,好似忽然便泛起些许柔软。

    她一边用浴巾擦拭着半干的头发,一边爬上床,伸手从靠近自己那头的床头柜抽屉里找出一盒棉签,确认包装没有破损,这才伸手冲向丈夫,“司予,把药膏给我吧。”

    接过那沉甸甸一盒,又掀起瓷盖,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取最上头那点青色。

    嘴里嘟囔着:“这个药膏我也没用过,可能会有点辣?闻起来怪冲的,你忍忍。”

    一向在外端庄,在家随意的卓某人,此刻如瀑黑发垂落,随意搭在肩头,发尾还半带湿意,沾得她那件浅蓝色睡裙后颈处跟着濡了大片,却犹自不觉。

    只一本正经地拉过纪司予的右手,放在膝弯上抵住。

    打量了会儿那大片烫伤的深红,颇心虚地“嘶”了一声,又赶忙低下头来。

    “其实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当时觉得你心情不好,想换换话题,”她一边给人抹药,心头大抵有点愧疚,又一边小声叮嘱:“下次我还这么没事找事,你真别放心上了。”

    “嗯。”

    “……我闻着都感觉辣了,你怎么一声不吭的。”

    她头压得低,凑近他手背处,不时有不听话的乱发遮了视线,被她随手别到耳后。

    不知是刚才被浴室的蒸气熏过,又或是觉得自己嘴拙,耳尖隐隐泛起暧昧的绯红。

    纪司予顿了良久才答:“没有想象中难受。”

    卓青轻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想到难得有这样平和温柔的气氛,能让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如寻常夫妻般话着家常,手上也不由放慢了动作。

    “我还没问,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不知道。公司的情况好像没有大哥说得那么顺利,或许还得观察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啊……

    两人心照不宣地静默下来。

    直到最后,将那药膏涂好、吹了又吹,缓了灼灼痛感,卓青复才抬起头。

    撞进那好似依旧无波无澜,又略有逃避的眼神。

    纪司予起身,“我今天睡书——”

    他话音一顿。

    视线往下,是女人葱白五指,轻轻拽住他衣袖。

    “你背上有旧伤,别折腾自己了,”她说,眼神闪烁,“而且,哪有夫妻在家……不一起睡的?”

    第12章

    “哪有夫妻在家……不一起睡的?”

    这句话说出口时,卓青的思绪实际是相当复杂的。

    她深知自己此刻犹如个不怕死的勇士,眼见着纪司予对自己的无限忍让,却还在得寸进尺地挑战对方最后的底线,只为了试探两年前那件事,是否真的只留下足够被时间抹去、不痛不痒的浅浅痕迹。

    心头却仍不安分地突突直跳,连带着拽动他袖角的手指也颤了又颤。

    仔细回想起来,上次她这样请求他,好似还是两年前。

    那时她刚和纪司予结婚。

    上流圈子里,虽大多感叹她是麻雀变凤凰、高攀中的高攀,但好奇心驱使下,也少不了许多爱八卦的贵妇,巴结着她这刚刚“走马上任”的纪家四太,旁敲侧击地问纪少是否有些难言之隐——说不出口,见不得光那种。

    如若不然,怎么会放着那么多豪门名媛不要,非得娶了个拿不出手的私生女?

    那些嘲讽和生来带有的俾睨冷冽都写在脸上,不问出来个说服人的理由誓不罢休。

    “所以,你们晚上在一起睡吗?”某次酒会间隙,她刚一落座,又有人凑到身边问,这次是个嘴不把门的暴发户太太,“四少他该不会,就是,那什么吧?”

    她不理睬。

    过了会儿,换个年纪大点的,知道含蓄,便唠家常似的跟她扯:“纪太太,您真是好福气啊。我也是看着司予这孩子长大的了,都想象不到他跟人恋爱的样子,一眨眼,就这么闪婚了。想想真是感慨,当年他爷爷还在的时候,我可是想过把我家姑娘指给他的,虽然当时他在纪家吧,也不招人疼,不像现在——”

    “诶!”还没说完,便叫旁边人猛地一拍,冷声喝止:“说到哪去了!”

    不管是有意无意的嘲讽还是旧事重弹的论调,卓青一概回以客套的微笑。

    非是把她问烦了,才会温温柔柔应一句:“哪里有大家想的那么复杂,我们算是有缘,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了,长大以后再遇见,他一直也对我很好。”

    “但听说,你原本是和姜家那个订婚……”

    话未说完,卓青刚才还装得羔羊般柔弱眼神,瞬间凛冽至极。

    周遭有人察觉不对,赶忙过来干笑着打圆场:“姜家哪里比得上纪家?别听她乱说,还是纪太太您命好,哈哈,哈哈。”

    话虽如此,卓青的心情却依旧因为这偶然被提起的字眼而坏到极点,竟连端庄有礼的姿态也抛在脑后,起身要走。

    裙摆刚顺了一半,便有人轻轻将手搭在她肩膀。

    动作很轻,话音很淡,只是俯身到她面前轻声问:“阿青,累了?”

    她回过头,不知何时从觥筹交错的生意场上脱身的纪司予,恰伸出手来,为她将鬓边乱发别到耳后。

    整理完,便牵过她的手,小声的哄:“那我跟你一起回去。”

    彼时他们新婚燕尔,在旁人眼中,正是如胶似漆时候。

    一个风头正盛,清高优雅,不失为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一个看着娇弱柔婉,易于掌控又不具威胁性。

    卓青深知这形象早已默默深入人心,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沐浴着一众女性或羡或妒的眼光,一路走到宴会场门外时,忽而拽住纪司予西服袖口。

    仰起头,咧开嘴,她笑着说:“刚才在里面,有人问我,说我们晚上睡不睡在一起。”

    调侃的语气半分不掩,纪司予为她拢了拢披肩,也被逗得唇角微勾,衬得整张脸尤其生动柔和,如三月冰融,“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们从小就认识,长大再见了面,虽然没认出你,但你对我很好。”

    纪司予纠正她:“是你对我好。”

    这种纠正犹如某种劝慰他自己的执念。

    他捧来金山银山,那是小小的好,阿青对他笑了,那是大十倍的好。

    是那样的喜欢过她,所以才把那样高傲自矜的灵魂逼得错漏百出、不计后果般付出啊。

    卓青心里明镜似的清醒,却又笑。

    这次的笑比起刚才那副收敛模样来的乖戾许多,隐隐约约,甚至还有两颗小虎牙冒了尖尖。

    她往左挪了半步,站在他面前,借着遮挡,像逗小狗那样、勾了一下他的下巴,而后快速地做口型:“那你亲我。”

    纪司予:?

    她说:“老公,亲我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叫他,蛊惑和诱导的语气,犹如在腐烂的蜜糖里藏好砒/霜。

    明知宴会场外不少小报记者蹲守,等着这些个备受瞩目的芝兰玉树富贵子“露出马脚”,她还是近乎任性地要求他,不准他继续清冷、自持、漠然到近乎高不可攀,她要他剥离那层和自己同样虚伪的壳,仅仅因为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纪司予不会拒绝她。

    是故,这略有模糊的记忆里,卓青只记得那是个冬天,纪司予一贯怕冷,鼻尖冻得红红,耳尖也红红。

    他脱下手套,用温热的掌心捧住她脸庞,在隐隐能听见的连按快门声中,弯下腰来,近乎虔诚地亲吻她。

    那是个纯洁的吻,除了隐隐渡过来的三分甜意。

    末了,鼻尖抵着鼻尖蹭蹭,他那弧度合衬的双眼皮一弯,便是个漂亮到无可挑剔的扇形。

    他说:“阿青,吃糖。”

    卓青舔了舔嘴里的夹心草莓味牛奶糖,骂他:“幼稚。”

    他笑得愈欢,从喉口深处漫出来的笑声一点也不像他平时的音色。

    笑完了,又笃定的同她说:“阿青,不生气,我保护你。”

    卓青怔了怔。

    其实她远没有想过“保护”这么远的字眼。从小到大,她都是自己保护自己的,哪怕后来在克勤时借过诸多纪司予的面子,她内心深处也知道,那其中少不了她为了自保而做的谋划盘算与伪装——归根结底,还是靠自己。

    哪怕是结婚,也不过是因为她很明白嫁一个什么样的人,手里握着怎样的底牌才能争口气,所以半推半就便任由纪司予安排。

    她就像个旁观者,看着伸手便能碰到星星的少年,不惜为她掉进灰黝黝的深渊里,看他把唯一的星星洗干净了,擦得亮澄澄的,又递到自己面前。

    却由始至终都嫌恶又清楚的认知着:那本不是属于自己的。

    于是,那年二十三岁的卓青拂过面前人被风刮得泛起微红的脸,忽而,便有意无意的问:“会不会有一天,我说假如,有那么一天,你也生我的气,再也不愿意帮我了?”

    隐隐像是在索求一个承诺,贪得无厌似的。

    她甚至忘了,纪司予出身纪家,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死斗场,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想法。

    可记忆里,那天的他,还是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还像十七八岁时,第一次递给她糖、递给她精致的白色磁卡和无穷尽的庇佑时那样,放低高傲的脊梁,耐心的、轻声宽慰她说:“不会。”

    “除非是你先放弃了我,阿青。”

    卓青犹如被踩中尾巴的猫,一瞬间寒毛直竖:“……!”

    “可你不会放弃我,只要我一直站在高处,对不对?”而他抱住她,一点也不在意旁人惊诧的眼光,抱得那样紧,“所以,我会一直站在最高的地方,这样我们就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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