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姨更恼怒,声音压低:“你这是存心要谁难堪?给过你流程,早不说,晚不说,这个时候添什么麻烦?”

    是了,全家人都暗自知晓她的上不来台,却还等着看这场好戏上演,到这个时候,还要敷衍她说给过流程,讲过道理。

    等到发现后院起火,好戏看不成,可能还要怪到他们自己头上,这才想起来兴师问罪。

    卓青拂开肩上那手。

    在顾姨愠怒而不掩愕然的注视下,微微提起裙摆,她抬步上台。

    ——蒙在鼓里的,反倒成了罪大恶极的,人们总能理直气壮把世间的不如意转嫁他人。

    如果不是卓青一脚碾烂那画页,她毫不怀疑,不管怎样推脱,哪怕临时找到个别的代替,顾姨也怎么都会要逼着她“按程序”往下走,带着那副画上台给纪司予添堵。

    锋芒太甚的人,必会招来祸水。

    而她,永远不想,永远不会再成为旁人口中小家子气的累赘。

    一步。

    纪司予看向她,也看到她背后空空。

    两步。

    卓青将手包扣锁打开,微微掩在身前。

    三步,四步。

    高跟鞋的响动不急不缓,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于平日习惯伏小做低、默默无闻的四太。

    有人小声问:“那就是纪家四太太?这两年没怎么见她这么……这么……”

    这么显眼的啊。

    后话实在有些难以出口,男人扶额,怕人觉得自己轻薄。

    一旁的女人轻晃酒杯,咬牙切齿:“是她吧,我记得当年纪司予结婚的时候,我……朋友,她心都碎了,我一辈子都记得这张脸。”

    男人默然。

    这是真无中生友。

    台上,卓青在话筒前站定,提起笑脸。

    她本不是娇艳姿媚的长相,平日里温婉端方,更是从不显山露水,旁人只道四太是真真当世柔弱白莲,却难得见她像这般一袭红裙,美目潋滟,一身骨肉匀称、薄肩细腰的曲线勾勒无遗,就连旁人难得注意到的仪态细节,也照顾周到,优雅轻扬的天鹅颈,叫人转不开目光。

    美的清丽招摇,柔的恰到好处。

    仿佛心血浇灌,开盛到即将凋谢的三日兰。

    微微弯腰,她靠近话筒:“其实我们要送的这件礼物,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司予。这次他专程为了奶奶的生日回国,一面为了公司劳心劳力,也经常让我去物色适合的礼物,每次提起一样,都得耐心考量,真是选了非常非常久,到最后关头,才正式挑定,为了给奶奶准备一个惊喜,我们还千方百计把这个消息藏好,现在,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刻——感谢我的老公,把这个机会让给我。”

    为了调节场内气氛似的,还侧头冲纪司予歪头一笑,无限娇俏。

    纪司予一见她笑,便也笑。

    似有三月冬雪初融,全然不复方才搀扶老太太时庄慎严谨的孤高模样。

    甚至孩子气地眨眨眼,一点不见慌张神色。

    好似生来便有的默契。

    一转眼,老太太亦含笑看她。

    卓青:“……”

    如若不是心知肚明,过去那几年的龃龉排斥都有老太太的点头默许,连卓青都差点信了这满面慈爱温柔的假象。

    却还定了定神。

    “是的,”扭头,继续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大家也许都或多或少听过,前段时间苏富比拍卖行北上,在四季酒店召开过一次秋拍会,我和我丈夫曾经出席那场盛会,并且拍下了其中一件藏品。”

    话音刚落,议论声乍起。

    不过,和想象中的一片钦羡声不同。

    商界名流,笑面里满溢出精打细算的筹谋。

    “……不会是那个拍出天价的钻戒吧,一亿多,前几天我还和老刘讨论着呢,看来最近纪氏传出来的消息不假,这孩子对自己家公司下手够狠啊,一下挖那么大笔。”

    “不过,四少在欧洲赚的肯定只多不少吧,之前还听说呢,都有人怀疑这是不是用拍卖的法子逃……”

    “少说两句吧你。”

    老一辈的,军旅出身,则更多是哀其不争的忧愁。

    “这老纪家的,当年看着小菩萨似的,不争不抢,眼下怎么这么,啧,败家子么?”

    “再丰厚的家业也赶不上这么败啊,确实是不妥,这小姑娘还满脸骄傲似的。”

    “也难怪司业这段时间连轴转,跟个陀螺似的,原来真是要给小四补口子?唉……我原本还……”

    耳边风声传遍,叶梦看向台上人,表情愈显讥讽。

    自己在纪家浸淫多年,耳濡目染学到的套路还少么——不然也不会先是知会纪司予,给出那张苏富比拍卖会邀请函,后又接连抬价,喊到一亿八千万,这才作势吃瘪收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卓青啊卓青。

    真当自己装可怜装久了,搬点小聪明出来就能临机应变,免于现形?

    眼界低就是眼界低,是刻在骨子里的小家子气和妇人之见。

    “当时我也非常惊讶。”

    可卓青似乎毫不介意她那冷嘲打量,飞快转开视线,便继续后文:“一亿八千万,不是一个小数目。可是司予宁愿临时从公司赶回来,也一定要参加拍卖会,并且对这枚钻戒势在必得,我更不好去拦。”

    她说着,从手包中取出那缎面首饰盒。

    捧在手中,满面真挚。

    “——直到,司予跟我讲了一个故事,让我无数次泪流满面的故事,我终于理解了他。”

    叶梦:“……”

    叶梦:哈?!

    =

    卓青是编故事的行家,谎话一向张口就来,这也是她这么多年,能够安心扮弱的主要潜在实力。

    当然,说谎编故事也不是她主动想学的。

    主要是因为小时候,桑桑经常一晚上睡不着觉,她最听不得妹妹喊痛,就忍着瞌睡,一边给妹妹按着半边身体,一边呵欠连天的给人讲童话故事。

    童话故事讲完了,怕桑桑再哭,她就开始自己编故事。

    从“灰姑娘成为王妃后拳打两继姐,脚踢毒后妈”,讲到“白雪公主身披战甲,舞会上和王后大战三百回合”。

    讲的那叫一个激愤难挡,抑扬顿挫,桑桑听得眼睛眨巴眨巴,啪啪鼓掌——然后更睡不着觉了。

    卓青:“……”

    她讲故事的才能于是被无数次吵得不得安宁、梦中惊醒的阿妈扼杀在摇篮里。

    没想到时隔多年,又公开重拾老本行。

    好在她脸皮厚,不露怯。

    一向走实在稳妥路线的她,在打定主意用钻戒替代自己那副画当做礼物之后,甚至在上台前那短短数分钟内,就精确地捕捉统计了老太太的“爽点”和“雷点”。

    无非是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添油加醋加工到无比美观,再用动人的辞藻说出来而已。

    至于是真是假,人的记忆总是容易被欺骗的,站在当事人面前她都敢说,就更不怕台下那些人听出端倪来。

    她笑意更温柔。

    含泪的表情更深情。

    一开腔,便先打起感情牌:“众所周知,紫色是奶奶最喜欢的颜色,司予从小和奶奶感情深厚,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这点。他跟我说,小的时候,他曾经弄脏过奶奶一件漂亮的紫色旗袍,那是她的嫁妆之一,也是她最喜欢的陪嫁衣裳,可即便如此,奶奶也没有对司予多加责怪,只是擦了眼泪,偷偷把旗袍保留下来,藏进压箱底的角落,司予看着那件被弄脏的旗袍,从那以后,心里就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想要为奶奶找到全世界最动人紫色、一颗装满孝心的种子……”

    纪司予:……?

    他方才还不动如山、胸有成竹的神色险些一崩。

    卓青,不愧是从小到大都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女人。

    说得情真意切,说得他都差点忘了,其实自己当时的结语,是冷冷一句【老太婆心眼多,为了让我道歉,罚我跪了三个小时,最后温温柔柔来扶我——这就是她的教育】。

    倒是老太太眉心一抽。

    ……不知听进去了几分。

    “我当时想的是,这样一笔钱出手,实在需要深思熟虑,但原来司予也早有他的打算。”

    卓青不管那么多,一语落地,再打“事业牌”:“可原来,这笔钱不是出自公司,而是要追溯到司予和我大学时,那段早期非常困难的创业路。”

    “司予眼光独绝,投资精准,从两万到五百万,花了半个月,然后,就是从五百万到三千万……到两亿,短短五年间,翻了一番又一番。这一亿八千万,都是他在自己的私人投资中周转而来的资金。”

    她掷地有声,一字一句。

    “这一亿八千万,每一分钱,都象征着他的成长。而这份成长,是奶奶给予我们资本、机会和动力,所以,奶奶是世上最配得上这枚戒指的人。当他告诉我这一切时,我一下了然了,也深受触动。”

    纪司予:……

    如果没记错的话,原话应该是——

    “奶奶。”

    可也没等他想。

    卓青直接扭过头来,手里捧着那缎面戒指,微微沤红的双眼,还配合着不知何时挤出来的几颗眼泪,又被她大庭广众下“轻轻拭去”。

    “奶奶,这么多年来,你对司予的栽培,对我们的关爱,一切的一切,成就了今天的我们。”

    她说着,把戒指轻轻放在老人手心,“这段时间以来,司予和我一直藏着这件事,就是想要留给您一个大惊喜,希望您不要嫌弃,也希望您相信,他的未来绝对不止于此,他还会为您寻找到更多更多世间的美好,和我,和大哥大嫂,二姐,三哥三嫂一起,陪您安度晚年,阖家团圆。”

    “您永远是他最尊敬,最爱戴,最放在心上的长辈。”

    老太太眼底微动。

    哪怕离得这么近,她依旧看不懂那幽深晦涩的双眼中,这次又藏住什么打算,对自己又是怎样的看法——

    可是。

    卓青垂眼,看了看老太太覆在自己手背上、爬满老年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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