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平和,只是感慨:

    “我的这个孙儿,从小到大,都极其没有安全感,所以总要所有的事都在他规划之中,一切都要合情合理。然后,不够爱他的人,就会因为内疚更加爱他,轻视他的人,总有一天也要仰望他。”

    所以早早算准了,为了能跟自己的阿青走的更远,哪怕要让她两年内深受内疚折磨,也要咬紧牙关忍着;

    所以,假借妻子之名故意扮演为情消极怠工也好,哪怕明知道自己的阿青花了大半年画画、费尽一番心血,还是在大会上打电话,故意放消息引诱叶梦送同类型的礼物,让妻子心甘情愿也不得不借花献佛也罢,他一直把自己藏得稳稳当当,永远情深不悔。

    他有无数的理由,唯一的,最蛮横固执的理由就是,因为想要走的更远,想要得到更多才能保护你。

    所以在这路上,要失去的都不得不失去,你一定也能够理解。

    所以,哪怕退无可退,你也一定能理解我对你的关心。

    老太太忽而伸手,点了点卓青胸前那枚蓝金白鹊胸针。

    “你说,我们家司予啊,他买这个胸针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算好,什么是你该得的了?这是礼物呢,还是补偿?”

    答案是那样显而易见。

    卓青没有答话,只转而问:“我为什么要全都相信你的话?”

    “你可以不相信,我只是一时兴起,跟你多聊了两句,”老太太耸耸肩膀,“不过你知道,我其实从来懒得跟你们这些小辈撒谎就是了,我又没有什么好处,干嘛白费口水?”

    “……”

    她沉默着。

    末了,怔怔间,只是忽而起身,走到置物架前。

    她摸着她的画。

    秀丽明媚的山水,变得皱巴巴的,缺口正中红心,碾烂山体,整幅画看起来破败不堪。

    不好看了。

    本来就不好看,被自己亲手毁掉以后,就更不好看了。

    可笑的是,她真的,曾经那么内疚,那么努力,那么步履维艰地,希望能够把自己这唯一能做的事情做好。

    画了大半年的画,每一次下笔都小心翼翼,想要讨好老太太的心,何尝不是为了替纪司予争一份脸面?

    可竟然从头到尾,也抵不过一句,“为了你好”。

    比你看的更远,为了你好;

    比你想的更多,为了你好;

    因为爱你——所以为了你好。

    她算什么?

    一个张开手学会接受拥有和施舍的废人吗?养在温室里,碰见阳光就会被烧灼而死的废物?

    “画如其人……”

    她将那宣纸揉皱,死死地,死死搂在怀中。

    画如其人,好一个画如其人啊。

    她可不就是用两年时间,把自己涂抹成这面目全非又虚有其表的山河秀丽。

    那个曾经穿过大街小巷,陈旧弄堂,一路迎着风跑回家的姑娘,被她狠狠碾碎,再也找不回来了。

    只剩下一个空落落站在高处的纪四太太。

    风一吹,就往下掉。

    风里的声音,只会轻声对她说——

    “四少?不是,老太太在……四少!”

    门外的嘈杂声在耳畔炸响。

    不复一贯稳重平和的纪家四少,霍然踹门而入,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面前堪堪停住。

    “……阿青。”

    他蹲下身来。

    “阿青,”他拥抱她,试图带着她站起,“怎么了?来,我们……”

    风中的声音清朗,在耳边,对她说。

    【可能你早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还是一直都记得你。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的话,我能喜欢你吗?】

    她不过轻轻一眨眼,豆大的泪珠倏然滚落。

    纪司予愣了愣,神色一冷,下意识看向身后安稳静坐的老人家。

    回过神来,低垂眼眸,却还是耐心把人扶起,承受她大半身体重量。

    “阿青,有什么事,我们回家慢慢说,来,起来……没事,跟我说。我会处理的。”

    推拉间,一个纸团从她手中滚落。

    卓青下意识弯腰去捡,却见那纸团一路滚到老太太脚边。

    “……!”

    她瞪大双眼。

    老人看也不看,径直捻起那纸团,随手扔进藤椅旁的垃圾篓里。

    “好了好了,”只嘴里念叨着,“我这走出来太久了,还是回前头去吧,还有。你们这群小年轻啊,也不要耽搁太久了,嗯?”

    第32章

    那天寿宴最后的“热门话题”, 起于老太太在席间轻描淡写地提的一嘴, 说是今年以后, 再不去南山祭祖了。

    “我现在年纪越来越大,身子骨啊,经不起长途跋涉,每年还得累得人跟着受苦, 何必呢?”

    老人话里体贴:“以后我在家里拜拜就是了,和你们的爷爷、爸爸说说话,他们一定也能听得到。”

    听她说的笃定,纪家一众子弟面面相觑。

    末了,还是纪司业轻咳两声,小心翼翼问了句:“那,奶奶, 今年的股东大会——”

    为了给他表现的机会,往年的南山祭祖, 实际上每每都会巧妙对冲年底的股东大会召开时间,由此, 他手中虽然只有约莫一成股份,但依旧可以光明正大的“受委托”,代理家中长辈列席,立威之外, 也是某种继承权的表态。

    可如果以后老太太不去南山,而是本尊坐镇上海,那……

    老人笑了笑, 似乎对他有此一问略显诧异,很快便答:“既然我留在上海,机会难得,一年到头,当然也是时候该去见见那群老朋友了,不然他们还以为我真不管事、在家里放大假呢。”

    纪司业一怔:“……”

    “正好能看看我们司业这几年,到底把公司发展得怎么样了,光看报表,我老眼昏花,也琢磨不出个细节来。”

    老太太说着,复又扭头,望向心不在焉的纪司予,“至于欧洲分部那边,我已经安排了人接手,我想着,司予既然回了国,干脆就跟在我身边帮帮手,别跑的那么远了——执行总监的位置,司业啊,还是留给你做,司予的话,leo不是正好因为家里那堆私事申请辞职吗?弄了大半年,现在好歹该收个尾,剩下的任务交接以后,他的位置就交给司予顶上。”

    leo蒋,纪氏基建副总裁,外聘高级金领人士,主管旗下行政部、财政部、地产部及公关部,外事内管两手抓,是董事局之外,公司内部真正实权彰彰的二把手。

    纪司业闻言,讷讷半晌:“但是leo,呃,leo的工作比较繁重,司予才刚回国,忽然空降到……”

    “怎么,司业,你对你亲弟弟的能力也这么怀疑?”

    老太太没给他说完那一堆托词的机会。

    “教了你这么多年,说凡事要看长远,做事要知道适可而止,”只说话间,复又伸筷,给纪司业碗里夹了一只鱼眼,“可别把本事都光用在自己人身上,伤了奶奶的心啊。”

    开门见山地把话说到这份上,对习惯迂回婉转的老太太而言,已是破例。

    纪司业一语不发,只低头看着那鱼眼,好半会儿,忽而莫名有种兔死狐悲的同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还能说什么?

    “知道了,leo那边,我会去沟通的,奶奶。”

    旁人眼中不可一世、趾高气扬的纪家大少,终只得偃旗息鼓,听从安排。

    而后便是长长的沉默,席间心猿意马,各怀鬼胎,只听得见碗筷相撞的细响。

    座位那头,平白“天上掉馅饼”的纪司予,却竟没有什么反应,连道谢也忘在脑后,只沉着张脸,默默低头剥虾。

    所有的虾都放进了旁边的碗中,堆起高高一座山。

    倒是坐在一旁怔怔发呆的卓青,在老太太那凛冽话音过后,下意识地抬头。

    怔愣过后,她花了数秒反应过来眼下的处境。

    很快,又飞快调整好表情,挤出一个温婉端方的微笑。

    “司予在欧洲也磨练了两年,这次难得有机会,肯定会和大哥好好配合的,”说出的话,就像排演了千万遍的官方,进退有度,放低姿态,“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以后还得让大哥好好指点他,不要辜负奶奶的期望。”

    适时地出来表态,扮红脸,这是她之所以为纪四太太的职责所在,也是几乎成为身体潜在反应的自觉心作祟。

    老太太闻声,唇边淡噙一笑,定定看她。

    “是啊,有这个心就是好的,互相学习,慢慢磨合,多好。”

    卓青微笑回望,点头。

    她从老人的眼神中瞧见隐隐冷嘲似的怜悯。

    即便无声,却好像依旧在对她说:到这个时候,还不死心吗,真可怜。

    ——可怜?

    可怜什么?哪怕被蒙在鼓里,盲目感动,自作自受,可她而今已经是纪家的四太太,一脚踏上了寻常人家几代人都仰视而不可及的高台之上,她出行尊贵,纪家之外,见的都是人人谦卑,俯首帖耳,她有什么需要被可怜的?

    卓青觉得好笑,嘴角的弧度愈发向上,右手虚虚从眼前一探而过,那些险些曝露人前的水光及时被憋回眼底。

    她不可怜。

    她绝不要被可怜。

    ——“阿青。”

    纪司予脱下手套,冷冰冰的手指探过来,攥住她的。

    起先,像刚才从小仓库出来的一路上那样,攥得紧紧,像是唯恐她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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