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普罗大众尚且为温饱和平庸的升迁之道奔走匆忙时,身居高处,她只需要活得光鲜亮丽,便能一路迎风开道、扶摇而上,成就无数人眼中妒羡不已的纪家四太。

    所以,阿青本该快乐的啊。

    这场婚姻,没有利益置换,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豪门纷争,为什么阿青不快乐?

    他想不明白,只能一直努力又努力地吃着她亲手布置的鸿门宴,这顿本该温馨的晚饭。

    可不知吃了多少,不知吃了多久。

    他本就是少食的人,吃到最后,胃里涨得发痛,几乎每下一口,便招致来一顿翻江倒海的反胃感,那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依旧哽在喉口,不上不下。

    喉间被热汤灼烫的痛感仍在。

    他看着面前无比熟悉的脸,却只剩一句沙哑难辨的:“……阿青,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要走到这一步。”

    真到要说出口的时候,问的已经不是原因,只是结果。

    卓青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温声应他:“是啊。”

    她说:“我也没有想过。”

    离婚协议书一式两份,说话间,她亦从文件袋里,抽出另一份完整的文件。

    此刻垂眼扫过,分明字字句句都核对过无数遍,却依旧有种无解的陌生感。

    没有剑拔弩张,更没有撕破脸的面目全非。

    她只是很平静的回忆着:“我不像你那么聪明,司予,以前的事,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也记得,刚嫁给你那时候,我其实满心念着的,都是能够跟你长长久久,白头到老。别人怎么说不重要,可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想把最好的给你,想努力变成一个配得上的人,事实上,我也这么去做了。”

    【四太,julia老师的瑜伽课是周一晚上,插花和茶艺课在周四上午,红酒品鉴课排在周五下午,周末林太太……对,就是大宇娱乐的林太,邀请您去参加旗下的电影发布会晚宴——您忘了,之前我们有注资过电影制作的。】

    【太太,营养师看过您这一周的菜单,特意叮嘱了说碳水化合物的摄入有点过高,建议您用粗粮代替之前的杂粮米饭,这样能保证您在下周三的酒会之前,减重到42kg。】

    【您之前预约了erik路的晚礼服高级定制,工作室那边让我来确认一下,下周二您有没有时间飞到巴黎?】

    纤细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纸页边角。

    “最早真的很烦,我没有想过,站姿、坐姿、敬酒和社交的时候要说的‘黑话’……林林总总的规矩有那么多,就连倒个红酒,说句口语,他们也能看出来谁是土包子,谁是真的千金小姐。我心里没底,所以过得小心翼翼,跟她们相处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不像是个人,有时候,像是一条摇尾巴的狗,有时候,是一只见人就咬的兔子……偏偏还咬不死人,只能就装装样子,扮个柔弱,装到最后,我差点连自己也骗过去了,真的以为自己是一条狗,一只兔子,能做个乖巧又听话的畜生,倒成了我这辈子的骄傲。”

    “……我知道你很辛苦,阿青,所以,”纪司予的嗓子像是钝了的刀刃,沉而低哑:“所以我们往高的地方走,站得越高,别人就不会,也不敢去挑错。我这几年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有一天你在纪家可以做你自己,我们只是需要时间,一点时间。”

    “是啊,”卓青笑了笑,“要往上走,堵住悠悠众口嘛,你也好,我也好,我们之间没有人是轻松的。”

    她的话中理解,仿佛让他抓到那一瞬间的喘息之机,脑海中清晰的整理出无数句足以说服对方的后话,分成planabc,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到不讲缘由的苦肉计——

    可脸上勉力提起的笑还未及动人。

    下一秒,便迅速在她的后话中尽数垮塌。

    女声平和温柔,响在耳边。

    “可是,不轻松的、活得那么辛苦的人多得是,为什么我们活得格外痛苦呢。”

    他胶着于那协议书上的视线倏然回转。

    四目相对,愕然与畅达。

    “我知道你很惊讶,”她甚至笑了笑:“因为,我看起来一定过得还不错吧,很多人都羡慕我过上有钱人的生活,吃穿用度,每一样,哪怕是为了纪家的脸面,都从来没有少过我的。所以我没法去说,我在纪家的每一天都很痛苦,说出来别人会笑,更不会理解——包括你,司予,你也不会理解。”

    “你已经过惯了纪家的生活,又把你以为好的都给了我,我甚至没有任何理由去指责你,也应该回报你,可是回头想想,这真的是爱吗?”

    “……不是爱,那是什么?”

    “是依赖吧,”卓青答得平静,“这么多年,你都还没有从小时候那种无助的困境里走出来。说到底,你想要的,只是陪着你的小护士,理解你的小护士,不是我,”

    那个在你苦痛人生中,触碰过你伤口,维护过你自尊的人。

    在你没了父母,被所有人当做怪物的时候,站在你身前张开双臂保护的人。

    太过早熟的少年,总把共沉沦当做别无选择的爱。

    唯有被蒙在鼓里,被美梦包围的人,才真的以为自己是被深深喜欢着,曾无法无天,又心甘情愿地付出,很多很多年。

    纪司予眼神微动:“……”

    “我从没有拯救过你,你从来没有走出过那段时期的自己,所以,才会那么拼命地,想要把我留在身边——把小护士留在身边,”而她说得坦然,乃至残忍:“至于谁来扮演小护士这个角色,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卓青还是卓珺,是姓白、姓宋还是姓别的什么,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心甘情愿的爱你,永远也不离开你,对不对?”

    她明明都看透了啊。

    就像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她睁着空荡无神的眼睛,借着依稀的月光,看着睡在身旁的枕边人。

    哪怕在梦里,他依旧下意识向她靠近,贴近她的颈窝,搂住她腰肢。也只有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才能放下一切防备,安心得像个孩子。

    这是爱吗?

    从前她以为他爱她。

    所以向她分享一切,从不发怒,从无半点埋怨,从来迁就,从来宽容。

    宋嫂说她【幸运】,因为施以小恩,被还以大报,只是机缘。

    她以为那是对自己不屑的讽刺,也曾怒上心头,大斥对方不知尊卑。

    因为纪司予爱她,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啊!

    不爱,为什么甘愿冒大不韪也要娶她,不爱,为什么哪怕吵架,依旧为她供给最好的生活,为她铺好后路,为她撑腰?

    就连那些闻风而至、心存妒忌的莺莺燕燕,可以说纪四太太名不副实,说她德不配位,却也从没有人敢说,纪司予不够爱她。

    她就是因为那份爱才咬牙走到今天。

    可当一切血淋淋的真相摆在面前,却也只能可笑的,自己问自己:呆在这偌大纪家的卓青,究竟是一个摆设,一个纪念,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连宋嫂都看清了这一切,唯独她还笃定地将自己蒙在鼓里,自以为是的感天动地。

    所以啊,说来好笑,如果说真的要说谁输。

    全盘皆输的人,或许只有十八岁那年,雨中踮起脚尖,曾经真挚的、怀揣着最深切的、被打动的爱意亲吻心上人的阿青。

    她曾毫无保留的爱过,在最一无所有的年纪动心。

    卓青闭上眼。

    满面热泪,几乎灼痛得她口不择言。

    可她这次至少不用掩饰,不用惺惺作态。

    哭就哭吧,鼻涕眼泪一把流,也只哭这一次了。

    她探手,把那份离婚协议书重新攥到指间,重新递到纪司予面前。

    哪怕哽咽,可该说的话,在心底排练过成千上万次的话,终于也把一切收束得体面。

    “你给了我很多很多,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珍惜过,所以真的很感谢你,司予,所以哪怕我知道你骗过我,我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去责怪你。不怪你,真的,这些年,我得到了太多本来不该属于我的东西,我本来应该感谢你。”

    她说:“走到这一步,错不在你,也不在我,归根结底,只是我真的不适合。”

    长在泥巴地里野蛮生长的荆棘花,瞧着光鲜,却也孤劣,养的再好,也不会平白长出一枝玫瑰。

    就像披着卓青皮囊的聂青,把自己逼得再久,再狠,再极端,也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纪四太太。

    哪怕那条路上可登天,可以无视一切流言蜚语,可以拥有人所不能有的财富,享受无数人的俯首帖耳,毕恭毕敬。

    卓青抹了抹鼻子,笑着说:“如果你真的认为自己爱我。”

    她从文件袋里,拿出一支笔,一并推到他面前。

    “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曾经爱过我,请你帮我签个名字吧,司予。”

    无论道路通往何处,可她见过繁华,才甘愿为庸人。

    多好,世俗烟火气里,喜怒哀乐,四时三餐,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此过一生。

    无声沉默中,那笔最终还是被人攥起。

    纪家四少,从小到大,都写得一手好字。

    “后续的财产分割和基金债务的问题,我会让手底下的律师团队私下处理。消息暂时不会公布。”

    “好。”

    她顿了顿,又补充:“司予,离婚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

    “我知道如果你要找,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我,说不定出门买个菜都能碰到一排私家侦探。我没法约束你……可是。”

    卓青微笑着,竖起三根手指。

    “如果我离开老宅以后,你再来找我一次。无论是你本人,还是你派的人,我对天发誓,但凡一次,那我一定郁郁终生,死于非命。”

    既然分开,就不要藕断丝连。

    她对自己,永远比对任何人都要心狠——

    可却又分明看见,话音落地的瞬间。

    他眼中倏然有泪。

    =

    卓青离开老宅那天,下着大雨。

    纪司予原本说要来送她,但临时公司有事,抽不开身,也只能作罢。

    “太太,白小姐才刚回美国,您后脚就去看她啊?”

    “您这病也不知道好没好透,来的凶,去的慢,突然一下好起来,我这心里实在放不下,那药我都给您放在小医疗箱里,要是安检过不了,您尽管跟我说,我再在那边给您安排。”

    倒是宋嫂,还不知道离婚的事,只以为她是一时兴起,独自去旅行,态度依旧殷勤得很。

    卓青笑了笑,没戳破着恭维背后的诚惶诚恐,只沉默着,最后站在那片土地上,环视着住了整三年的庭院。

    一草一木,一花一树,身边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倒也不是怀念什么,只是人总是在真正分别的时候,才觉得相逢可贵。

    或许是因为不太习惯她的安静,宋嫂等了一会儿,没忍住,又问:“太太准备在美国玩几天?”

    她答得半真半假:“一两个礼拜吧,之后再去别的国家玩一玩,可能玩上个个把月也说不定。”

    “那这行李可不够!”妇人眉头一蹙,赶忙追问:“少爷呢,少爷是忙完公司的事后脚过去吗?要是这样,到时候一并把后续要备的给备上也一样,不然可不行,这些衣服啊首饰和保养品,都是一件件配好的,我只让人准备了半个月左右的份。”

    “没事,不急,”卓青摆摆手,“到时候再说吧,实在不行,一路买就是了。”

    纪四太太哪里会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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