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心情似乎不错,跟几个孙女谈笑了一阵。

    不多时,各院的姨娘也纷纷过来了,一一见了礼拜了年,坐在左侧的一排雕花椅上。

    柳姨娘来的最晚,穿着一身橘红的褶皱撒花罩纱长褂,下搭同色的长裙,罩了件桃红洒金的风毛坎肩,纵然衣裳厚实,也遮不住柳姨娘曼妙的身姿。

    只是她脸色不大好,一进门就黑着脸,映容再往后看,见到后面还跟着个潘姨娘,这才算是明白了。

    见着潘姨娘进来,余文轩脸上登时煞白,目光转到柳姨娘身上,狠狠瞪了她一眼,心里暗恼,怎的把潘氏也带过来了?真是没眼力见儿!

    柳姨娘看到余文轩瞪她,委屈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又不是她想把潘氏带出来的,是那潘氏自己非要跟过来的好吗?

    她们俩都是姨娘,潘氏还怀着孩子,她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能叫人捆着潘氏不让她来?

    潘氏察觉到周围许多不善的目光,心里咚咚似擂鼓一般,忙越过柳姨娘抢先一步走上前去,半弯着膝道:“妾身潘氏,给老夫人请安。”

    柳姨娘站在旁边,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只把嘴里的牙挫的直响。

    潘氏挺着个大肚子,柔柔弱弱的行着礼,老夫人的眼睛在她挺起的肚子上打了好几个转,默了半晌才出声,“你就是潘氏?”

    旁边的余文轩暗暗抹了把冷汗,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瞄着老夫人的神情。

    潘氏把身子更躬了些,声音细弱蚊蝇,“妾身,妾身潘小罗。”

    老夫人把脸转过去,摆摆手道:“你怀着身子,不必拘礼了,找个地方坐吧!”

    潘氏喜道:“是,妾身谢过老夫人。”

    旁边的几个姨娘脸上像打翻了酱油瓶似的,纷纷互相交流眼神,只有赵氏这个正房夫人不动如山的坐着。

    请过安,又说了一会话,待到晌午时分,众人便移步到侧间用饭,映容跟在人群里,默默的看着外边,天光还亮着,四处喧嚣热闹极了。

    来这的第一年啊!就这么过去了!

    第五十二章

    晚间的靖宁侯府,巍峨的镶金悬匾,八扇螺钿铜兽大门,十六架黑漆錾金山水纹高柱,严整分布的院落楼阁,一如既往的庄严肃穆,年节的气息仿佛只存在于大门上的一挂新春对联。

    府里的下人也是规矩严明,行止之间不敢有一丝一毫嬉笑怒骂仪态不端,即便是新年之时,也没有人胆敢懈怠偷懒。

    荣寿堂里,摆了一张极阔的八仙桌,连头带尾能坐下二十多人,可眼下只坐了傅伯霆和沈太夫人两人,屋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过年的感觉。

    旁边站着两个婆子伺候着,站的离桌子格外远,不知是规矩本应如此,还是不敢离主子太近。

    傅伯霆和沈太夫人母子两个面对面的吃年夜饭,桌上鸡鸭鱼肉,汤汤水水,凉菜热菜摆了二三十道有余,但两人都默不作声的吃着面前的菜。

    沈太夫人见傅伯霆不说话,便伸手给他夹了一筷子鸡丝,语气和缓,“用过饭,记得去后面给你父亲上柱香。”

    傅伯霆用旁边的空碟子接过来,点头道:“儿子知道。”

    沈太夫人叹了口气,“这家里,还是太冷清了些,一丝烟火气都没有。”忽又感慨道:“自你父亲和大姐走后,家里就再也没有欢声笑语了,冷清了这些年,我心里都空了,何时我才能看到你娶妻生子,何时我也能含饴弄孙呢?”

    沈太夫人提起秦六爷,旁敲侧击道:“你看看老六,这都娶第二个了,说起来那个何氏,我倒觉得很不错,温厚纯善,一看便知是过日子的人,你姨母还不大满意她,嫌她出身不好,门户低,其实在我看来,只要人好便是最好的,我觉着何氏那样的就很不错。”

    沈太夫人开了话匣子就止不住,一个劲儿的说着,傅伯霆慢条斯理的吃饭,只听着却不回答。

    沈太夫人说着说着便泄气了,微有些恼火,“我跟你左一遍右一遍的说,你从来就不听,全当耳旁风了!跟你说了也是白说,我也只配有个羡慕人家抱孙子的命了!”

    傅伯霆搁下筷子正要跟她说。

    外边忽然呼啸一声,深黑的夜幕中绽放出一朵朵金盏菊,吐蕊牡丹,紫丁香,粉中带紫,紫中带红,烧的黑夜亮了半边天,银白的翩跹游龙喷薄而上,又炸成流光坠下,整个夜空中一片流光溢彩,火树银花。

    两人望向门外,傅伯霆淡淡道:“是宫里在放焰火。”

    沈太夫人凝望着漫天流光的焰火,似乎陷入在回忆里,呢喃道:“你大姐进宫那一年,宫里放的也是这样的焰火,我到今天都记得。”

    “我看到皇帝,就像看到你大姐一样,皇帝跟你大姐长的真是像,外甥肖舅,皇帝跟你长的也像!”沈太夫人笑中有泪,“你大姐,如今葬在皇陵里,她是大邺的仁孝皇后,却再不能是我们傅家的女儿了,我们连几张纸钱都不能烧给她,想想真是无奈!”

    气氛突然有些凝滞。

    傅伯霆斟酌道:“仁孝皇后有万家香火供奉,母亲,不必担心。”

    沈太夫人转过头,擦去眼角的点滴泪珠,又强撑着笑意对傅伯霆道:“快些吃吧,明儿还得上宫里赴宴去,又要折腾一整天,你一年到头的辛苦,今个晚上就别守岁了,早些歇着去。”

    傅伯霆低着头,说了句,“好。”

    宫里的焰火连放了一个时辰,待到傅伯霆用过饭,回到屋里的时候,夜幕中的光彩仍在继续。

    转过一面书柜磊成的隔屏,面前摆着一张案几,傅伯霆才洗漱完,披着外衣坐在书桌旁。

    桌上堆满了奏折案牍,有京城周边的近折,有八州六邑的远报,最下方放着的,是全本十八本的大邺律法,这是原先他在刑部任职时修订的法章。

    在几十上百的奏折中,打了红圈的是从贵州,西北发过来的急件,先从他这里过一遍,再送到宫里去,从皇帝眼前过一遍,实则是由长公主处理,批注过后的奏折,一部分发回原地,一部分再回到他这里,一部分交由三司六部共理。

    傅伯霆坐在那,翻了两页西北急件,看的心烦意乱,索性合上不再管它。

    今日是年三十啊,暂且先忘了那些糟心的事,让自己好好歇一歇吧,一年至尾,好歹能有一天是不用操心的!

    窗外的焰火依旧艳光绝伦,一簇一簇升上去,一束一束落下来,留下的只有昙花一现的惊艳。

    傅伯霆按按眉心,用手背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夜空,忽又想起了什么,打开桌前的小柜子,取出一支小钗来。

    是支小银钗,钗头有一朵小小的丁香花,格外小巧精致。

    这是那一日在园子里,映容跑的急,从发间掉下来的一支钗,被傅伯霆拾着了,本想找机会还回去,可一直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他又怕贸贸然拿出来会有损映容的闺誉,便一直收在自己手里。

    他把玩着那支钗,心里想着,要是这钗戴在余二姑娘的发间,应该是很好看的吧!

    *

    与此同时的余家后院里,几个姑娘凑在一起看夜空。

    砰的一声,天上又炸开一朵银红牡丹。

    “快看快看,二姐姐快看,这焰火真好看!”碧容兴奋的叫道。

    黛容指着天上道:“那边还有呢!”

    焰火是稀罕物,更别提能放出花的焰火了,里间功夫必然少不了。

    这等稀罕物,莫说普通人家,便是宗亲贵族都未必能用的上。

    每一年只有宫里放焰火的时候,全城能跟着热闹上一回,家家户户都攢着头挤着脑袋看,还有跑到城楼上看的。

    天上的花一朵接一朵的绽放着,似乎在这一时,这一刻,世间所有的绚丽,人间所有的多姿,全都凝聚在那一朵朵焰花之中。

    映容看的出了神,神情微怔,“真好看啊!那焰花就像开在我身边一样,虽然隔的远,却又觉得近!”

    第五十三章

    初四这一日是个好天气,柳姨娘的娘家二哥趁着晴天,赶着大早来了昌顺伯府。

    三喜居里,柳家二哥正跟柳姨娘说着话。

    柳家这几个兄弟,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来寻柳姨娘,是为了自家儿子成亲的事。

    “妹子,你就帮帮二哥这一回吧!”柳二哥陪着笑脸奉承道:“都知道妹妹你人好心善,二哥这一回是真没辙了,要不然也不会大过年的赶到你这里来!你侄子过完年就要娶媳妇,新媳妇娘家开价要二百两银子的彩礼,家里实在拿不出,能借的也都借遍了,真凑不到二百两!唉,咱们家如今也就妹子你的日子好过些,你亲侄子娶媳妇,你这做姑的可得多帮衬着些啊!”

    “二百两?”柳姨娘惊呼道:“你跟我说玩笑话呢?谁家的姑娘这么金贵?难道她是镶了一身金皮子不成?都是平头百姓,摆什么富家小姐的阔谱儿,开口闭口就是二百两,穷疯了不成?当我们柳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这也忒不要脸了些!”

    柳二哥讪讪道:“这,哎呀,你不知道,那家姑娘已经有了身子了,你侄子办了错事,险些让人家老子娘撵着打了半里地,如今他们家知道咱家是放利钱的,想着手里肯定有油水,又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咱们家有个在伯府做姨娘的姑奶奶,很是风光体面,这才想着借彩礼一事狠狠讹咱们一笔!”

    柳姨娘骂道:“肚子都大了还敢端着?把她给能耐的!这银子就不拿又怎么样?她大着肚子还能再许人家?”

    柳二哥吓的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这银子非拿不可!那家爷们放话了,不拿钱出来,就算把闺女活活打死也不白便宜咱们家,你说这能怎么办呢?”

    柳姨娘哼一声,“现在想起我来了,平日里吃喝玩乐的时候可曾记着我这个妹子?”又皱着眉问道:“我且问你,你跟大哥放了这么些年利钱,怎么手里连二百两银子也拿不出?你莫不是故意诓我的吧?”

    “怎么可能?”柳二哥急咧咧道:“你说这话可就伤我心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大哥是在赌坊里放利钱,挣到手的钱还得分一半给赌坊那个黑心的老板,且不说还有些赌钱的穷鬼借了钱还不上的呢!你就是把他打死他也拿不出钱不是?这几年家里又置宅置地的,手里哪还能有余钱?”

    柳二哥说完,略有些心虚的看了柳姨娘两眼,柳姨娘瞪着他,一脸不相信,“你糊弄鬼呢?平日里你不是阔气的很吗?我就不信你拿不出二百两银子来!”

    柳二哥低着头,讷讷道:“余的钱,还,还赌了些,手里没剩多少了!”

    柳姨娘闻言横目斥道:“赌赌赌!赌死你!就知道你没干好事,手里有两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还敢跑去赌钱,活该你穷死!”

    柳二哥委屈道:“我在赌坊里放利钱嘛!人家在场上玩,我在边上看,总有手痒想来两把的时候!”

    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妹子长妹子短的,一回说:“我们为了孩子的婚事操碎了心,这也实在没招了,想着妹子你还有些体面,这才腆着脸求上门来,妹子就算是为了柳家,为了你亲侄子,先垫些钱出来给他把婚事应付过去,将来我们手头宽松了肯定还你,你侄子说了,往后你这亲姑比他亲娘还亲!”

    二回又含着泪说:“前个夜里得了娘托梦,娘在梦里跟我说,要是小二家的儿子不成家,她在地底下都睡不安稳,唉呦,我这心里难受得跟什么似的,在梦里我就惊醒了!”

    柳姨娘心知他在说屁话,什么托梦,什么还钱?鬼才信!

    从来拿出去的银子连声响都听不见,何曾还有回来的份儿?

    可又禁不住他好说歹说,一缠二闹的,只好起身开箱拿钱给他,拿了钱又满脸严肃的嘱咐道:“往后可不许再去赌钱了,不然有你受罪的时候!”

    柳二哥拿了钱顿时喜上眉梢,柳姨娘说什么他都点头,“是是是,妹子说的是,原先是哥哥太不懂事了,让你给家里操心了!”

    这厢柳二哥才拿了钱喜滋滋的走了,那厢碧容就得了消息,匆匆从寒梅院赶过来,进了门便质问柳姨娘,“刚刚是不是舅舅过来了?”

    柳姨娘见着女儿便有些慌神,小声道:“是来了!”

    碧容大声问道:“你是不是又往娘家拿钱了?”

    柳姨娘咽了咽口水,强笑道:“没那回事,你又听谁胡说了?”

    碧容不信,几步跑到柳姨娘梳妆台前,打开台上的小柜子,里面放的银票和一包银锭子已经没了,只剩下几块碎银子,统共加起来也就十几两。

    碧容登时就恼了,把那几块碎银子扔在地上,砸的咚咚响,“你还说没有,那银子呢?银子去哪儿呢?”

    柳姨娘着急的解释道:“我前两天拿去用了!”

    “你骗谁呢?当我是傻子不成?”碧容恨的咬牙切齿,“你就向着你娘家,连我这个亲闺女都不管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吃喝穿用是从哪里来的,都是从余家这里来的,你倒好,省着攒着,全贴补你娘家去了,跟你说了许多回,别再拿钱给你那两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哥哥了,你总不听,你既然那么喜欢柳家,那你还呆在伯府里干嘛?趁早滚回你的柳家去!”

    碧容叫嚷的整个三喜居都能听见,侧屋里的潘氏也被柳姨娘这里的吵闹惊动了,挺着个大肚子出来看热闹。

    柳姨娘被自个的亲女儿指摘了一通,脸面上过不去,也开始叉着腰骂碧容,“你又听了谁的挑唆来给我找麻烦?成日没个安生!你就尽会编排我,不说别的,这些年我可肯曾饿着你冻着你,你吃的穿的戴的比起二姑娘,四姑娘可差了?我的月例银子贴补你的难道还少了?能给你花就不能给你舅舅花吗?”

    碧容扯着嗓子尖叫道:“我讨厌你,我讨厌你!”说完便转身往门外跑。

    柳姨娘气的要伸手打她,因着碧容跑的快没打着,柳姨娘一边骂着冤家一边追出门去。

    出了门,碧容已经跑没影了,院里只站着几个洒扫的丫鬟婆子,还有看热闹的潘姨娘。

    柳姨娘正气的满肚子火,见着潘姨娘站在屋门口,张嘴便骂道:“看看看!有什么可看的!一双眼珠子就知道瞎转!”

    转过头往屋里迈步子,还不忘淬一声,“下作的小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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