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堂厅里出来,碧容浅浅舒了一口气。

    庞氏已经答应她了,明媒正娶。

    果然,再泼皮的人也害怕权势的压迫。

    纵然她已经失去了余三姑娘的名分,但山长水远,借几分余威镇场子还是管用的。

    她只是觉得可悲,可悲自己为了嫁进这么个破地方,还要费尽心思,真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碧容抬头望了望天,洗天如碧,万里无垠。

    千言万语尽凝噎。

    身后一阵响动,杨秋儿含着眼泪怒气冲冲的出来了,看见碧容还未走,恨得咬牙切齿道:“你抢走了表哥,你终于得意了?别以为你赢了,只要有我在一天,我就不会让你好过的!”

    碧容此刻只觉心境豁然,眼眸中一片平和,“无妨,我等着你!我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原来从前人家说,一夜白发,一事长大,都是有理有据的。

    她再也做不回从前的自己了。

    昌顺伯府的余三姑娘红颜薄命,千里之外的通县,活着一个余碧容。

    第九十二章

    与通县相隔千里的京城,在成家和余家极力的粉饰太平之下,事态已经逐渐平息下去。

    余家连日给碧容扎幡搭台,发送棺柩,又请了法师超度亡魂,余三姑娘的身后事办的风光利落,京城众人除了感慨几句可怜薄命,亦或是调笑议论此中玄妙,再无他话。

    然而其中的曲折和为难只有余家知晓,风波虽平,暗涛仍涌。

    此番惹了成家极度不悦,成二夫人更是左思右想不明白,怎么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人,说暴毙就暴毙,有这么荒唐巧合的事?

    她心存疑窦,却不敢追根究底,就怕万一真有什么不干不净的阴私丑事,只怕毁的不只是余家,连他们成家都要跟着丢人现眼,为人耻笑。

    成家是大族,虽没有百年之久,但也风光了几十年,他们家把名声看的比命还重要,人人自省,成家的人出了门,就是活牌坊,活女诫,活宗训。

    因此即便其中有猫腻,成二老爷和成二夫人也不得不顺着余文轩给的台阶下,只是经此一事后,成二夫人已经不想再跟余家有任何牵扯了,本想趁机换一家结亲,谁知道余文轩又登门拜访,诚心诚意的舍出了自个的幺女。

    成二夫人心里一点也不乐意,她可不愿再跟余家攀扯了,但成大学士和成二老爷商量过后,仍然舍不得放弃余家这门亲事,遂同意将婚约转至余四姑娘身上。

    成二夫人叫苦不迭,但又拗不过丈夫和公爹,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黛容年纪尚小,本来订在开年的婚期只好往后延期,至于延期至何时,尚无定论。

    余文轩自然是乐意的,保住了成家这门好亲事,碧容真死假死也就无所谓了,总归嫁到成家的是他女儿,嫁哪个女儿又有什么要紧呢?

    况且婚期晚个一两年也无妨,成叙翎现在正是求学上进的时候,正好腾出些工夫让他专心靠功名,将来迎娶黛容时就更有脸面了!

    可赵氏却差点被他气的吐血,她早就给黛容相看好了人家,也是上进的官宦之家,虽比不得伯府富贵,但将来肯定委屈不了黛容,却没料余文轩竟然舍出了黛容填成家这个窟窿!

    照她说,既然报出去三姑娘暴病而亡,那就当她真死了不就行了吗?

    何必再搭个女儿进去?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生怕人家不知道有猫腻!

    再者经了碧容一事,成家心里有隔阂,将来黛容嫁过去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赵氏算是把余文轩看透了,反正将来的日子不是他过,他当然是不在乎了,只要身上担着名头,这家爷是他女婿,那家爷也是他女婿,他心里就高兴了!

    他只管自个高兴,却不管女儿高不高兴!

    *

    天寒地冻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回春转暖,映容的身子也越发沉重了,原先她偏瘦,身材纤细,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如今丰腴了一些,反倒身材适中,更显柔和昳丽。

    这一日得了空闲,慧容便来靖宁侯府看望映容,还带了许多补品和她怀临哥儿时的养胎方子。

    映容知道她来,心里也是高兴不已,总算她如今开始出门了,不再终日困囿于霍家的宅院。

    有时候最重要的改变,便是自己的心境。

    两人坐在雕花楠木榻上说话,中间隔了一架小几,小几上摆着映容喝的冰糖炖梨水和慧容喝的香片茶,一旁的榴花玉碟做成了弯月状,三片并成一朵花瓣,里边盛放的是栗子芋头酥,鲜奶玫瑰糕和百合豆饼。

    都是从前梧桐院里常做的点心,慧容自出嫁之后就很少吃这些了,今日一见,竟带起了从前做姑娘时的回忆。

    她捻了一块鲜奶玫瑰糕,尝了一口,确实是从前的味道,想来这点心应是映容从余家带过来的陪房做的。

    映容正捧着滚热的梨水喝,她现在胃口越来越刁,没味儿的东西根本吞不下去,天知道厨房的人每天换着花样炖汤熬水有多费心思!

    映容喝完梨水,将小盅搁在一旁,闲闲问起一句,“听说临哥儿现在养在你这里呢?”

    慧容点头道:“前些日子刚闹完一场,临哥儿现在养在我这里,但那老妇可不是愿意善罢甘休的人,只能这边养几个月,那边养几个月,这么轮换着来,虽然我不乐意,但总好过之前一面难见的日子,我也知道此事心急不得,只能徐徐图之,但是总有一天我要把临哥儿彻底抢回来!”

    映容虽然不想挑起矛盾,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句,“我可得劝你一句,虽然这事急不来,但把自个的孩子放在别人身边养,怎么能放得下心呢?更何况还是跟你那么不对付的人?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思量,但是想要抱回来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不然一来二去的,等临哥儿十几二十岁了,还有必要抢吗?”

    “小孩子嘛,最要紧的就是小时候那几年,三五岁的时候记事最牢,所听所见,亦会影响一生,你养几个月,那边再养几个月,这么下去不是个事,你怎知你婆母私下教导临哥儿些什么,没准教他恨你,恨他父亲呢?”映容语重心长道:“好在临哥儿如今还小,暂且不必受这些荼毒,你别觉着我是在劝你回家闹事干架去,你是我姐姐,我真心劝你一句,最晚最晚,在临哥儿知事之前,就不能再让你婆母养他了。”

    映容一番话,无疑戳中了慧容最脆弱最敏感的神经,她几乎坐立难安,久久不能言语。

    半晌,才默默叹口气,“若是可以的话,我一天都不想让别人养,哪个母亲会舍得跟自己的孩子分离?可我有太多苦衷,我太没本事了,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了!”

    慧容垂下头,暗自神伤,映容不作声了,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兀自叹了口气,又问道:“你在霍家,还好吧?若是遇着什么难事,只管知会我一声,总不会叫人欺负了你的!”

    慧容苦笑一声,“欺负我?谁能欺负我?我是自己欺负自己,自己折磨自己!”

    映容道:“二房呢?那个郑氏,她可有难为你?”

    慧容摇摇头,语气有些无力,“她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有工夫来找我的麻烦?”

    慧容其实也不大明白,自半月前,郑氏就一病不起,四肢不便,口涎直流,请了太医来看,说有中风的前兆,但具体是什么原因,却是一点也查不出来。

    郑氏才二十几岁,平日里无病无灾的,怎么就中风之兆了呢?

    可霍钦不许张扬,只吩咐人好好给郑氏调养,他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要安心将养,总有好转的一天。

    于是郑氏的院子大门紧闭,帘幕全遮,每日只有送饭和送汤药的丫鬟进进出出,之前还能看见郑氏被丫鬟扶着在院里练走路,可最近几日,听说连走都不能走了,一日接一日,灌进去的汤药不少,就是不见人有好转。

    慧容心里发慌,她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但她不敢挑起这茬。

    莫说如今她正为临哥儿焦头烂额,即便没有这些烦心事,她也是不敢多话的。

    深宅大院里,总有些不干净的事,

    如今是郑氏,说不定哪一日就轮到她了!

    所以她更要好好活着,哪怕举步维艰,也要奋力的活下去,要越活越好,终有一日她能紧紧护住自己,护住临哥儿!

    第九十三章

    启元八年的盛夏时节,映容十月胎满,瓜熟蒂落。

    她是上午发动的,正好在自个院里歇着,刚一发动就抬去产房了,烧热水,烫棉布这些准备的都快,稳婆和奶娘也早就赶过来了,催产药和提气力的参汤都在厨房的小砂锅里煨的滚热,这些是以备不时之需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映容就躺在床上等着生,她现在只有时不时的坠痛,但还没到要生的时候,所以她还能有闲工夫吃点心唠嗑。

    沈氏得了消息,也匆匆赶了过来,现下正坐在厅里焦急等着。

    虽然映容不怎么紧张,但是旁边的携素和拾兰都要紧张坏了。

    映容发动的时辰挺合适的,连稳婆都说肚里的小主子会挑时候,不糟人受罪。

    产妇发动的时间一向千奇百怪,有的在半夜里,有的在凌晨时,有的躺在床上就要生,有的走在路上突然就破了水。

    映容是早上睡足了之后,吃过早饭,还去园子里溜达了一圈逗了逗鸟,又一路从园子走回来了懿兰居里,坐下没一会就觉得不对劲,自个估摸着要发动了,便赶紧喊了稳婆过来。

    她现在有体力有精神,肚子也不饿,再加上旁边站了一群经验老道的稳婆和奶娘,还有年岁大生养过的婆子们,重重保护之下,映容并没有多紧张,反倒是欣喜和轻松,想着怀了十个月的孩子终于能见面了,又想着受了十个月的苦,终于到头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反倒把紧张害怕给压下去了。

    将近等了一个多时辰,小腹坠痛感渐频渐强,映容有些受不住,便喊稳婆道:“嬷嬷快来看一眼,现在能生了吗?”

    稳婆过去掀了被子查看,忙道:“到时候了,能生了,”又转头向外吩咐道:“去把参汤端过来,给夫人灌上一碗,攒足了力气,才好一鼓作气生下来!”

    外头采萍端了热热的参汤进来,携素把映容扶着靠在软枕上,服侍她小口小口的喝了,喝完参汤,映容就躺下来,听着稳婆的口令开始用力。

    这一胎生的极顺,想来是跟她经常走路活动有关,刚刚开始使劲,还不到一刻钟就生下来了。

    刚生下来的婴儿小脸通红,哭声响亮,映容本来攢着劲儿,挣的额头青筋都显露,直到听见孩子哇哇的哭声,她才陡然松口气,瘫软在床榻上。

    外间沈氏听到哭声,满面欣喜的进来了,关切道:“怎么样?大人和孩子都还好吗?”

    稳婆拍了拍孩子的小屁股,笑着报喜道:“恭喜太夫人,恭喜夫人,是个千金,母女平安。”

    沈氏闻言放心道:“平安就好,平安我就放心了。”

    说着又吩咐道:“还不快去给侯爷报喜?”

    门口的小丫鬟得了话,腿脚飞快的奔去了门房叫小厮套车报喜去。

    沈氏笑着伸手,“快把姐儿抱来给我瞧瞧。”

    稳婆把孩子递给沈氏,沈氏慈爱的看着孩子,笑道:“跟伯霆长的真像,跟映容也像,鼻子像爹,眼睛像娘,这往后还不得长成天仙似的?”

    稳婆陪着笑道:“唉呦喂,靖宁侯府的嫡长女,可不比天仙还金贵吗?”

    沈氏将孩子抱到床榻间给映容看,柔声道:“我头胎生的就是女儿,隔了近三十年,咱们傅家终于又有个大姑娘了!”

    她给映容掖了掖被子,温和一笑,“伯霆得了信,想来就快回来了,等他回来,你们两口子好好说说话。”

    映容累极了,点点头,侧过身子,用胳膊半撑着,这才能清楚看到女儿的面容。

    眼睛像她,含水似的眸子,鼻子像傅伯霆,鼻梁高挺,嘴巴小小的,这个倒是不像父母了,这是她自己独有的。

    明明刚才她还没什么实感,可看到孩子的第一眼,还是禁不住流下泪来,她哭的几乎止不住,怀了十个月的孩子,眼下就这么乖巧的躺在她身边。

    她想摸摸她,孩子的皮肤薄嫩,她都不敢用力,万分的小心谨慎之下,才敢轻轻摸了一下。

    摸完这一下,之前所有的不安,不实,慌乱,无措,皆夷为平地。

    心中忽然平和了,原来做母亲是这样的感觉!

    *

    晌午时分傅伯霆才匆匆赶回来,进了门便直奔懿兰居里。

    映容已经擦了身子收拾完了,从产房挪回了懿兰居里,连带着孩子也抱过去了,此刻她正卧在床上逗孩子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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