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就听身后有人笑道:“韩干所画的名驹大马,的确较为健壮丰肥。”

    祁垣被唬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一个方巾襕衫的年轻人背着布袋拾级而上。年轻人见他回头,笑呵呵拱了拱手:“兄台大才,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祁垣面皮一热,知道自己刚刚的话被听去了,少不得要丢人,便看着那人问:“我怎么就大才了?”

    年轻人道:“兄台赏画一针见血,可不是大才之人?”说话间他已经站到祁垣旁边,却比祁垣稍高一点,指着那幅画道,“这画乃是韩干所作,因过于写实,还被诗圣嫌弃过‘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兄台今日评价,可不正和诗圣如出一辙?”

    祁垣还没听过这么理直气壮的马屁,顿时惊呆了。

    年轻人又微微一笑,从身后布袋中取出一卷画轴,对祁垣道:“兄台看这画如何?”

    展开后,却是一头老牛,身上皮松肉褶,但憨态可掬,挺讨人喜欢。

    祁垣不懂赏画,看这老牛可爱,便点头:“这画不错。”

    年轻人赞道:“兄台果然眼光独到!此画乃盛唐韩滉之作,小弟手中的虽为前朝的临摹版本,但与真画并无二样,这个……只需二两银子。”

    祁垣:“……”原来是个卖画的!

    祁垣后知后觉,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年轻人搓了搓手,嘿嘿直笑:“名画赠才子,换些买酒钱。”

    “我这也没钱。”祁垣见对方开口了,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浑身上下摸了摸,只摸到袖子里一罐没来得及卖的香丸。

    这人做买卖可真比自己强多了,祁垣心想,待会儿自己卖香丸的时候可以跟他学着点。

    想到这,又见那人虽衣着寒酸,但眉毛疏秀弯长,尾拂天仓,双眸黑如漆白如玉,更是神藏不露,有日月精神,心里便觉得十分投缘,跟人拱了拱手,报了名字,论了齿序。

    那人比他大两岁,叫方成和,是会稽人士,竟然也是要三月入国子监的。

    方成和把画收起,笑道:“久仰祁贤弟大名,没想到今日在这碰上了,也是缘分。”

    祁垣不知道怎么接,只眼巴巴地问:“你这画卖的如何?”

    方成和摇了摇头:“官家子弟虽爱附庸风雅,但都不愿买赝品。早知道我还不如去西园摆个摊呢。”

    虎伏她们现在应该已经到西园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把香丸卖出去。祁垣担心,便问:“在西园好卖吗?”

    方成和点头:“比这边好些,只要便宜点就有人要。”他说完打量祁垣一眼,有些诧异。

    祁垣悄悄道:“实不相瞒,我带了点香丸过来,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卖得出去。”

    方成和一愣,跟他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两个要进国子监的人,不知道被天下多少学子羡慕,如今却双双跑东池会上赚银子,也是有趣。

    俩人闲聊了两句,方成和还要去别处兜售假画,临走时不忘叮嘱他:“宴厅在聚贤楼上,离这边有些远。今天是官家管饭,两人一席,去晚了就没好座了,贤弟记得早点过去。”

    祁垣感激地点头应下,又跟他挥手拜别。

    码头那仍不断地有人乘船而来,祁垣目送方成和走远,心情终于转好,跟祁坤打了个招呼,便要自己闲溜达去。这东园既是京中盛景,他少不得要多看多记,回去才好跟人显摆。

    祁坤却断然不肯跟他分开,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上。

    祁垣“嘿”了声,不耐烦道:“你玩你的,过会儿我们在聚贤楼碰头不就是了?”

    祁坤缩了下脖子,却小声道:“母亲让我好好跟着你。”

    祁垣冷笑,心想你母亲可没打好主意。他心里不满,回头瞥祁坤,只见他满脸通红,神色尴尬,也不知道是真老实还是装的。

    祁垣撇撇嘴,挖苦他全家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到底没说出口。

    “我问你,”祁垣道,“咱家的宅子值多少钱?”

    祁坤愣了愣:“咱忠远伯府吗?”

    祁垣:“废话,你家还有别的宅子?”

    “没了没了,”祁坤忙摆手,“但咱伯府是御赐的官邸,不是私宅,不能买卖。”

    祁垣愣了下,他本来打算着回扬州后,不行让人把这伯府买下来,将老太太和大房一家全赶出去,让彭氏自个住着。没想到这伯府竟然是朝廷的,朝廷让住他们便能住着,回头朝廷不让住了,那他们只能搬走。

    这么看还不如买个私宅踏实。

    祁垣问:“那私宅多少钱?也不用大的,三进院子差不多。”

    祁坤想了想:“普通的差不多二百两银子,也分地段,有的带园子有的不带,那临水的又比不临的贵些。城西那边都是官户,要五百两银子的也有。不过这些行情都是一时一变,还是要问中人。”

    祁垣点头,京中物价的确高些。二百两银子,放在别处足够连房带地买上几十亩了。

    不过齐府有钱,几百两银子也不怎么看在眼里。等他走后,彭氏母女相依为命,也不适合大宅子,给她们在城西买个好的三进院落,两侧都是官宦之家,清净安全,倒是挺不错。

    祁垣边走边琢磨。

    祁坤却想茬了,在一旁嗫喏道:“二弟,不管怎么样,大哥绝对不会赶你们出去的。”

    祁垣一愣,这才想到俩人还有夺爵的事情呢。祁坤这口气跟已经替袭了似的,祁垣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正要说话,就听前面八角亭那一阵喧哗吵闹。

    那八角亭地势略低,掩映于苍茫烟树之中,另一侧有曲廊相连,直通聚贤楼。

    祁垣远远看了眼,隐约认出船上的两个美貌歌妓和几个浪荡子,这会儿围成一圈,对着中间的什么东西哄然大笑。

    他心中烦恶,正要转身离开,余光却又瞥见有人俯身抢了个什么东西,往湖中一丢。那东西被烈风一吹,倏然散开,赫然是幅画卷。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顺着石阶下去了几步,扶着树再仔细看,亭中被围着的除了方成和还能是谁?

    祁坤见他脸色突变,也跟着朝下看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就见方成和猛得撞开一个人,又拿了个大卷轴,朝要踢他的两个书童脸上砸去,那俩人应声倒地,方成和身形一矮,丢掉行李撒腿便朝聚贤楼跑去了。

    亭中几人顿时叫嚷起来,祁垣正要悄悄离开,却见那边有人抬头,正瞧看见了他。

    那人正是船上轻薄书童的油胖浪荡子,祁垣心里突的一跳,就见那人双目放光地大喊:“是船上的那个小白脸!快!去捉下来玩玩!”

    第10章

    几乎瞬间,变故陡生。

    亭中很快窜出五六个精瘦的公子哥儿,怪笑着朝祁垣祁坤跑了过来。

    祁垣猛然怔住,倒是祁坤反应快了一步,见势头不对,扯着他的胳膊便拼命往聚贤楼跑去。

    幸好他们的位置高,那几人爬上来时,俩人已经跑出去了一段。祁垣气得想要破口大骂,但这身体却虚弱的紧,没几步就气喘吁吁起来。

    祁坤倒是体格健壮些,拽着他没头没脑地往前奔,只是心里也发慌,京中大小官吏侯爵太多,他们忠远伯府被冷落多年,他又愚笨,所以与那些世家子弟没什么交际往来。今日东池会上的这些人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近臣之后,万一真有人为难他们,谁又肯帮他们兄弟的忙?

    正这么想着,耳边便听那边子弟家仆的呼喝声越来越近。

    祁坤慌忙回头看,见祁垣双腿发软打转,前面聚贤楼却还离着有段距离,眉间便露出了犹豫神色。

    祁垣也知道自己这身体定然是跑不过后面那几个。他虽然不喜欢祁坤,但也没打算让对方一块倒霉,这会儿见后者眼神微动,便干脆停下,喘着粗气道:“你快跑吧,他们是找我的!”

    说完目光一巡,眼疾手快地从旁边山道上抓了两块石头在手里,就要打算跟人拼命。

    祁坤却推着他道:“我拦着他们,你跑!”说罢也三两步爬上矮坡,从旁拽下一根胳膊粗细的枯枝,挡在前面。

    祁垣跳脚大骂:“你傻吗,一块被捉了去,俩人都挨揍!”

    祁坤涨着脸说不出话,还是推他。

    祁垣暗骂一声,瞥见前面小道下似乎停靠了一叶小船,只得豁出去,把石头一丢,喊着祁坤跟自己朝那小道跑去。

    徐瑨这会儿正陪师弟在湖边散心。

    这位师弟名叫任彦,字文英,是徐家一位旁支远亲的儿子,却不是亲生,乃是其母改嫁前和前夫所出。

    那亲戚却极爱这对母子,对任彦比亲生儿子都要好。任彦五岁随母改嫁,那亲戚便修书一封,求情徐家帮忙聘请松江府的知名大儒为西席先生,教授任彦功课。任彦十岁时,那亲戚又请族长说情,让任彦来京城小住两年,跟着几位公子一起练骑射、学制艺。

    因此徐瑨跟他既是名义上的表兄弟,又是一同拜师的师兄弟。这任彦也极为聪明,当年回到松江府后开始科考,竟是一路过关斩将,连登榜首,得了个小三元的称号。

    别说松江府,便是整个朝廷之中,三元之才都极为少见。因此去年秋天,松江府便将他作为选贡之才,送入了国子监。

    只是这任彦虽然聪明,却有些清高,只喜欢跟徐瑨相处。今日来这东池会,他也不肯和别人一处,连小厮都要远远打发掉。

    徐瑨知他性情古怪,但还是劝道:“传闻你们今科乡试的主考官是阮阁老的学生,倘若日后你高中解元,那主考官便是你的座师。阮鸿既是阁老爱子,你哪怕不喜欢,也先忍耐些。”

    任彦冷笑:“阁老之子又如何?不过是一纨绔罢了。再者他着实可恶,竟然想哄我买那人的假画。”

    徐瑨想起刚刚的事情,不觉一笑:“他并非故意哄你,恐怕是他真当那是真迹了。李公麟作画笔法行云流水,洗练遒媚之气,而刚刚那人手中的《牧放图》线条健拔,颇有古意,连绢本设色都与真迹无二,寻常人哪能辨的出?”

    任彦的脸色这才稍好一些,微抬下巴,嗤笑道:“那是他们眼拙罢了。龙眠居士的画岂是这么好仿的?单是那份稳秀灵动之气,便差出了七八分。”

    徐瑨笑笑:“文英师弟师从逸禅先生,果然甚得丹青之妙。”

    任彦却又叹气起来:“这倒不敢,先生经常说我,只学得了一二分,却装出了七八样。我只所以了解李公麟,乃是羡慕他仕宦居京师,十年不游权贵门。我若日后入朝为官,也能像他一样,不附权贵,纵情山林。每逢良辰佳时,只与子敬兄载酒出城,访园看水,岂不快活……”

    徐瑨笑而不语。

    任彦目光微动,又道:“听闻京中有花朝节赠香之俗……”话音未落,却听后面有人大呼大叫。

    俩人齐齐回头去看,就见两个少年正跳下山坡,慌不择路地朝这跑着,后面还有人几个人呼喝怒骂,眼看着就要追上了。

    祁垣此时狼狈得很,他从山坡跃下时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那,幸亏祁坤搀了他一把。

    然而这一趔趄,后面便有人扯住了他的头巾飘带。他的儒巾顿时被人扯掉,露出了里面的束发的网巾来。

    祁垣哪还顾的上这个,见前面有人挡路,边在口中大喊着“让开”,边骂后面的几个“缺德玩意儿,狗娘养的……”

    他现在已经到了水边,见那小船似乎拴着,已然来不及解绳索了,心下一狠,就要直接跳到水里去。

    徐瑨便在这一瞬之间把他认了出来,很是迟疑地喊了声:“祁公子?”

    徐瑨这声不算小,祁垣以为是祁坤遇到朋友了,忙停下脚步,欣喜地回头,盼着被人搭救一番。

    祁坤也以为是祁垣的朋友,连忙一块停下,扭头看向徐瑨。

    祁垣这才认出眼前的是那位三公子。

    他心里咯噔一下,猜着对方多半是在酒楼见过自己,试探一喊。俩人并无交集,这人也不像是能多管闲事的样子。然而这一愣神的功夫,那几个人已经追了上来,把他们围在了正中。

    祁垣心中暗暗着急,又有些恼火,跟祁坤相互靠着,警惕地看着那几人。

    徐瑨这会儿才看出不对劲。

    那群人中领头的一个却正好认得他,往前走了两步道:“小的见过三公子。三公子,这俩人偷了我们侯爷的玉佩,小的要带回去交差,叨扰了。”

    祁垣大喊:“放屁!我压根儿不认识你!”

    又一想,对方是侯爷,自己可是伯府的,便又道,“你可知道我是谁?我爹乃是忠远伯!”

    那人却对他这话充耳不闻,只看着徐瑨,只是口气虽然恭敬,脸上却没什么惧怕神色。

    任彦在一旁冷眼看着,不把国公府的放眼里的,这京中只有一个武安侯了。听说武安侯的小侯爷尤其喜爱娈童美伎,这白脸秀才生的不错,怕是被人瞧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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