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程安亭到京的日子,顾琢斋在家收拾好,早早就出发前去城郊驿馆等程安亭入京。驿馆在城西郊外,与旧宫相去不远。顾琢斋见时间还早,顺便拐到了旧宫旁的集市闲逛。

    走到一个三叉路口,见不远处一群人围着一处算卦看命的摊子,一个须发皆白,胡子长长的老头子立在卦摊前,正在绘声绘色地同人讲着《柳毅传书》的故事,便跟着凑了过去。

    说书的老头子声音洪亮,讲到兴头上眉飞色舞,不见半点老态。他语调抑扬顿从,嬉笑怒骂引人入胜,引得围观众人跟着他讲的故事时而哄堂大笑,时而扼腕唏嘘。

    老头子酣畅淋漓地讲完一个故事,围观的人心满意足地散去,老头子端起茶壶尽兴地喝下一大口,见摊子前站着个面容清秀斯文的年轻人,几不可察地挑眉笑了笑。

    他放下茶壶,咂咂嘴,笑眯眯地问顾琢斋道:“后生仔,故事讲完了。你还不走,那是打算算个命吗?”

    顾琢斋听着他说书,神思不由飞到了明若柳在时,拉他去茶馆听书儿的回忆。他出着神被人骤然点醒,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老头子坐下来,问:“那你是要看面相手相,还是要测字?”

    顾琢斋向来不信命理玄学,老人如此问,他便随口答道:“测字。”

    “好。”老人干脆答应着,递给他一支笔,伸指点了点摊子上放着的一沓纸,“你抽一张,随便写个字就好。”

    顾琢斋抽出张纸,落笔写了个“柳”。

    老人拿起纸一看到纸上这个字,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您笑什么?”顾琢斋不明所以。

    “春来柳发,万物复苏,生气勃发之时,烦忧也会随着冬日风雪消融无踪。”老头子拈了拈雪白的长须,摇头晃脑神叨叨地说:“柳条飘摇如丝,常常勾人衣袖惹人流连。我虽不知公子心里到底想的什么,但从字面来看,你与心中记挂之人缘分未尽,还有纠缠的余地。”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怎样都解释得通,唯有最后一句话隐隐触到了顾琢斋的心事,让他感到几分惊异。

    “测字五文。”

    他张开想要多问几句,还没来得及出声,老头子便伸手在他面前比了个五,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话。

    顾琢斋转念一想自己读了那么多书,此时竟想着用巫卜之术排解心中忧虑,不觉羞惭。他默然掏出五文钱递给老叟,离了卦摊。

    老头子坐在摊位后,看着顾琢斋走远,确定他不会回来后,攥了攥手里写着柳字的薄薄宣纸。纸在他手心化成粉末,他一张开手,粉末随风而散,分毫不留

    “傻小子一个!”他嘟嘟囔囔地嘀咕一声,伸了个懒腰,收摊起身,往旧宫的方向走去。

    顾琢斋出得城门,在驿馆旁的折柳亭等候程安亭的车马到来,及近晌午,他听见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立时起身细看,便见到程安亭策马向他疾驰而来,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辆挂着程府家徽的马车。

    两人三年未见,重逢自然欣喜万分。程安亭少了分跳脱,多了分沉稳,若说他在浮桥镇时好似一柄不敛锋芒,明晃晃露在人前的一把利剑,此时便已将光芒敛入剑鞘,光凭凛冽沉着的剑意让人不敢轻犯。

    顾琢斋离群索居三年,气质更显沉稳内敛。他穿着身青色衣衫淡然而笑,与程安亭两相对照,恰如一杆幽翠挺拔的青竹。

    两人寒暄几句,程安亭回身向马车走了两步,故作神秘地问顾琢斋道:“茂之,你猜这马车里坐的是谁?”

    顾琢斋哑然失笑,“我怎么知道?”

    程安亭得意地打了个响指,大笑道:“是你的嫂嫂!”

    “你成亲了?!”程安亭从未在信中谈及过他成亲一事,顾琢斋委实吃了一惊。念及泛漪,他难免感觉情绪有些许复杂。

    “什么时候的事儿?”他问。

    “快一年了。”程安亭本想吓顾琢斋一大跳,见他不过稍微惊讶了一瞬即便回复了镇定,不由觉得有几分无趣。他走到马车前,又问道:“你猜你嫂嫂是谁?”

    “啊?”顾琢斋只觉程安亭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天高地远,他怎么会知道他的夫人是何人氏,但由程安亭家世门庭推及,想必对方也必然是位与他门当户对的佳人了。

    程安亭狡黠一笑,故意与他卖关子。

    “你认识的。”

    “我认识?”顾琢斋更是一头雾水。

    他平生结识的女子一双手都数得过来,其中能和程安亭结为秦晋之好的,他倒真想不出会是哪家姑娘。

    他说不知,程安亭见他这般愈发兴起,只是一味叫他猜。顾琢斋察觉到程安亭在与他玩笑,干脆一揖认输,“你给个明白示下吧,我实在猜不出来。”

    程安亭爽朗一笑,转向马车高声道:“娘子,出来吧。”

    一双纤纤玉手撩开马车帘帐,露出了里面一张清丽温柔的脸。顾琢斋一眼望去,立时惊在了原地。

    “顾公子,好久不见。”

    泛漪柔柔一笑,搭着程安亭的手步下了马车。她改换成了妇人装扮,眉眼间的稚嫩青涩褪去大半,袅袅婷婷地好似朵迎风盛开的莲花。

    顾琢斋目不转瞬地盯着泛漪,也顾不得这样行为颇是失礼。

    “你……她!”他颤着声音问,激动得说不出话。

    泛漪明白他想问什么,她摇摇头,低声说:“三年前南煌一走就没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她这话如朝顾琢斋兜头泼了盆凉水,顾琢斋急急点了几下头,移目望向程安亭,眼神里含有了一分询问。

    明若柳出事之后,他没有向程安亭详细解释事情原委,但他相信以程安亭的聪慧,应该早就猜到了泛漪和南煌的真实身份。

    “我不在乎。”程安亭大咧咧说着,搂过了泛漪,“我会保护好她,不会让人发现的。”

    泛漪低头微笑,神态净是温柔依赖。

    “恭喜二位。”顾琢斋释然一笑,拱手向程安亭和泛漪道喜。他揶揄笑道:“可惜我事前不知此事,没能为你们备一份贺礼。”

    “我还缺你这份贺礼?!你这话不是摆明着不满意我瞒你呢!”

    程安亭利索地反击,与顾琢斋相视而笑。

    顾琢斋虽为着程安亭得成眷属感到高兴,但在高兴中又不自觉生出了一分怅惘。他不禁悄然想,如果当年明若柳没有去找韩风,而是逃出了京城,今日会不会别有一番情景?

    这一千多个日夜,他时不时就会梦到京郊荒宅里,南煌冷冷对他说的那句话。

    “白婉宁是她救回来的,司天监的人是我杀的。”

    这句话让他夜不能寐,让他无数次从梦里惊醒。当初明若柳说人是她杀的,他信了她的话,并且在某一刻真切地恨上了她。

    他痛恨她用这样一个弥天大谎欺骗了自己,他不能接受她把自己当成了江焕的幻影,更做不到对她手上沾染的鲜血视而不见。

    他知道那时无论明若柳怎么解释,他都不会相信她说的话,所以明若柳干脆就没有辩解,直接用了最直接最决绝的方式让他知道她的真心。

    她爱的若不是他,就不会为他死在韩风剑下。因为爱的是他,所以她不会做让他失望的事情,更遑论去杀人。

    顾琢斋看着明若柳消散在自己眼前时明白了这一点,可惜已经太晚了。

    他恍惚出神,泛漪看到他脸上的苦笑,柔声道:“顾公子,听说旧宫城河边新栽了一排垂柳,我几年没回京,颇是想念故地,明天你若方便,可否带我们去看看?”

    顾琢斋回过神,轻轻应了声好。

    自韩风差点在御花园翻出大祸后,朝廷便派出了人马驻守旧宫,以防不轨之人和百姓误入其中。因旧宫倾颓有碍观瞻,去年户部拨出一笔款项修葺了一遍旧宫的宫墙,并在宫门外的护城河边种了一排垂柳。

    今年春天杨柳新发,护城河边景色鲜嫩美好,成了京城游子仕女踏青游玩的一个去处。

    隔日他带着泛漪和程安亭前往旧宫,泛漪离在远处遥遥看着宫门,想到如今司天监驻守于此,原来与她一同生活在御花园的伙伴四散天涯,各个不知去向,心里未免感慨万千。

    程安亭察觉到她寥落的情绪,宽慰地搂住了她的肩膀。泛漪仰头朝他展颜一笑,示意不必为她担心。

    两人并肩顺着石板路游玩景色,时不时聊两句家常闲话。顾琢斋插不上嘴,无聊地一株株数着路旁的垂柳,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后面。

    柳色青青,春风和煦,游人在朱红的宫墙旁成群结伴地说说笑笑,小儿欢快地跑来跑去,好似这世上除了顾琢斋,没人有烦恼。

    眼看与程安亭二人落得远了,他加快步子想要跟上去,不成想袖子不经意间被一条长长的柳丝勾扯住了。

    他低头拨开缠住他的柳丝,忽而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串清脆空灵的铃声。

    他浑身一震,立时定在了原地,原因无他,不过是这铃声他朝夕相闻,再熟悉不过。

    时间仿佛凝滞在了这一瞬,喧哗笑闹的人声飞逝无踪,顾琢斋脑子里唯余下那轻灵悦耳的铃声。他想转过身,又害怕刚刚不过是他的幻觉。

    怎么可能是她呢?

    他苦涩想着,又听到了周遭热闹嘈杂的声音。他解开柳丝,默然叹了口气,打算举步去追程安亭和泛漪,可是身后又响起了让他这三年来魂萦梦绕的声音。

    “呆子。”

    明若柳的语气似娇似嗔,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顾琢斋僵硬地转过身,全身的血液瞬间往胸口呼啸奔涌。

    不管今生来世,他永远忘不了这日像琉璃一样灿然透亮的阳光,也永远忘不了站在柳树旁,怀里抱着只懒洋洋的黑猫,朝他莞尔一笑的明若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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