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刻隋轻驰扯掉了耳机线,把笔夹在本子上,转头朝床的方向看过来,然后睁大眼愣了一下,显然是看见傅错醒了,随即放下腿从窗台起身,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傅错躺在床上,太冷了,就算屋子里还开着暖气他也老觉得浑身寒气,舍不得从被窝里起来,真不知道隋轻驰是怎么只穿一条牛仔裤就坐那儿写这么久的。

    “你在写歌词吗?”他问。

    隋轻驰拿着那只小本子走过来,侧身坐到床边,打开本子犹豫地看了几眼,末了合上本子递给他,说:“写给编号06那首,既然你看到了,就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了。”

    傅错接过本子打开,还没读到内容眼前就一亮,好久没看到隋轻驰的字了,这一手好字无论何时都是配得上隋轻驰的。

    歌名便是《来到世界三十年》,歌词他一行行读完了。这是一首单段体的歌,三个主歌段又都是以aaba的结构写的,隋轻驰在歌词里写了他们相遇,组乐队,分开,又重逢的每一年,虽然是以他的视角写的,但写的是他们共同的记忆。

    隋轻驰看床上的人默默低头扫着歌词,只看了一会儿便转过身,起身套上了黑色的背心,背心卷下来时傅错看到他后腰上那个“错”字,一半没在低腰的牛仔裤下,另一半在苍白幽蓝的天光中短暂一现,便被黑色的紧身棉背心遮得严严实实了。

    傅错说:“我们今天录这首歌吧。”

    隋轻驰又套上了一件粉红色的卫衣,只套了半边袖子,另一只手臂还晾在空气里,相当有料的臂弯,黑色背心下的胸肌和粉红色卫衣的气质构成一幅奇怪又冲击视野的画面。他有点错愕地扬了下眉毛,随即说:“好啊。”

    傅错把写着歌词的本子还给他,隋轻驰接过来,犹豫了一下,说:“你需要乐手的话……”

    “不需要,”傅错起身穿衣,扣好衬衫的扣子,抬头说,“就你和我。”

    第八十八章

    这首歌的主伴奏是木吉他和电吉他,进录音间录伴奏前,他们便在隔壁陈列乐器的房间挑选合适的吉他,每一把吉他都价值不菲,随手一拨都是绝美的音色,傅错没想到自己会卡在选乐器的阶段,而且一卡就是一个多小时。

    山珍海味,宝石珍馐,竟然让人迷茫了。

    你不能指望所有好的都不放过,最后他走过去提起一把红色的fender电吉他,问:“你平时上台是弹这把吗?”

    隋轻驰蹲在地上调效果器,抬头看着那把吉他,又看傅错:“这把算用得比较多的,你想用这把吗?”

    傅错低头把吉他挂上,说:“就它吧,信你。”

    隋轻驰“嗯”了一声,设置好效果器,起身说:“它的音色你应该会喜欢。”

    傅错随手一拨,就知道隋轻驰没说错,这把吉他的清音明亮却不刺耳,果真是他喜欢的味道。隋轻驰说:“我加了一个过载和fuzz,你试试。”

    他像一个炫耀玩具的孩子,傅错心里一阵好笑,踩下脚踏扫了一下弦,心头顿时“哇哦”一声,房间里充斥着炸裂般的躁动感,是真的很带劲,他忍不住道:“再试试混响加dey。”

    他们试了各种效果器链,这把吉他的音色似乎都能完美胜任,记忆中两个人还从没有这样一起玩过乐器,都有些乐不思蜀了。

    隋轻驰看着怀抱吉他的傅错,这把红色电吉他跟了他很久,会在巡演的首场和终场使用,他想不起来哪一次例外,太过熟悉,已经和他建立了某种联系,看不见,摸不着,但他此刻发现这种联系真实地存在,因为当它被傅错抱住时,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被抱住了。傅错的手弹着扫着的,好像是他心房的位置。

    选乐器花掉太多时间,离开乐器房时傅错回头扫了一眼墙上名贵的吉他们,多可笑,那时候他们根本弹不起这样的吉他,弹着几百块的合板木吉他,几千块的入门电吉他,做梦都想摸一摸上万元的吉他是什么样子,可等真的有这个机会了,却怀念起从前没有选择的时候。

    因为没有选择,所以得到了最好的选择。

    傅错进棚录吉他,隋轻驰就负责调音台,前奏的木吉他他很快就弹完了,一抬头却看见隋轻驰向后靠在调音台的椅子上,两条大长腿交叠着跷在调音台上。

    傅错受不了,抱着吉他起身敲玻璃:“喂,你行不行啊?”

    隋轻驰这才懒洋洋摘了耳机,把腿放下来,椅子往前滑过来,说:“你的吉他没问题,我没有什么要注意的。”

    “那也拜托你认真点儿,”傅错说,“我一抬头看见你脚跷在上面,麻烦你想想我什么心情?”

    “我很认真啊。”隋轻驰说。

    傅错很是无言,玻璃外面的隋轻驰皱着眉毛,看着还有点较真,他说:“你认真什么了?”

    “我认真听你弹吉他。”隋轻驰说。

    他身子还前倾着,对着麦克风很正经地说了这句。傅错语塞了几秒,最后低头认命道:“听的时候别翘脚。”

    吉他的部分在隋轻驰的坚持下一次就录完了,鼓和贝斯傅错有意用音效库,隋轻驰在这时说:“架子鼓我试试吧。”

    傅错有些惊讶,问你会打鼓,隋轻驰说在公司打了好几年了,舞台上没打过,说着活动了一下手腕,耸肩道:“给我个机会露两手吗?”

    令傅错更惊讶的,是隋轻驰真的会打架子鼓,不但会打还会双踩,气势十足然而……毫无美感,鼓速一上来就糊。

    “还不行吗?”隋轻驰被喊停后在玻璃那头问。

    傅错看着录音间里的隋轻驰,心说除了看起来很帅,哪里都不行……

    他们重复打了好几遍,不是这里糊了就是那里乱了,最后只能靠拼剪拼出完整的一段,打到最后隋轻驰热得直接把卫衣脱了,粉色卫衣被他单手从脑袋上扯下来扔到一边,只穿着一件黑色背心,渐渐找到点儿感觉,最后一段间奏里bmp达到160,速度已经快得看不清他手上打鼓的动作,只看到隋轻驰胸口那条克罗心吊坠上上下下眼花缭乱地跳动着,隋轻驰敲到一半渐入佳境时突然节奏又乱了,傅错刚想问怎么回事,就见隋轻驰弯着腰捡耳机,打得太猛把耳机给震掉了,他把耳机捡起来,边戴上边说:“再来一遍吧。”

    隔着灵敏的耳机傅错听见他带着汗水气息和喘息的声音,他盯着隋轻驰拿鼓棒的手,他手臂上的肌肉已经达到紧绷状态,能看见贲张显出的青筋,那枚刻着两个人名字缩写的戒指紧紧套在他打鼓的右手上,傅错也不知自己怎么搞的,都快三十岁的人了,看着这样一幕也有种脸红心跳感。

    好像回到血气方刚的年纪,看见这样一个男生在打鼓,即便是男生也会浑身冒汗地肖想那份帅气。

    隋轻驰录完走出来时已是一身薄汗,他手上提着那件粉色卫衣,胸口还上下起伏着,傅错把录好的鼓的部分放给他听,隋轻驰走到他身边俯下身,靠近时傅错能感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气,那条克罗心吊坠在眼角随着隋轻驰的呼吸晃来晃去,有种令视野都触电的感觉。

    听完后隋轻驰直起身,说:“怎么居然还行啊?”

    “你也不想想你录了多少遍,”傅错说,“剪了十几段进去,你说呢。”

    隋轻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笑着背靠在调音台上,那件粉色卫衣搭在他伸长的长腿上:“我说过要还你一个西风,”他说,“看来我做不到。”他低头看向有些失语的傅错,说,“西风真的无可取代。”

    傅错把脖子上挂的耳机取下来,起身说:“快三点了,先吃点东西再录吧。”

    因为并不想花太多时间在做饭上,富山山庄又不方便叫外卖,所以还是吃了面,面条加煎蛋,这次的面卖相很好,铺上煎蛋,竟然也看得人食指大动了。

    可能是真饿了,傅错心想。

    厨房里的面剩最后一点了,给隋轻驰那碗更多点儿,隋轻驰扫了眼面碗,说:“哇,这么优待我的吗?”

    傅错已经拿着自己那碗坐下开吃了,边吃边说:“吃饱了有劲,好唱歌。”

    “过分了,”隋轻驰慢条斯理拿起筷子,瞄他一眼,“我不是唱歌的工具。”

    “一会儿你洗碗。”

    “知道了。”

    接着两个人就麻溜地解决着面条。

    “傅错。”

    “?”傅错闻声抬头。

    “你没以前温柔了。”

    傅错含着面,看着隋轻驰闷闷地说完就低下头,差点没把面笑喷出来。

    让你唱歌洗碗就是不温柔了吗?怎么搞的啊这个人幼稚得,真的当过几年天王巨星吗?

    终于轮到录主音了。

    隋轻驰进门前,傅错喊住他,说:“oake。”

    隋轻驰推开录音间的门,回头笑着问:“oake了有奖励吗?”

    “你oake还要奖励的吗?”

    隋轻驰默了一下,说:“我现在其实也不那么擅长oake了。”

    傅错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看着隋轻驰拿着歌词走进录音间,隋轻驰没有立刻就位,他把歌词展开铺平在架子上,自己戴上耳机,走到一旁关了录音间的灯,对玻璃外的傅错说:“你把伴奏放出来我听两遍。”

    傅错放了伴奏,隋轻驰就在电容麦克风下方坐着,低着头只是听。

    这让傅错想起以前西风每次上台,隋轻驰也都要在后台一个人低头坐一会儿,他也习惯了不去打扰。不知道他现在上舞台之前,是不是还会这样。他一直很好奇当隋轻驰这样坐着不说话的时候,他都在想什么。

    录音间里被隋轻驰关了灯,只有这面玻璃透出光亮照着坐在昏暗中的隋轻驰,他身上又穿上了那件粉色卫衣,在灯光暗淡下那粉色得粉得有些发紫。隋轻驰说放两遍,他真的只听了两遍,然后站起来,把椅子移开,朝傅错竖起拇指,示意准备就绪。

    傅错心里莫名打起鼓来,他没想到他找隋轻驰要一个oake,等来的不是隋轻驰理所当然的一声“ok”,而是想要一个奖励,更没想到隋轻驰会和他说他现在不那么擅长oake了。可是时间过了那么久,确实有那么多都改变了,他能要求隋轻驰从现在开始戒烟,却不能要求他能与过去无缝对接,更无法要求他的声音再回到从前。

    前奏过去,傅错从灵敏的监听耳机里听到隋轻驰的第一句歌声。

    “我在冬去春来的时刻

    被带来这个世界做客……”

    都已经做好可能要修音的准备了,短短几句主歌后,后背还是不受控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隋轻驰发挥极其稳定,一次需要修音的地方都没有,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这首歌就录完了。

    oake。

    隋轻驰从玻璃后看着他,傅错愣了片刻,才凑近话筒道:“很好。没问题。”

    隋轻驰的反馈很平静,他点点头,摘下耳机,把歌词收好,拉开门走了出来。傅错本来怀疑隋轻驰之前那么说是不是故意在吓唬他,但隋轻驰现在的样子又没有一点炫耀的感觉。

    “为什么说不擅长oake了?”傅错说,心说你都唱成这样了哪个录音师敢让你重来吗?

    在隋轻驰录音的时候打断他简直是一种罪过,更何况对忍受了太多车祸现场的录音师来说,隋轻驰这样的歌手只会是他们的最爱。可能现在全世界都在唾弃隋轻驰,但他知道那群录音师一定不会。

    隋轻驰有些不知要从何说起,他现在进棚录音依然是一次就过的,所谓的不擅长,是一种感觉,不知道哪一天,自己就会突然被玻璃外的录音师叫停,会需要唱第二遍,会被默默修音。人们如何说他暴殄天物,乐评人如何的唱衰他,他都不当一回事,只有在走进录音棚时,他知道这份惶恐确实地支配着他。从前的他不是这样的,他依然记得第一次和西风进录音棚的情景,根本没想过会不会oake,根本不知惶恐为何物。

    “你真的怕我唱砸吗?”隋轻驰勾了勾嘴角,低头问。

    傅错也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就一笑而过了。

    隋轻驰低头看着他不说话。

    别人写的歌我都不会唱砸,更何况是你写的呢。

    我保证你的歌,每一次都是oake。

    不知是药效的原因,还是某种意义上的回光返照,和隋轻驰相处这几个礼拜,傅错觉得身体状况似乎好了许多,没有再流鼻血,也没有再头晕,只是时常会犯困。

    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又在录音间的椅子上睡着了,坐起来时肩膀上有什么滑下去,他回头看见落在地上的灰色羊毛长开衫,早上在楼下吃早饭时隋轻驰就披着这件外套。

    本来在给《来到世界三十年》做后期混音,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这会儿外面是白天还是晚上,提着衣服从楼上下来,看见别墅上方的天窗,天空还亮着,他稍微松了口气,然后便听到客厅里传来的木吉他声。

    隋轻驰赤着脚,抱着橘红色的木吉他坐在沙发上,正低头弹奏着。他在弹电台司令的creep,弹得很慢,弹到“you're just like an angel”时他停了一下,像是觉得哪里不好,又重弹了一遍。这首歌被他弹得缓慢慵懒,充满回忆感,傅错情不自禁想起那间逼仄的出租屋,那时隋轻驰也是这样一条腿搭在另一边膝盖上,跷着腿窝在沙发上,抱着那把五百块的合板吉他无时无刻地弹,舍不得放下。

    出租屋还没有这间别墅客厅的五分之一大,那么狭小,却有种别处找不到的安全感,尤其是睡着的时候,他知道隋轻驰就算起床去上个厕所,去冰柜喝口水,去开个窗,去漱个口,洗个脸,也离得那么近,几秒,几十秒就会回来,就算突然一颗陨石砸下来,他们也一定死在一个坑里,努努力还能爬过去够到彼此的手……

    隋轻驰弹到一半停下来,然后扭身抬头朝楼梯的方向看过来。

    “醒了?”他说。

    “你怎么不叫我?”傅错走下来,把衣服搭在隋轻驰背后的沙发背上。

    隋轻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困?”

    傅错有些哑然,走到对面沙发上坐下,说:“……搞创作也累啊,我又不是二十岁的时候了,”他看了眼隋轻驰怀里的吉他,“怎么不弹了?”

    隋轻驰把吉他放到一边,说:“不班门弄斧。”

    “弹得挺好的。”傅错说。现在没有我,你也可以给自己伴奏了。

    “还是你弹吧。”隋轻驰把木吉他提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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