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依依看他,双眸纯净,流光如玉,若有万千幻象自那无尽凝视的目光深处飞逝展流,几多光阴,几多岁月,几多柔情,几多牵念……

    她的手是暖的,她的笑是暖的,她的眼睛是暖的,子昊轻轻穿掠她的发稍,轻抚多年之前竹林里,用娇嫩怀抱温暖他冰冷身体的幼小女孩,轻抚冷夜深宫黑暗中,用柔软低语缓解他彻骨剧痛的垂髫少女,轻抚红尘烽烟江山下,用纵肆笑容若陪伴他孤独身影的妩媚女子……

    二十年前王城中诞生的小小婴儿,二十年后芸芸众生里唯一的牵绊,这一日,他岂会忘记?

    子娆嫣然一笑,眉目如画:“你答应过要陪我做一件事。”

    他目光柔和,低声笑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今日出关?”

    黑色的骏马,宽敞的马车,驶出楚都一路西行,日过中天,渐渐西斜,就这样不停不休赶了一天的路。

    车子从外面看去普通,里面却铺着宽大舒服的狐皮软垫,一旁茶案,置了淡淡清茶,四角香炉,燃着袅袅云香,再往里一点,古琴棋枰摆放两侧,丝毫不觉拥挤,驾车的马又快又稳,茶盏中连水纹都不见一丝。

    车中安静舒适,子昊身上搭了件披风,懒懒靠着软垫品茗养神,时而和子娆闲掷双陆游戏解闷。子娆若说起这几天各方势力的动向,或者帝都那边有什么要事,他便点头听着,若不说,他也置之不理,更不问到底去哪儿,什么时候到,仿佛就这样陪她一直走下去,哪里都无所谓,一方天地,安然自得。子娆却分明有些心不在焉,手中简单的游戏,一路下来频频失利,竟是输多赢少。待她又失一局,子昊终于抬头,放下手中骰子看一看她,淡声道:“子娆,你有心事。”

    子娆下意识便反问:“哪里?”

    子昊微微笑了笑,丹凤长眸流出洞察人心的注视:“眼睛里。”

    子娆忍不住向车帘外瞥去,马车便在此时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阳光不知何时黯淡下来,车外很静,入目一片荒山野岭,半山坡上却突兀地立着一座气派的华宅。翠檐连绵,屋宇错落,这巨大的宅院几乎占满半座小山,比起楚都名门侯府亦不遑多让,然而在它周围,春意不在,万物消亡,唯有浮雾中大片大片的残石狰狞矗立,寂冷的灰色与夹杂其间惨淡的白布满山岭,一眼望去,悲风萧瑟,凄寒阴森,便像自万里春光突然踏入冥间死域,令人无端毛骨悚然。

    “这里是巫府鬼宅,歧师的住处。”子娆轻挑车帘,转过头来。

    “嗯。”子昊垂眸,眼角一弯修长弧度,幽深如染。

    子娆抿唇,凝睫看他:“那天你答应过我,整整七年没有陪我过生日,你要补偿我。”

    眼前黑嗔嗔的眸子无声一抬,仿若清流漾开深夜,一缕笑意隐约,子昊仍是淡淡“嗯”了一声。

    子娆自幼熟悉他的每一丝眼神,此时却觉异样,一时竟难辨他心中喜怒。未及说话,忽见子昊笑眸中闪过一道莫测浮光,他突然起身,一手撑在膝上,一手在她额角轻轻一敲,盯住她媚冶的瞳心:“又诓我。”

    衣袖展落,他身上清苦的气息拂面而过,指尖有着冰冷的温柔。子娆怔愕之间,他微微挑眉,径自推开车门,步出外去。

    此时深宅之前,没有丝毫预兆,大门缓缓洞开。

    两盏灯火飘出,门内走出两个人,紧接着又是两个,一对一对,皆做仆童打扮,总共八人,后面复跟着八个垂髫女童,都是十余岁年纪,一般衣饰装束,一般的行动步调,甚至一模一样的表情。

    这些少男少女清秀的眉目,如笔描画,身上的丝衣也都光洁如新,脸上隐带微笑,以迎客的姿势恭立门侧。子娆低声道:“是血蛊禁术,歧师最擅这种把戏。”

    血蛊禁术源自上古巫族,将血虫毒蛊噬入活人体内,令其以血肉为食,繁衍生长。受术者在完全保持存活与清醒的状态下,肌肤五脏逐渐被蛊虫侵蚀,三个月内整个身体里生满密密麻麻的蛊虫,待到最后万蛊噬心,施术者便可通过蛊术操纵躯体,为所欲为。

    血蛊控制下的躯壳,身体发肤一如既往,但心神尽失,人如行尸走肉,蛊虫一旦脱离,人便即刻成为血水腐尸,纵使大罗金仙亦难挽救。二十年前歧师违反禁令私自研究此术,致受酷刑严惩,其后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大量制造蛊尸以供驱使。

    “有请贵客——”同样的音调,自门前十六个人嘴中同时发出,空洞得像敲击朽木,说话之人眼中却有一点幽厉的血色,隐隐欲现。

    子昊淡声吩咐:“你们在外等我。”

    子娆牵着他的手一紧:“我和你一起进去。”

    子昊侧首,眼底暗色幽深,声音却温柔含笑:“我进去,你等我,或者你进去,我回去,给你选一个。”

    “可是,歧师……”

    子昊一笑:“怎么,难道怕我应付不了他?”

    “不是这个。”子娆无奈蹙眉,叮咛道,“你莫要杀了他,他纵然该死,也不是现在。”

    子昊点头,微笑依旧:“好,便依你。”轻轻一言,放手而去。

    第47章 第十五章

    十余名仆童引路在前,身子僵直地穿过大门,手中灯火飘入阴暗的雾气中,犹如磷磷鬼火,忽明忽暗。子昊缓步随行其中,一路深入,神容清冷。

    这宅院占地极大,似乎也已经有些年岁,但里面并未完全竣工,远远看去,楼阁之上还有人在描绘彩画,水池之畔亦有工匠在砌石架桥,花圃前两人正在掘土植苗,甚至假山之旁还有一个小女孩跑跳伸手,似在追逐一只翩跹的蝴蝶。

    周围四处一片忙碌的景象,但却偏偏听不到丝毫声息,无论是描彩的画匠,还是砌桥的工人、嬉戏的小女孩,人人都停顿在当空,就像是在某个瞬间突然生生凝固下来,连那专注的神情、额前的汗滴、天真的笑容都未曾改变,一片栩栩如生,然而所有人,早已气息全无。

    暗雾漂浮,尽掩天日。

    整个宅中上上下下近百人,早在过去的某一日被同时夺去了生命,所剩余的,只是一具具毫无生机的躯体,保持着临死一刻曾经的动作与表情,化成一个诡异的世界。深宅之中楼阁森寂,阴沉沉不见尽头,唯有一角如雪的白衣在似乎随时都会熄灭的提灯旁轻轻飘拂,最终深入宅心。

    宅心主楼修建在一处空旷开阔的圆地正中,四面围墙高耸,子昊刚在楼前停步,宅中忽然响起尖锐的笑声。

    一片阴风惨雾流窜翻涌,那笑声凄厉疯狂,似从地狱深处带着无尽的怨气四溢而出,一触墙壁,骤然回响扩大,恍若厉鬼齐哭,血魂哀号,竟似要生生撕裂人心神魂魄,翻起腥风血雨。任谁刚从那样诡异的尸丛中走出,乍闻如此惨厉的笑声,也要心胆俱丧。

    子昊目光倏地向上扫去,笑声传出的刹那,身形忽动。就听“喀喇喇”数声碎响,他原先站立的地方砖石爆裂,无数细纹急剧延伸,整块地面几乎四分五裂。

    白衣一闪飘过,子昊重新出现在檐下,仍旧是负手而立,神色冷冷。

    阴风激荡,厉笑未绝,不知从何处传来人声:“东帝既然大驾光临,如何又却步不前,莫不是这一路光景惊了圣驾?”话声时而尖刻,时而森重,字字飘忽诡异,充斥整个空间,令人无法把握其准确位置。

    子昊俊眸半垂,唇畔泛出一丝轻蔑的冷笑,那声音又多几分阴森:“入我巫府鬼宅……”刚说这几个字,子昊忽地一掠而起,直击悬挂主楼正中的牌匾。

    那声音骤然中断,急急化作一声仓促的尖啸。

    原本站在外侧的十余名蛊尸如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笔直飞起,同时攻向身在半空的子昊,以期阻挡他蓄满真气的一击!

    疾风罩身,子昊头也未回,身子却在绝不可能的瞬间加速,一掌印实在那牌匾之上,又倏地借力后退,双袖一展,流云般扫向身侧。

    两排蛊尸直飞出去,结结实实撞上围墙,双侧高墙如遭千斤重击,轰然倒塌,连同楼上牌匾碎落的声音,一时不绝于耳。

    眼前一片幽蓝利光急闪,两柄喂了剧毒的剑刃刺向胸口!

    子昊飘身而落,随手前挥,袖中指风透出,数道玄通真气破空疾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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