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兰心中一紧,不知为何酸楚难言,抬眼所及,却正遇上子昊安静的注视。

    似是柔和,似是淡漠,那样透澈的目光,分明无情却又似包含了人间至深的悲喜,且兰再移不开目光,明知尘埃落定,雍朝东帝即将成为她的夫君,曾经期盼思恋终要成为现实,无由的伤感却像破出心尖的一滴鲜血,纠结了痛楚悄悄浸放。

    两两相对,一双璧人,无奈天意作弄,姻缘荒唐。仲晏子缓缓闭目,大势所趋,别无选择,终是下定决心,回头道:“江湖有三隐,今日才算名副其实,老道士,前日咱们还输了三坛酒,几年不见,竟让这老家伙占了先,趁早讨回来为妙。”

    一旁天游子捞起竹烟,眯着眼睛道:“两个老东西又算计我,老头子和你们认识几十年,从来都是吃亏,连你们嫁徒儿,都要送上份天大的贺礼,弄个血本无归。”

    仲晏子笑了笑,道:“如此我与老道还你两顿喜酒,免得理亏被人说嘴,你看如何?”

    天游子手抚长须,待要说话,樵枯道长白眉一抬,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老道最烦就是你们两个,斗酒还寻这么多名目,想喝就喝,要走快走,还啰嗦什么!”一拍腰间酒葫芦,放声长吟:“不信江湖催人老,引觞歌啸眷疏狂,万丈功名孤身去,一身风雨任逍遥!”一边说着,一边举起葫芦仰头畅饮,破袖一挥,转身便去。

    四周守兵不在少数,未得命令,无人胆敢阻拦,纷纷让出道路。天游子与仲晏子对视一眼,“哈哈”大笑,长身而起。子昊挥手遣开苏陵,淡声道:“侄儿不便远送,王叔保重。”

    帝都兵将即刻后退,同时执戈行礼,一片兵锋精甲,绵延大营。

    仲晏子深深看了且兰一眼,蓦然而笑,不再多言,伴随两位老友飘然离去。

    “师父!”

    离别在前,或是血脉相连,终究心有所感,且兰忍不住追上几步叫道:“师父!”却见仲晏子头也不回,三人背影渐渐模糊,消失在将明未明的远方。

    且兰遥望着晨光中旷野漠漠,心头千言,胸中百味,说不出,道不明,只是万般留恋,身后忽有一只稳持的手轻轻抚上肩头,回首刹那,初阳破云,天光如金,男子温雅的微笑,凝注眸心,一行泪水夺眶而出。

    微风刹那而起,妙华夫人站在楼前缭绕变幻的烟香之中,衣袂若仙,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她举手投足都有着令人迷惑的魅力。

    纤美的掌间,托着一粒丹红的药丸:“服下此药,三日之后回来这里,我会寻到四域奇花,将她身上的心蛊引渡到你的体内,这粒丹丸可以助你控制蛊毒,凭你的功力,十日之后应该可将心蛊顺利逼出体外。”

    夜玄殇微微抬眸:“夫人还没有说明,这粒药丸要用何人性命来换。”

    即便是隔着面纱,亦能感觉到妙华夫人的目光微露寒意,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出人意料:“我要你杀了天宗宗主,渠弥国师。”

    如果说先前一个条件已让夜玄殇足够头疼,那么这第二个条件,几乎让他想要掉头离开,蹙眉半晌,方才问道:“夫人能否给我个合理的理由,让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

    妙华夫人淡淡道:“是否接受条件,随你选择,救不救人,亦随我心意。”

    夜玄殇道:“夫人不妨考虑收回这颗药丸,同时废除第二个条件。”

    妙华夫人道:“一条性命,做不了两次交易。”

    夜玄殇道:“夫人即便要借我的剑杀人,是否也该想想胜算几何?莫说对方是我授业恩师,只是二王兄那一关,就让此事绝无成功的可能。”

    妙华夫人道:“要他死的人是我,但怎样取他性命,那是你的事。”

    夜玄殇道:“杀人与救人似乎是两件事。”

    妙华夫人冷然一笑,云袖轻拂指向子娆:“不杀渠弥,你、我,包括她,皆无活路。”

    夜玄殇道:“夫人此话令人费解。”

    妙华夫人屈指一弹,将药丸送出,侧转娇躯,徐徐移步:“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穆国从未有人见过我的真容,如今我要救这丫头,必然被人察觉,与其坐以待毙,莫若先下手为强,也免得这丫头一起断送性命。”行至榻前脚步一停,转而冷笑,“你以为,你那师父当真对国政不闻不问吗?太子御六年来针对你的杀手中有多少来自天宗,你自己也该心中有数,若非顾忌你那二哥,他早便亲自出手对付你,届时不是你死,便是他亡。”

    夜玄殇漫不经心笑了一笑:“天宗一脉本就有监察王权之责,师尊即便对我出手,似乎也无可厚非。”

    “是吗?”妙华夫人曼声轻道,“即便连累你王兄也无所谓?”

    夜玄殇眉峰微微一动,目光倏地扫去。妙华夫人继续道:“他暗中扶植太子御,十余年谋划只为控制穆国,岂会顾念师徒之情,令人坏他大事?千云枪虽然厉害,但以有心对无心,面对自己师父,你想夜玄涧会有几分胜算?”

    夜玄殇眸色无声变化,一瞬不瞬盯着面纱之后那张绝美的容颜,仿佛要看透层层迷雾的背后错综复杂的真相,沉声道:“夫人对玄殇真正十分了解。”

    妙华夫人依稀一笑,声音转柔:“夜三公子可以不为自己拼命,却绝不会眼见朋友兄弟遇险,袖手旁观。”

    “夫人抬举玄殇了。”夜玄殇声色不动,忽然改变话题,“夫人与子娆究竟是何关系,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妙华夫人微一抬头,一道锐利的目光直射他脸上,夜玄殇微笑道:“师尊真正要杀的是夫人,子娆只是被连累而已,其实今晚子娆人在玉真观,即便我不开口,夫人也绝不会见死不救,对吗?”

    妙华夫人冷冷看他片刻,扬袖玉手轻抬,数道若隐若现的紫芒乍然放射,笼罩子娆上方,只听她的声音仿若冰雪,一字一句令人生寒:“你信不信,我会救她,亦可杀她?”

    夜玄殇不置言词,甚至未看子娆一眼,只是挑唇而笑,抬手将药丸服下,抱拳道:“三日之后,玄殇再来拜会夫人。”言罢身形一动,潇洒后撤,转眼消失在重楼纱幕夜色之下。

    妙华夫人目视他离去,缓缓转头,柔软的丝袖无风自起,紫芒纷纷,瞬间透过子娆的身体。子娆身子轻微震颤,一缕血迹自唇角徐徐溢出。

    烟云缭绕,飞纱四散,鲜血婉转流下如玉的肌肤,妙华夫人手指逐渐收拢,紫芒融为一体,眼见将子娆周身全然包围,忽闻一个阴柔好听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当真想杀了她吗?”

    妙华夫人骤然回身,一张妖异俊美的面容,顿时映入眼帘。

    “看看她的模样,你怎舍得亲自下手?”

    似笑非笑的询问,莫名诱惑,夜光中的注视,勾心摄魂,眼前逐渐靠近的男子,面若美玉,眸似梦魅,一身普通的夜行衣穿在他身上,衬托着修长有力的身段,却又平添几分神秘之感。

    妙华夫人一动不动看着来人靠近,突然毫无预兆地欺身出手,袖中紫芒直取来人胸前!

    “这是何必?”黑衣男子似乎早有防备,一道金光自他掌间迸射,与紫芒一击而散,堪堪挡下妙华夫人杀招。妙华夫人回袖如云,道道紫芒不断击出,似是夺命方休,黑衣男子行动奇快,每次都在千钧一发之时避开,重重紫芒绕身绽放,却无法伤他分毫。

    月光飞散,楼中两人进退趋避,身法皆是诡异至极,待到最后,四周纱幕轻烟几如幻觉一般,快得人影都看不清楚,忽然间,那黑衣男子眸光一盛,反退为进,一个错步已至妙华夫人身后。

    “婠儿,我的好阿姐,你就这么想要我的命?”伴着这声妖柔的问话,幽幽金芒罩身,妙华夫人被他制在怀中,猛地回头,发间帷帽掉落,露出一张绝色无双,却似冰雕玉琢的面容,凛凛美目恨意翻涌。

    黑衣男子低头审视眼前人,柔声再道:“子娆怎么也算是你的骨肉,你如何忍心这样送她去死?”

    熟悉的气息拂面而过,似是唤醒深渊般的记忆,一幕幕掩埋许久的过往,妙华夫人身子微微颤抖,咬牙道:“你胡说!她不是我的女儿!”

    黑衣男子挑唇道:“你难道忘了吗?我不会允许你为别的男人生儿育女,她现在,是你和我的女儿。”

    妙华夫人闻言倏地抬眸,目光如刃,似要将他凌迟万段:“岄息,你根本不是人,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岄息笑道:“但你还是选择了先杀别人,归离剑只会寻上渠弥国师,即便是亲生女儿也抵不过穆国,抵不过九域天下,我说的对吗,阿姐?”

    四目针锋相对,妙华夫人恨恨注视着岄息,眼波激流,瞬息万变,只见她面上怒容逐渐消退,片刻之后,唇畔竟有一丝笑意缓缓勾起,而使那动听的声音带出一种诡异的滋味:“不错,穆国脱不出我的掌心,但是岄息,你的命,我也一样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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