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昊驻足凝目,不过数月之间,伯成商似乎比先前苍老了许多,白发皓首之下,面容更加苍古瘦瞿,俯首间声音也略带颤抖,“老臣……终于等到王上回来,可以放心了。 ”

    子昊温声道:“这些日子朕不在帝都,辛苦昭公。传朕口谕下去,一个时辰后,召众臣九华殿面圣。”

    伯成商眼神微震,抬头看向迎面驻扎的大军。子昊却不容他说话,旋即举步前行。伯成商不禁面露担忧,与随后而至的苏陵目光交换,苏陵迎面一笑,做了个无妨的示意。

    且兰被子昊牵住手掌,与他并肩同行,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落入眼中,心里却莫名闪过他如雪的目光。分明是轻扬的唇角,分明是笑容淡淡,但他的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那样深,那样冷,偏又清冽透彻不见一丝杂质,仿佛是因着某种无疑的决断,使得他连素日温雅的容色也不再保留。此时的东帝,与洗马谷中那个翩然的男子,碧竹山庄温润的子昊,仿佛是两个灵魂,两个世界,谁也走不进,谁也触不到,谁也看不清。

    这种异样的感觉始终萦绕心间,且兰尚未来得及仔细思量,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叫道:“子昊哥哥!”

    长明宫前,绛衣红裙的含夕自云阶之上飞奔过来,待到子昊面前,惊喜的笑容还未褪去,眼中已浮出泪光,脚步顿了一顿,猛地扑入他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子昊眉目微垂,随后轻轻抬手抚上她的肩头。

    含夕抬头抽泣道:“子昊哥哥……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送回帝都?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

    数日未见,这一直在宠溺爱护下长大的娇贵少女显然憔悴了不少,楚楚清减的小脸显得我见犹怜。子昊声音清柔,恍若冰水丝丝泛流,“军中多变,朕怕你遇到危险,便着人先送你回来。怎么,可是帝都不好玩?”

    “不是,帝都有很多珍奇异兽,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含夕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放开,摇头道,“可是,我总想起王兄、王嫂,还有皇非……他们说楚国亡了,这是真的吗?我不相信,皇非怎么可能战败,有烈风骑在,大楚怎么可能亡国?是不是赫连羿人,还是姬沧?我不信皇非会败给他们!”

    面对含夕一连声的追问,且兰暗暗叹了口气。莫说是含夕,就连她至今亦不能完全相信烈风骑当真已经战败,而事实上,若非宣王姬沧挥军倒戈,与东帝临阵联手,更兼昔国、九夷两方双重夹击,封锁了所有退路,接天台一战的结果,恐怕便不像如今这般乐观。

    饶是如此,烈风骑最后的反击亦令王师方面损失了超过三分之一的兵力,最后动用连环火弩封烧绝谷,方歼灭其主力。而据可靠的情报,方飞白所率神翼营三万精兵在宣军伏击之下几乎全身而退,东帝之所以下令毁坝淹城,摧毁上郢,非但是要扫平楚国水军势力,断送赫连羿人,更是斩草除根,不给君府,亦是楚国留下任何复苏的可能。

    多年身经战场,统帅一国,且兰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东帝此举的用意,但自问纵是万全之策,换成自己,也根本无法做出那样冷情的决定。

    对于战争,男人永远要比女人更加冷酷,就如女人对于感情,永远要比男人更加缠绵。

    皇非的剑锋,东帝的布局,姬沧的狂肆,水火的无情,接天台一战是且兰见过最为绝决,亦是最为惨烈的战争,至今思之惊心动魄,更无法想象含夕要如何接受。她抬起头来看向子昊,却只见他微笑如旧的模样,仿佛她一路至今的感觉都是错觉,他的温润与从容依旧如此迷人。

    子昊突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在含夕唇边,柔声道:“楚国之事自有朕来处理,莫要哭鼻子,朕之前答应送你一样东西,还记得吗?”

    他的目光澄静柔和,似乎有着某种宁静的魔力,可以涤清所有的不快与烦恼,更加令人感到信任,含夕愣了一愣,秀眉微蹙,露出思索的神情。

    子昊淡淡一笑,转身拍手,一名黑衣影奴怀中抱着一样事物,趋步上前,单膝跪倒。

    含夕眨了眨眼,白瓷样的小脸上泪珠未干,撇了嘴问道:“是什么呀?”

    子昊负手挑眉,但笑不语。

    含夕终忍不住,伸手将那影奴怀中抱着的玄色貂绒掀开,一见之下“啊”地叫出声来,原本含泪的俏眸晶莹闪亮,透出意外的惊喜。且兰心觉好奇,不知子昊弄了什么东西,哄得这小丫头破涕为笑,亦移步上前去看,只见那影奴怀中缩着一只幼齿小兽,通体洁白无暇,正雪球样地蜷成一团,埋头爪间大睡特睡,含夕将貂绒掀起时,它似是受到惊动,略透粉色的小尖耳朵微微颤动,半眯半醒地睁开眼。

    “哈!和雪战一模一样!不不,比雪战还漂亮!”含夕指着它清透湛蓝,琉璃一般的双瞳开心叫道,仰头问子昊,“是给我的吗,子昊哥哥,是给我的吗?”

    “自然,朕不是答应过你,送你一只和雪战一样的灵兽吗?这只云生兽是朕特地命人去惊云圣域,寻了许久方才得来的,比雪战还要幼小一些,往后你只要悉心调教,它便会像雪战一样灵通。”子昊伸手逗弄那小兽,小兽凑前嗅了嗅他的手指,眯着漂亮的双眸低鸣一声,露出顺服的神态,显然对他颇为亲近。

    含夕急着叫道:“让我抱抱它。”从影奴手里接过小兽,满眼喜色,她毕竟少年心性,不记忧愁,方才还抓着子昊追问着的事情,此时早已飞去了九霄云外,一心只关注这新得的灵兽去了。

    且兰不料子昊有心寻了这么样法宝,想必是早有准备,看他一眼,倒也微微松了口气,心觉若在这深宫之中保守秘密,含夕纵知亡国,但永远不知真正发生的事情反倒自在快活,显然子昊亦是如此想法,感觉到她看来的目光,微一侧首,淡淡笑道:“往后这宫中怕要烦你多加照应。”

    且兰点头道:“我知道,我与含夕毕竟有同门之谊,你放心便是。”

    子昊笑了一笑,目光恢复那种深邃的静冷,转身道:“朕尚有朝政处理,你与含夕先去御阳宫,晚些时候朕再陪你们。”说罢吩咐了影奴几句,独自往长明宫而去。

    深宫永殿,隔绝了秋日阳光,一盏盏青铜盘螭灯次第深进,影影绰绰,照亮长明宫亘古沉寂的大殿,东帝寝宫,一向人声静寂,此时离司与墨烆皆不在帝都,唯有商容立在宫帐重帷之外,沉默如灯火的影子。

    子昊独自入内,一人坐在案前,阖眸调息,两侧玄龙九云灯斜照金帷,在那静坐的身影上,投下明寂的微光,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方缓缓睁开眼睛,“苏陵,进来吧。”

    苏陵已在外等了一会儿,越帘而入,欠身道:“主上。”

    “说吧。”子昊低声道。

    苏陵道:“此次大战,楚国覆灭无遗,王室中仅余含夕公主一人幸存,如先前所料,众臣果是颇有微词,以为主上不教而诛,行此灭国之举,有失为君仁义。是以,对宣国动兵的计划,多数朝臣一意反对,就连昭公亦是顾虑重重。不过,主上册封含夕公主为左夫人,倒是令非议之声平息不少。”

    子昊半垂的双眸深处,依稀掠过一丝清冷的嘲讽,徐徐抬眼,看向前方一幅行书卷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旁殷红如血的朱砂颜色,是子娆曾经在此挥袖而书,龙飞凤舞般一个张扬的“忍”字。

    “你的看法呢?”

    淡淡问话之中,苏陵抬头道:“天地之心,万物何曾尽知。主上的决定,便是苏陵的决定。”

    子昊转眸看他,“众议皆非,连昭公亦不支持此战,你便毫无顾忌吗?”

    苏陵一笑道:“既无必要,何需多虑。”

    子昊蓦然挑唇,缓缓起身步下龙阶,“昭公所虑,并非其他,而是以国库之力,恐怕无法支撑这样一场大战。此次针对宣国,难如楚国一样毕其功于一役,作为摄政重臣,他不得不考虑军备粮草、各方细节,此番顾虑并非无由。所以,欲灭宣国而不动帝都根本,便必须借助他途。”

    苏陵道:“这是否便是主上要九公主暂时留在穆国,并派墨烆等人前去的原因?九公主与穆国三公子有着过命的交情,唯有她能让穆国为我所用。”

    子昊目视着面前血色鲜明的字迹,淡声道:“子娆,是我王族的长公主。”他微微瞬目,似有片刻的沉默,接着负手转身,“朕之前已传旨调九夷国中所余军队备战,包括留守的大将古秋同、楼樊在内,想必明日便到帝都了。此后诸方军务一概由你亲身统调,设法将所有九夷族战士编入王师,各大将领亦分别授其领军将军职衔,尤其要留心安排叔孙亦此人,这些你该知如何处理。”

    苏陵不由心头震动,如此安排,便是不动声色,将原本独立的九夷国并入王族,且兰即将封后,之后必然随侍东帝,常住帝都,此时收拢兵权,整个九夷族便等于失去立国依恃,逐渐成为王族的附属,包括成为王后的九夷女王,日后所能依靠的也唯有东帝。方才入城之时,东帝亲手以君王之威赋予她至高的地位,令她完全处于自己的保护与掌控之下,这一切都只说明了一件事――自始至终,在东帝的心中,有资格继承帝都王位的人,唯有长公主,子娆。

    苏陵离开后,子昊一直独自站在那个肆意的“忍”字之前,容色静静,似是若有所思。身后玄袖半垂,灵石串珠透出幽深的光泽,一颗一颗自他倒负的手掌间无声无息地转落,时间亦随之一点一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眼中仿佛有着无人能懂的情绪轻轻漫过,轻轻低声道了两字。

    “罢了。”

    灯火明灭,那一刹那,他削薄的唇畔依稀掠过了极浅极淡的笑痕,恍如风中微雪,转瞬即逝,快得似乎不曾出现过。飘落的一声叹息,随着他转身的脚步,淡去了所有存在的痕迹。

    外面商容抬起头来,本欲随后跟上,却被他拂手屏退,只见他离开寝宫,一人向王城最高之处的策天殿而去。

    云殿天阶,直入九霄。供奉着雍朝历代帝后灵位的策天殿,乃是帝都最为神圣的所在,除去王族之外,九族任何人都不得擅入这代表着雍朝天命传承的神殿,巨大的盘龙神柱耸立九方,天阙庄严,巍然肃穆。

    玄金殿门缓缓而开。

    飞云迎风逆了天光,缭绕如烟。风扬广袖,吹动殿内万千长明灯火蓦然跳动,子昊透过通天彻地的帷帐,看向大殿之上供奉的历朝二十六代先祖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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