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侍女齐声答应。

    深寂重幔之后,夜玄殇与子娆目光一触,会意一笑,两人悄然推开后侧的雕窗,闪身逸出室外。不过片刻,便潜入了准备出宫的车驾。

    彼时天色蒙蒙,方才初亮,驾车的内侍之前已检查过鸾车内外,套好马匹。车中本便舒适宽敞,设有绣褥软榻,玉案琴桌,两侧重帘垂掩,隔挡风寒,可容三五人同乘而不觉局促,亦未发觉车中竟多了两人。

    “夫人当心。”

    殿前挑起两盏七宝琉璃宫灯,兰音夫人已换了一身淡碧色银丝绣叶千鸟宫装,外罩雪色单裘,在侍女的搀扶下步下殿阶。左右内侍半挑车帷,她拂开侍女低头登车,尚未适应车中幽暗的光线,肋下微微一麻,喉中哑穴亦被一道指风扫中,惊呼声未及出口,已落入一双有力的臂膀当中。

    身后车帘一晃飘落,光线骤暗,车驾微微晃动,往宫门方向而去。

    兰音夫人手指已握上袖中软刃,却连一丝反抗余地也无,惊慌抬眸向上看去,猝然便撞入了一双深湛的黑眸。

    那男子眼中有着戏谑的笑意,微挑的唇角带着懒洋洋的潇洒,“不要出声,我便解开你穴道。”他压低声音在她耳畔,目光往她袖畔一瞥,笑道:“也不要随便乱动。”

    兰音夫人此时方才发现,车内还有一个玄衣女子,正以手支颐斜靠玉案,一双星眸似笑非笑,斜斜掠来,周身上下都透着股慵媚风流的滋味,“喂,好好说话,可别吓着人家。”

    兰音夫人和她双眸一触,只觉那有如实质的目光仿佛将心腑看透,若流泉清渊,绽放涟漪重重。天下间何来第二个女子,有此绝尘姿色,又何来第二个男子,有此心魂胆魄。

    她顿时知晓了来人身份,转回目光,微微眨了眨眼睛。夜玄殇一笑,解开她穴道。她果真没有向外呼救,颤声道:“你……你是三公子。”

    夜玄殇笑道:“哦?你认得我?”

    兰音夫人目中透出一丝惊喜,随后轻声道:“公子怕是不记得了,我以前是王后娘娘身边的医女,名叫兰音。”

    “兰音……”夜玄殇眸光微细,端详她清秀的眉目,兰音夫人幽幽叹道:“三公子或许不记得我,但可能还记得此物吧。”

    夜玄殇眼中微微一凝,子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兰音夫人轻抬罗袖,自发间取下一支缠枝银钗,钗头缀着两串小巧精致的铃铛,在她指间发出清脆动人的声响。

    银铃声轻,如碎珠落玉,如楚都一场风花旖旎。

    染香湖上轻歌曼舞,低语风流,美人多情。

    一去三年,薄雾中明媚的笑靥,缠绵的乌发,谁人的鲜血,在剑下掌心蜿蜒成歌。

    夜玄殇抬头,似乎笑了一笑,“你是曲铃儿的妹妹。”

    “她真正的名字叫做兰铃,我和她皆是若羌族的战奴……”

    兰音夫人看着手中银钗,目光缥缈,娓娓道来。

    东帝初年,穆国侵占西地边境若羌一族,发兵灭其宗国,吞并领土,俘虏族众三千余人,随军押回邯璋,其中男子多数发至军中苦役,女子则送入宫中挑选为奴。

    兰铃、兰音乃是一对异母同父的姐妹,两人出身若羌王室,皆是天生艳骨,颇具姿容。妹妹兰音通晓医术,性情温顺,被当时的穆王后选中作为随侍医女,姐姐兰铃精擅用毒,武功亦较妹妹为胜,却被太子御看中,收入东宫,与同族中计轸、计先两兄弟一起,成为东宫座下杀手组织的一员。

    一年后,三公子夜玄殇奉命入楚,太子御深恐他威胁自己储君之位,派出东宫精锐暗中行刺。此时计轸已成为东宫首席杀手,为求族人一纸赦书,命胞弟计先以质子府总管的身份监视夜玄殇,并领十三杀手亲赴楚国,执行任务,不料,却在归离剑下战败而归。

    太子御一怒之下斩去计轸一手拇指,再下杀令,命此先早已进入楚国的兰铃接近夜三公子。

    半月阁中铃音缈缦,媚香软玉,温柔陷阱……

    夜玄殇倚剑而坐,眸色深不见底,也看不出是喜是怒,也探不见悲欢波澜,仿佛兰音夫人口中的故事早已见惯,怎样的杀戮能够洗清疯狂的仇恨,怎样的情义可令人倾之生死为注。

    那又是怎样一个女子,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她甘美生香的鲜血,寸寸染透他的剑锋,化作那些剑下亡魂惨淡的哀歌……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铃儿,亦没有再收到她的消息,计轸他们也再没有回来穆国。这几年我曾多次设法打听,东宫上下皆是讳莫如深,就连计先也不肯透露分毫,只私下将这支银簪送回我手中。我知道铃儿定然已经不在了,公子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兰音夫人抬头,凝眸相询。夜玄殇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美目,稍顷,淡淡道:“他们绑架了我最好的朋友,用他和铃儿要挟,想要取我性命。我杀了他们三十八人,却也身中剧毒。后来铃儿以口中毒丸替我解毒,计轸亦死在我的剑下。”

    他轻描淡写仿佛说着与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身旁两人却都可想见那一战的惨烈。兰音夫人身子微微一颤,两行泪水悄然而下。

    子娆挑眸看向对面黑暗中俊冷的男子,记起一同逃出楚都时替他包扎伤口,曾见他胸前有着一道极深的伤疤。那样危险的一剑,几乎致命的手法,只是恰恰,偏过了心脏。

    她亦问过他这伤疤的由来,他只笑说,不慎为一美妓所伤。她奉送一句风流色鬼,他自欣然笑纳。笑容深处隐藏的故事,真正的夜三公子玄殇,他的背后是怎样的世界,想来无人知晓,或亦无从知晓。

    突然间,兰音夫人扶着玉案向前跪下,抑声泣道:“公子,太子殿下暴虐无常,杀戮随性,视我若羌族人命如草芥。若羌族三千战奴,数年来只余二百不足,我虽被封为夫人,却受命喂服大王毒药,日日如此,分毫不敢违拗。兰音恳求公子,设法救救我的族人,若羌族上下,愿以死为报。”

    夜玄殇剑眉微蹙,抬手扶她,“你身子不便,起来说话。”

    子娆在西宸宫时,也曾留意老穆王情形,心中早有疑虑,但因当时太过匆忙,未及细细察看,轻声问道:“你说穆王重病乃是药毒所致?”

    兰音从袖中取出一只碧玉瓷瓶示于二人,“或是以汤药入毒,或是以药丸送服,整整六年从未间断。大王每次毒发,皆是痛苦无比,便是在旁看着也叫人心惊。”

    子娆接过瓷瓶,取了粒药丸分辨一番,眸中闪过诧异的光芒,“这药丸是何人所制?”

    兰音摇头道:“太子虽因我曾是先王后身边的医女,对我稍微放心,但这药丸的制法却从来不让我知晓。我也是偷偷研究过,才发现里面原来混了罕见的剧毒,只可惜以我的医术,无法一一分辨。唉,若是换了兰铃,定能弄个清楚。”

    子娆掂量手中毒丸,心思电转,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凤眸微细如刃,似有流光轻轻闪过,方要再问兰音究竟,鸾车一震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呵斥之声:“何人出宫!”

    车外早有内侍上前斥道:“大胆,竟敢阻挡兰音夫人车驾!”

    原来鸾车已抵宫门之前,只听外面脚步声响,似是禁卫们簇拥着一人上前,那人在车前停步,朗声笑道:“不想竟是兰音夫人,禁卫们鲁莽了。禁卫统领虞峥,奉太子殿下令旨戒严内城,任何人出入宫门,皆要停车搜查,还请夫人见谅。”

    兰音微微一惊,只恐他们发现不妥,喝退内侍,柔声应道:“妾身身子不便,不宜抛头露面,统领可否通融一二,以免妾身尴尬之苦?”

    虞峥道:“殿下严令,臣职责所在,着实有些为难,这样吧……”他顿了一顿,对四周禁卫命道,“你们退下。夫人只需令臣一观车内,例行公事之后,自会放行。”

    禁卫们应命退开。

    兰音并无理由推辞,心中暗急,虞峥只当她已默许,道声“得罪”,上前挑开车帘。

    兰音一惊之下,险些脱口轻呼,却被夜玄殇一把捂住樱唇,只睁大了一双美目,迎上看进车内的虞峥。

    出乎意料地,虞峥目光与她一触,复自车内扫过,随即微微躬身,退后放下垂帘。夜玄殇这才松开兰音,含笑对她摆了摆手。兰音惊魂甫定,却见子娆亦只是凤眸淡挑,玉容静冷如水无波,眼中现出意外的惊喜。

    虞峥道声“打扰夫人”,便对宫门侍卫摆了摆手,示意放行。鸾车徐徐前行,眼见便要驶出宫门,忽听一阵马蹄声响,有人叫道:“且慢!”数匹骏马驰至近前,堪堪拦住车驾,当先锦衣佩剑之人,正是东宫首座连相,勒马问道:“车内何人?”

    鸾车内外皆是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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