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昊一手倒负身后,淡笑道:“试试何妨?”

    “那你小心了!”且兰目光一挑,身子倏地向左飘闪,同时手肘微屈,闪电般撞向他曲池穴。子昊见她不循常式,出手精准,含笑道了声“好”,忽然手中剑光一闪,不知为何,且兰的胳膊竟自行往剑尖撞去。且兰不由吃了一惊,但心中纵然惊讶,变招却丝毫不缓,手臂顺势而下,避开剑光,同时折腰向后掠去。

    九夷族女子人人善舞,轻功身法也如舞蹈一般,不但飘逸,而且极美。且兰翻身折腰,便似一条柔软的柳枝,衣袂一扬却似分花拂柳,击向子昊胸口。她没有针对子昊手中长剑出招,但每一招的目的都是夺剑,谁知刚一出手,子昊手中的剑光又是一闪,隐隐指向她掌心。且兰心中暗自称奇,再次出招攻他肩头,谁知无论她如何变招,子昊手中一柄长剑总是若有若无地指向她手掌,若是他内力一催,出剑伤人只在举手之间。

    且兰一连变了十余种手法,始终无法摆脱他剑势,咦了一声翻身后退,蹙眉看着浮翾剑思索,过了一会儿,道:“你的剑太快,我的招式还没施出,你已经将我所有进攻的可能都封死了。”

    子昊眼中透出赞赏之意,“你这么快就想到这个道理,这一招学起来也不会太慢。无论对方的内力比你强多少,招数比你精多少,只要你出剑比他快,赢的便一定是你。”

    且兰道:“那套传自道宗的御剑术已经很快了,但是跟这一招比起来,似乎还是差着那么一丝。”

    子昊道:“这招剑法之所以快,不过是因为料敌在先,只要你能在对手动作之前判断他所用的招式,那自然总能先其一步,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有效的反应。就像苏陵的减之所以快,便是因他细心而冷静,无论何时,他都能够注意对手每一丝细微的举动,从而进行最精确的判断。”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浮翾剑交回给且兰,仔细讲解其中关窍,这用剑的道理看似简单,但真要融会贯通却也不易,且兰人虽聪慧,却也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将这招剑法记住。子昊今日似乎比平常更加耐心,待她记住了剑招中的变化,再道:“你便用刚刚学会的剑法再来和我过招,这一次,我会在十招之内取你手中之剑。”

    且兰目带思忖看了看他,点头道:“好。”

    且兰新学来的剑法虽然不是很纯熟,但是出剑的速度已经比之前快了不止一倍。九夷族的轻功虽然不及后风国的大自在逍遥法,但是轻逸灵动,飘若飞絮,和这样的剑法配合,正是威力倍增。子昊这次并非空手,用的却是浮翾剑的剑鞘,且兰知道他武功比自己高出许多,每一招出手都十分小心,待到第五招时,子昊忽然虚晃一招,胸前空门大开。且兰只要挺剑上前,便可借机展开剑势,但是如此抢攻,她自己的防守也会减弱,心中略微犹豫,出手便缓了一线。就这刹那之间,子昊手中剑鞘已经闪电般送出,跟着趋身向前,手掌轻轻一托,向上一送,浮翾剑便已落入了剑鞘之内。

    且兰后退两步,愣了片刻,道:  “我还以为你会用剑鞘震飞我的剑。”

    子昊摇了摇头道:  “你从一开始便只是打算怎样才能多坚持几招,根本没有想着赢我。”

    且兰道:“你的武功比我高,我赢不了你。”

    子昊道:“你以后遇到的对手会有很多武功高过你的人,如果因此没有取胜的信心,那就永远也赢不了对方,在动手的时候如果心存犹豫,那便是将性命送给对方。

    方才你若挺剑进招,便能将我逼退,但就是你那一丝犹豫,才让我有了机会。’

    且兰低头思索了片刻,道:“你说得对,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会用剑鞘来套我的剑。”

    子昊微微一笑道:  “当你和别人动手时,对方的精神一般会集中在你的剑上,很少会有人留意剑鞘。”他重新拔剑出鞘,指点这招剑法,复又说道:“你见过皇非用剑,皇非的剑法之所以可怕,便是因为他从来对自己充满信心,所以逐日剑每一招出手都能发挥出极致的力量,即便是比他强大的对手也可能在临阵之时败在他的手中。”

    且兰道:“正是因为如此,姬沧的武功和皇非不相上下,但最终还是死在他的手里。”

    子昊点头道:“一个人只要对自己有信心,很多不可能的事情都会变成可能,自信不会帮你实现所有事情,但是没有自信一定什么事都做不成。”

    且兰抿唇一笑道:“下一次我一定要赢你。”

    子昊也笑了一笑,“这一招我还是用剑鞘。”

    且兰拔剑道:“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看第三招了。”

    子昊手握剑鞘随意而立,微笑示意,且兰手底内力透出,浮翾剑紫芒隐隐,发出轻微的鸣颤。第二招剑法虽然不如第一招变化繁复,但领会了这招剑法,且兰出剑不但更快,而且更加锐利果断,剑势行云流水,连绵不绝,几乎没有任何破绽。

    子昊唇角微带笑意,既是赞赏亦是鼓励。浮翾剑乃是当世第一利器,他以剑鞘应敌,始终不与且兰剑锋接触,但通过剑鞘透出的真气已足以御敌在先。

    两人这次交手足有小半盏茶功夫。差不多数十招过后,子昊眸光微微一闪,忽然屈指轻弹,手中剑鞘嗖的一声弹上半空,且兰不由一愣,眼前只见白衣飘闪,子昊已经到了她的身后,半空中落下的剑鞘不知如何重新回到他手中,不偏不倚指向她后颈。

    “兵者,诡道也。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子昊负手身后,朗声念道。且兰转过身来,叹了口气道:  “剑法如兵法,兵无常式,以奇制胜,我不该一时吃惊,让对手有机可乘。”

    子昊收起剑鞘徐步前行,笑道:“看来这一次不用我解释了。”

    且兰道:“无论是谁,突然看到对手将兵器扔上半空,都会有些吃惊的。这招剑法既然取一个‘奇’字,却不知天下高手之中,又有谁的剑法当得起奇谋诡变的评价?”

    子昊负手抬头,片刻后道:“穆王玄殇的归离剑,如龙在云,无迹可寻,十八招归离剑法每一招都可能生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若是谁说见过归离剑所有的剑招,那么他一定不够了解夜玄殇。”

    且兰道:“你们交过手吗?”

    子昊唇角微微一挑,回头道:“今日乘兴切磋了几招。”

    且兰不由心生好奇,问道:“谁胜谁负?”

    子昊没有说话,只是清邃的眼中透出一种愉悦的笑意。且兰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以前他即便微笑,也总似隔着一层清冷的薄雾,总有些情绪让人无从捉摸,但是今晚他似乎有些不同,且兰说不出哪里不同,但是他的眼睛令人感觉温润的暖意。她知道他并非随兴路过,也并非无意中想起这三招剑法,他这么晚了还来重华宫,亲手传授她剑招,是怕她这次离开帝都遇上强硬的敌人,这三招剑法每一招都隐藏着几重杀招,他并没有十分强调剑法的诸般变化,却让她了解了每一式招数中的剑意。冷静的观察力,足够的自信,不拘一格的变化,临危不乱的定力,或许只有当你面对危险的时候,才知道这些有多么重要。无论是谁,如果能够顿悟到这其中的含义,那么即便是在战场上,也足以从容面对一切。

    外面响起更漏声声,时至三更,夜已过半。子昊看了看窗外,道:“这几招剑法虽然并不复杂,但想要融会贯通,却也不太容易,左右还有些时间,我再陪你过几招。”

    且兰笑道:“我发现这几招剑法中的每一式变化都非常简单有效,一招出手绝不会浪费丝毫的气力。你好像总能想到这种法子,用最短的时间最直接的方法达到目的。”

    子昊笑了笑道:  “可能因为我不喜欢浪费时间。”

    且兰这时候正沉迷于剑法的奇妙,并没有十分注意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一样东西如果拥有得太多,人便很少会想到珍惜,只有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的人,才会分外珍惜时间。子昊心知今晚之后,便不可能再有机会指点且兰剑法,自然不愿一味闲聊,对她示意了一下,且兰抬手捏了个剑诀道:“这一次你若夺我的剑,便不是那么容易了。”

    子昊声音仍是淡然清静,道:  “你试试看。”轻飘飘一掌向且兰肩头拍去,且兰旋身出剑,展开刚刚学来的剑法和他交手。起初子昊每过数招总是能够逼得她撇剑,但每一次也只是点到为止,既不过多纠正,也不出声指点,全令她自己在实战中摸索。

    且兰心思本来灵透,悟性又高,不过百招过后,剑法越发纯熟,出剑也越来越快,浮翾剑既轻且利,在她手中仿佛化作一条柔软的白练,裹在淡淡紫芒之中飘舞灵动,不断逼向子昊。她知道以子昊的武功,纵然空手过招,自己也绝对伤不了他,所以心中并无顾忌,全力施展剑法。子昊始终以单掌应敌,无论且兰出剑速度有多快,他总能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避开。且兰好胜心起,一心想要看看他武功究竟有多高,倏地一剑三分,三点剑光复作六芒,星星点点疾罩他胸前。

    她这招剑法比起风寻剑一式八剑的速度虽还略逊一筹,怛已十分不易。子昊眼中露出浅淡的笑意,衣袖一飘,指尖不知如何便已搭上她剑锋,六道剑光骤然消失,变成一道流星般的利芒。子昊方要弹指将她长剑震开,忽然脸色微微一变,抽身向后退去。

    且兰原本知道这一剑不可能伤到他,手底未留余力,子昊突然撤招,浮翾剑几乎已经抵上他的胸口,且兰此时纵然想要收手也来不及,不由大惊失色。眼前浮翾剑便要穿胸而过,子昊身子一侧,袖底一丝余力扫出,堪堪将剑锋荡偏半寸。只听哧的一声,一道剑光贴着他左胸斜飞上去,子昊踉跄着退开数步,抬手撑住屏风。

    且兰怎也没想到这一剑竟险些伤了他性命,看着他衣上长长的剑痕,吓的整个人都呆了,愣了片刻,才疾步上前扶住他道:“子昊,你这是怎么了?”

    子昊没有答话,只是脸色微见苍白,被浮翾剑划破的衣衫下露出极淡的血丝,显然只是擦伤了肌肤,并未伤到筋骨,但他唇畔竟渗出猩红的血迹。且兰心下着急,转身叫道:“来人,快来人!”

    子昊一把扣住她手腕,低声道:“没事,不要惊动别人。”

    且兰一回头,忽然察觉他神情有异,迟疑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子昊心有所觉,当即转头避开。且兰霍然震惊,颤声道:“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了?”

    子昊却没有丝毫惊慌,似乎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止一次发生,只是淡淡道:“没什么,过一会儿便好。”说话之间,外面当值的侍女隔着殿门问道:“王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且兰感觉到子昊手底的力度,看他这情形也不敢声张,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静,转头道:“没什么事……王上今晚在这里歇息,你们派人到长明宫说一声,顺便替王上拿两件衣服过来。”

    侍女们应声退去。且兰扶着子昊在榻前坐下,只觉得他身子比寒冰还要冷,纵然隔着衣衫都能感觉阵阵阴寒的邪气流窜。就这片刻之间,子昊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如今他体内的药毒发作起来早已不似之前的情形,纵然他的心志超乎常人,也无法在这样的疼痛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毒性发作得一次比一次突然,甚至在短暂的时间内会令他双目如盲,绝对的黑暗,绝对的疼痛,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便可能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除了子夜韶华的汁液外,已经没有什么能止住这样的疼痛。

    身体痛苦虽烈,子昊此时的神志却还清醒,一手阻住且兰叫人,一手自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且兰顾不得多想,急忙帮他打开,瓶中似乎盛着乳白色的汁液,一股奇异的幽香顿时漫开。

    子昊抬手将药一饮而尽,随之闭目调息。这是未经任何调配,子夜韶华精纯的汁液,效果极是神奇,剧烈的疼痛很快减轻,就连被疼痛抽空的精力也迅速恢复。

    当子昊再次睁开眼睛时,除了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看起来已经安然无恙。且兰手中拿着那个药瓶,正愣愣地看着他。看到他这么快恢复如常,她脸上非但没有惊喜,反而透出一种极深极深的痛楚。

    “你一直瞒着我们。”且兰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方才练剑过招时轻松的神情早已无影无踪,“你让我和苏陵带兵去洗马谷,调走身边所有将领,抽空了帝都所有兵力,你究竟要干什么?这是子夜韶华的汁液,我曾经在医女手中见过。苏陵并不知道你在服用这种药,你连他也瞒着,让我们觉得你已经一天天好起来,然后设法遣走我们所有人,你是不是,想自己面对皇非?”

    她问的又快又急,仿佛如果不一口气说出这些话,便会被生生闷死在心里,子昊看了她半响,眉心轻轻蹙起,“且兰,你实在是太聪明了,有时这也未必是件好事。”

    且兰用力握着手中的药瓶,美丽的面容因惊痛而发白,“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你答应过我不会分离,但其实你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子昊道:“我答应过会给你足够的力量,去保护自己珍视的东西。”

    且兰蓦地怔住,一动不动地跪在他榻前。面对那双曾经令人迷醉的清眸,她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看穿一样,有种坠落的痛楚,彻悟的震惊,然后她忽然笑了,“原来在你心中,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任何人。你是九域苍生的主宰,我们所有人都只能仰望你,服从你的意志,遵从你的决定,因为无论什么事你都是对的,你的安排都是最好的。我还是不够聪明,直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问题,我们每个人都不该奢望与神同在,我们的感受,我们真正珍惜的,对你来说根本无需考虑。”

    她终于转开目光,细密的睫毛覆落星眸,遮住了一片莹澈的光影。子昊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却什么都没有说。过了片刻,他才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谟的声音道:“联的决定自然不会有错,你和苏陵只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其他事情与你们无关,也无须你们多想。”

    且兰猛地站了起来,但是面对子昊苍白的面容,她没有发怒也没有落泪,光影暗处的眉目间渐渐流露伤痛的神色,更有一丝无言的坚强。这一刹那,一句话,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事,从相逢到离别,她离他从来没有这么远,却也从来没有这样近。有些事情她不是不知不懂,但要接受现实却需要太多的勇气 ,方才激动下说出的话,现在她已经觉得后悔。

    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再说,或许在内心最深处,她早已经预知这一天的来临,亦知道他终将离她而去,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那种悲伤早己凝结在心底,再也不敢去碰触。所以最后她只是紧紧握住他送给她的剑,抬头道:“我知道了,我走了,你……你保重。”

    说完她转身快步向外走去。她走得很快很快,不停留,不回头,白色的战袍在漆黑的夜色之下随身飞扬,像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儿,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子昊默默注视着这个世上与他血缘最近,名分最亲的女子决绝而去。有些话或许已经不必再说,他知道她已经懂得,他所能给她最好的保护,这个聪慧的女子,终会有她应有的幸福。

    第六十五章 真相如刃

    含夕来到烈风骑大营已经是三天之后,将她接到此处的是瑄离。金石岭上,大战甫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鲜血的气息,遍地残尸烈火昭示着这里刚刚进行了一场惨烈的厮杀。瑄离到此之前已经接到消息,知道王师在两日前奇兵突袭金石岭,白虎军得援军相助杀出重围,一解多日之困。由眼前的情形可知,这场战役要比想象中更加激烈,整座金石岭前漫山遍野的尸首便是最好的证明,可见为突破北域大军的封锁,对方亦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含夕随着护送他们的兵马穿过战场,一路上眼见人马伏尸,血腥遍地,风中愁云惨雾,仿佛将天日也遮蔽,行走其中便像是身入无边的地狱,每一步都可能踏到血肉模糊的尸骨。含夕自出生以来,何曾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起初还煞白着脸勉强坚持,快到大营时终于忍不住,伏在马上呕吐起来。

    瑄离命人停止前行,扶她到路边休息了一会儿,道:  “公主,我还是派人先送你回支崤城吧,此地正值战时,若是君上决定强攻洗马谷,很快还有更激烈的大战,实在不宜久留。”

    含夕死命抓着他的胳膊,将之前吃下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一张俏脸也白的吓人,但却坚持道:“我没事,我要见皇非。”

    瑄离平日待人虽然总是一副冷淡模样,但一路上对含夕却颇为温和,见她嘴上说没事,身子却在寒风中一个劲儿发抖,便将自己的裘衣解下披在她身上,方下令继续前行。烈风骑主营很快出现在眼前,含夕策马转过山坳,一眼看见熟悉的朱雀战旗,眼中突然涌上泪水,便像受尽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一样,打马便往营帐方向驰去。

    瑄离随后跟上,还没到营前,便感觉一股令人心寒的杀气。瑄离久在军中,打眼一看便知道军前正在行刑,果然迎面两列刽子手抬了几具尸体下来。含夕轻呼一声,吓得紧紧闭上眼睛,瑄离见被杀的竟是十九军部中几名首领,心下也是一惊,喝住来人问道:“怎么回事,何故军前斩将?”

    中军执行官一脸惊惧未消,认得是瑄离,上前回道:“先生,是君上的命令。”

    瑄离道:“为了什么事?”

    那执刑官道:  “几位首领刚刚和君上在帐中议事,听说似乎是……似乎是莫多大将言语中辱骂了宣王,君上一怒之下竟然下令将人推出去斩了,方才赤哈大将他们差点动起手来。”

    瑄离眉心微蹙,挥了挥手,那执刑官带人抬着尸首匆匆退下。

    烈风骑主营帐前仍旧存留着浓重的血腥气。瑄离与含夕翻身下马,十九军部大首领赤哈和几名将领迎面出来,看了他俩一眼,哼的一声摔门而去。含夕进到帐中,只见一身赤色织金战袍的皇非斜靠虎案,冷冷看着几名首领离开,含夕本来见到他满心委屈想要倾诉,但与那阴戾的目光一触,身上竟然泛起莫名的寒意,话到嘴边忽然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叫了一声,“皇非。”

    皇非这时才转回目光,烈风骑亲卫仍旧手托莫多大将等人的首级跪在帐前,旁边方飞白、吴期等人似乎都还没有从方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瑄离对座上躬身一揖,呈上一封书信,并没有说话。他已将东帝的书信带到,亦将含夕平安送回,一个聪明人在这时候是绝不会多话的。皇非抬手轻轻一挥,面前亲卫托着血淋淋的首级退了出去,当他起身走向含夕,轻轻抬手抚摸她脸庞时,含夕再也忍耐不住,扑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接下来几日,王师与白虎军退守洗马谷,皇非却没有像众人猜测的那样挥军追击,只命令十九军部驻兵将洗马谷所有出路封锁,烈风骑却退兵雍江,将锋指向了位于上游的帝都王城。

    含夕知道瑄离回来时带来了东帝的亲笔书信,她没有见过那封信,但从皇非看过信后的表情知道,那是一封约他决战的战书。含夕熟悉皇非,从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皇非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人的挑战,即便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应战的必要,少原君皇非也不会令对手失望。她还知道在苏陵和且兰离开之后,现在的帝都或许已经是空城一座。

    没有人会认为烈风骑数万精兵攻不下一座无人守卫的城池,哪怕那是雍王朝的国都,八百年来主宰九域的圣地。如果说这世上有一支军队能够威胁到帝都,那么这支军队一定便是烈风骑。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够成为东帝的对手,那么这个人一定便是皇非。

    不知为何,含夕心中竟有些担心帝都,虽然明知长明宫中那个人是亲手毁掉自己家国的仇人,却还是忍不住会这样想。军营中的夜晚常常有些苍凉的歌声传来,伴着金柝声声在旷野中回荡,让人久久难以成眠,这时候含夕总会握着离开帝部时子昊交给她的那个小银筒,一个人望着帐顶出神。银筒上的花纹仿佛还带有他指尖的气息,就像温泉海旁的子夜韶华轻轻绽放。他的微笑,他的目光,他从来都是那样温柔,即便在知道她出卖了王族之后,仍旧没有改变分毫。

    含夕很想知道这个银筒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他说过如果她想要报仇,只要打开它就能实现,直到现在她对他说过的话都深信不疑。有几次她几乎已经按捺不住好奇,但是每当拿起这小银筒时,她心中却总会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一些可怕的东西,一旦打开就会毁灭一切,再也无法收回。

    下令烈风骑驻扎雍江的第二日,皇非将含夕送回了支崤城。因为他亲自率兵护送,所以含夕并没有反对。一路进入宣都,迎面便是常年不散的雪雾,雄伟的支崤城仿佛隐于云端,曼殊花迷离的香气令得这座九域传奇的机关之城更添神秘。含夕第一次见到一座城池像活的一样,无论城楼还是长街似乎随时都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宣国王宫更加像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机关堡垒,处处充满了奇迹。

    原本离开帝都后,含夕一直有些郁郁寡欢,除了皇非之外也不太和别人说话,直到此时才稍微恢复一些,听说支崤城竟是瑄离亲手设计的,便好奇地询问究竟,瑄离倒也颇为耐心,沿途对她指点介绍。他既博学多才,人亦风流倜傥,很快逗得含夕露出笑容,先前满心愁情便也开解不少。而与此相比,皇非的神色反而有些冷漠,当踏入宣国王宫琉璃花台时,含夕从他眼中看到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情绪,那是冰岭雪峰孤绝的颜色。

    晚上含夕躺在宣王宫华丽的帐幔中仍旧无法入睡,冷月照窗,辗转半夜,眼见天将拂晓,索性披衣起身独自向外走去。她记得白天来时曾见过一片盛开的曼殊花,穿过曼殊花丛便是皇非住着的琉璃花台,但是走出寝殿不多久,却发现这里的道路好像迷宫一样,如果没有人带路,根本就找不到琉璃花台所在。

    就这么几个转折,连回寝殿的道路都也不知所向,含夕踏着月色独自在王宫中穿行,一阵阵薄雾缭绕殿阁,更显得深夜幽幽,渺无人迹。她不由有些害怕,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就在这时,却突然听到宫苑深处传来隐约的人声。

    含夕隔着一丛花林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对面月影下有两人正在说话。

    因为距离尚远,声音传到这里已经极轻,显然两人本也是在压低声音交谈,她正觉奇怪,忽然听见其中一人声音略略提高,“不管怎样,你若是做出对君上不利的事,我绝对不会答应!”

    另一人冷哼了一声道:“看来你已经忘了后风国是亡在谁的手中,竟然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先前那人道:  “你曾经说过不会为后风国复仇,为何现在又要与君上作对?”

    另外那人道:“我现在也没想去替后风国复仇,我只是不愿扳倒了姬沧,最后却死在皇非的手中。难道你感觉不出,现在的皇非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少原君了吗?”他说话时微一侧身,一道月光照在他脸上,含夕赫然看清这人竟是天工瑄离,先前那人也同时转过头来,却是一直跟在皇非身边的召玉。

    召玉一阵沉默,稍后方道:  “君上近来性情似乎是有些不一样,那天他莫多大将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想到。”

    瑄离冷冷道:“杀人是会上瘾的,或许有一天,他连你也会杀。”

    召玉立刻道:“不可能!你不会明白君上和烈风骑将领之间的关系,我们这些人都曾跟他出生入死……”她话未说完,便被瑄离打断,“那是以前的皇非,对于现在的皇非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人不能死。当时的楚王,曾经的姬沧他都杀得,为什么不能杀你?”

    他说话的声音虽轻,但“楚王”两个字却像晴天霹雳一样传入含夕耳中,她突然间明白了很多事情,很多她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又或许根本不愿去想的事情。她一直以为杀害王兄和灭掉楚国的是同一个人,也一直以为皇非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楚国……子昊当真没有骗她,他既然亲口承认灭楚的事实,便不必在这件事上对她隐瞒,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逐鹿天下的棋局,他们每个人都不过是别人手中拨弄的棋子。

    风露重,深夜寒。含夕站在回廊的阴影下,感觉冷得像是身在冰窖,瑄离与召玉又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清楚,只看见召玉最后顿了顿脚,转身而去。瑄离目送召玉离开,冷月之下俊美的眉目仿若冰雕玉琢,透出淡淡寒意, 突然他倏的转头,看向含夕所在的方向。

    凄迷的夜雾轻锁楼台,一身白丝软袍的少女站在月色深处,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仿佛是从黑暗中走出的幽灵,那美丽的面容令人心悸,却亦有种邪异的气质吸引着人的目光。瑄离见是含夕,微微吃了一惊,心知她定然听到了他和召玉的对话。这时含夕徐徐走到他面前,问道:“方才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瑄离没有回答。他能在宣王面前隐忍这么多年,并周旋于少原君和北域众臣之间,自非等闲人物,心中纵然惊讶,面上却不曾流露分毫,何况他一时也弄不清含夕这样问究竟是什么意思,当然不会轻易作答。含夕清灵的秀眸此时像是有丝缕冷雾缭绕其中,又道:“是不是皇非杀了楚王,你知道,对吗?”

    瑄离忽然明白,含夕对楚都曾经发生的事情竟然一无所知,心念稍转,道:““公主是想问当时楚都发生的事?”

    含夕眼中雾色幽幽,一字字说道:“把你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不要骗我。”

    瑄离触到她的目光,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他毕竟功力比含夕高深许多,当即生出反应,倏地向后退步,道:“公主的疑问我可以替你解答,我们换个地方说好吗?”

    含夕站着不动,淡淡道:“你说,我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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