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她走出殿门,锦心扑进来跪在我面前哭道:“小姐做这种事怎的也不早说?奴婢若是知道断然不肯让您以身犯险,您要是有个好歹奴婢怎么有脸去见老爷?”

    我手疼的厉害,便示意嫣寻拉她起来。嫣寻关了寝殿的门,我低声劝锦心道:“我不是有心不告诉你,你也知道宫里多少人盯着咱们想看我的笑话?取丹若是事成,自然还有可图。若是不成呢?在宫里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嫣寻也安抚她,又对我道:“奴婢看皇上虽然一直板着脸,但该吩咐的一件不落下,可见对娘娘还是有心。娘娘何不趁热打铁,天明求见皇上以求宽恕呢?”

    我摇头正色道:“万万不可!正因为皇上对我心有微动,这时候才不能操之过急,若是我一醒来就腆着脸去求见皇上,他自然会以为我先前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复宠,并非真心……皇上和我之间最缺的,就是一颗真心。所以,不光是我要继续韬光养晦以待时机,就连你们也要处处谨慎,切记不可轻狂浮躁。”

    她二人互看一眼,都俯身道:“奴婢知道,奴婢一定遵从娘娘教诲。”

    第四章 春闺梦里人

    天光放亮,经过一夜折腾,兼之双手疼痛难忍,我睡的断断续续。

    有人轻手轻脚来到榻前,捧起我的手。

    我睁开眼,只见云意美丽的眼睛里蕴着厚重的忧虑和泪水,她见我醒转,忙拭去眼泪道:“你醒了?疼的厉害吗?”

    嫣寻上前扶着我坐起来,我对云意道:“好些了,姐姐别难过,不几日就全好了。”

    云意拿手指头戳我额头:“这么大的人了,还信道士和尚的无稽之谈,什么火中取丹全身而退,偏你也信!”

    我淡淡笑道:“国师既然这么说,便试一试也好,总归帮皇上取出了仙丹,伤了手也不算什么。”

    云意道:“我们私下都说,必定是丹药炼坏了,国师假托神仙之口说请不出来。反正六宫也没人敢主动请缨,皇上素来又对丹药淡淡的,久了也就不了了之。谁知道昨夜听说妹妹去了丹房取丹,唬的我心都跳出来,苦于宫门下了锁出来不得,直熬到清晨。”

    我道:“姐姐对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我幽居在此,姐姐闯进来岂不是与羽林军好一番交涉?”

    云意没好气道:“你为他受那样的磋磨,还能睡得一塌糊涂,真是个实心肠的人!我告诉你吧,外面的羽林军一早就闹哄哄的撤了,慕华馆从今日起进出自由,也算是没白烂了一双手!”

    我喜上眉梢:“当真?那我可以去飞寰殿看望玉真了?”

    云意点头道:“虽然皇上没有嘉奖妹妹,但撤了卫兵,又默许出入,已是松了口了。”

    我半睡在流云枕上,想着云意这些话。萧琮并没有传旨封赏,想必仍是对我心结未解,但又撤了守卫免了幽禁,等同于无声的勉励。幸好我并没有急着谄媚邀功,不然依他的性子,怎么能够接受,只怕也不会退步。

    嫣寻端来早膳,我不过瞥一眼便知道风水又轮流转了,往日的大米稀粥换成了玉田碧粳米,连小菜也精致丰富了许多。

    云意亲自取了银匙喂我喝粥,一碗粥未完便听见外面人声嘈杂,镂空画壁前人影晃动,却是宁妃带着福康、岳才人进来。

    岳才人一见我就道:“阿弥陀佛,半年不见,娘娘怎的瘦成这样?”

    宁妃快步上前按下我去:“妹妹只管躺着,你我勿需这些虚礼。”

    今晨不过是羽林军撤走罢了,并非萧琮下旨明示撤去我的幽禁之刑,若是有心人从中挑拨,擅自进出慕华馆也是要担下罪责的。但宁妃却毫不避忌,岳才人也敢跟着一起来,可见并未视我为外人。

    我心中感激,福康早簇在我身边,满口“宝母妃”亲昵的叫个不住,我双手缠着布,扶不得她,便温声道:“我记得福康是最贪睡的,这么早过来,可曾用过早膳?”

    我又唤锦心:“带公主到偏殿用些小点,挑一些软糯爽脆的,不易消化的不许给公主吃。”

    锦心应了,带了福康下去,宁妃感慨道:“还是妹妹心细,仍记得福康脾胃不好。”

    我道:“姐姐何尝不是聪慧心细呢?只是姐姐孤掌难鸣,如此小心谨慎仍躲不开暗箭。”

    宁妃听出我话外有音,似乎也有很多话如鲠在喉,只是碍于云意在,又忍住了,我会意道:“沈芳仪是嫔妾手帕之交,信得过。”

    宁妃这才道:“妹妹突然获罪,皇上怒气绵延好几个月,月华夫人脾气又甚是骄纵,我们连个问的地方也没有,稀里糊涂的过了些日子,还是沈芳仪去问了缘由出来。”

    我不知如何作答,云意道:“和妃娘娘说妹妹因为陶才人落胎一事言语不恭顶撞皇上,以致龙颜大怒。”

    我心下坦然,和妃还是遵从萧琮的意思,给我留住了几分颜面。

    岳才人道:“嫔妾们也不是十分信的,娘娘素来恭谦和蔼,又怎么会顶撞皇上?必定是陶才人顾常在拿着落胎的事情做文章诬陷了娘娘!”

    诬陷?自然是有人设了圈套引我跳的,只不过陶才人顾常在等人虽然乖戾跋扈,却做了太后的伥鬼尤不自知。

    宁妃见我不置可否,缓缓道:“上个月福康生辰,我不过一时没叮嘱到,她就掉进了荷花池里。好在以前服侍妹妹的小太监进宝在荷塘里清淤泥,幸得他水性极好,这才救了福康上来。”

    她捂着胸口心有余悸,我问道:“那他可曾看见福康是如何落水的?”

    宁妃摇头:“他正埋着头清淤,说只听见扑通一声,什么也没看见。”她顿一顿道:“奇怪的是,福康落水竟然没有呼喊求救,好似糊涂了一般。事后我细细的问她,她竟什么都不记得。妹妹,这事我想了又想,不可能是福康自己贪玩掉进荷花池,必定是有人趁本宫不防备,用药迷晕了她,再抛进荷花池意图谋害!可是皇上他,他却说我想得太多……”

    我回想和妃说过的话,沉吟道:“姐姐说的是,如今夏末秋初,荷花都败了,荷花池畔人烟冷清,福康便是再贪玩,也不会去那儿。”

    云意道:“公主不比皇子,不参与社稷之争。如果有人起心谋害公主,必是与宁妃娘娘有过节无疑,母子连心,公主若有好歹,娘娘必定苦楚不堪,那些人好毒的心肠!”

    宁妃叹息道:“本宫无能,时隔一月也没查出来。原是我大意了,以前跟妹妹交好时也没见生出什么事端,不防竟被小人钻了空子。所以妹妹适才说福康贪睡,我何尝不知道她贪睡?只是如今我去哪里,若不带她在身边,难免心惊肉跳不能神安。”

    她越是惆怅自责,我越是担心玉真的处境,福康七八岁了仍有人敢对她下手,若是面对我那不满一岁的孩儿又当如何?媜儿虽然强势,但自己也即将生产,若她产下孩子,阖宫都要忙得团团转,又怎么可能时时处处顾及到我的玉真?她那么小,说也说不得,走也走不得,完完全全是无依无靠的一团柔弱。

    我忽然有种隐隐的直觉,有人耐心的伏在黑暗中,就等着旁人懈怠时给我致命一击,用我的孩子,作为摧毁我的一记妙招!我不能,绝对不能坐以待毙,绝对不可以让人有可乘之机!

    略略思忖后,我道:“姐姐也别自责太过,好在福康无恙,这桩事倒是可以慢慢细查。说起来,嫔妾也担心玉真的很,若是能像姐姐这样自己教养公主就好了。”

    宁妃柔声道:“妹妹考虑的极是,自己的孩子还是自己带在身边最踏实。若妹妹身在其位,我也不用这样提心吊胆。”

    我微笑道:“许久不见太皇太后,今日既可以出去,姐姐若是无事,不妨与嫔妾一同去大安宫请安。”

    宁妃自然是肯的,连带福康云意和岳才人也跟着一起。清晨的露水带着草木的芬芳,濡/湿了众人的鞋面,福康蹦跳着走在前面,曲台殿的宫人内监如众星拱月般寸步不离护着她,可见宁妃一朝被蛇咬的恐惧,越发坚定了我要将玉真留在自己身边的决心。

    太皇太后面容依旧,只是鬓间的白发又多了几缕。

    我不顾手上的伤痛,跪伏在地行了大礼。

    太皇太后饮着茶,缓缓道:“皇上让你幽居思过,想必你心中也有不少怨言,难怪清瘦成这样。”

    众人都不敢开口,我伏在地上不起来:“嫔妾粗笨不会侍奉皇上,让皇上和太皇太后气恼,都是嫔妾的过失!皇上让嫔妾幽居已是天大的恩典,嫔妾日日焚香祝祷尚且不能报其万一,如何敢有怨言?”

    这样的话说的如此顺口,一面是我心中确实感激萧琮的情意,一面却是为了在太皇太后面前尽快恢复以往的恩宠。

    我听见太皇太后轻轻笑道:“哀家白说一句,看你怕的。你是什么品性的人,难道哀家不知道?快起来吧。”

    朱槿扶了我起来,太皇太后赐了座,众人都谢过入座。

    太皇太后端详我道:“瘦了好些,必定是被掖庭刁难,吃苦了。”

    我起身回答:“谢太皇太后关心,嫔妾受天家庇佑,不曾吃苦。”

    太皇太后向我找一招手,我会意,走到她面前。她拉起我的双手道:“裹的跟粽子似的,只怕不透气,这些天虽然天凉了,晌午还是闷闷的热,叫御医多开些冰片薄荷,烧伤就怕捂起了炎症。”

    我屈膝谢过,她又示意我坐在面前的软凳上,“哀家前日还跟朱槿说,皇上和你恩爱起来如胶似漆,过几日又打架拌嘴,就跟民间的小夫妻似的,当真是一对冤家。”

    福康插嘴问道:“皇奶奶,什么是冤家?”

    太皇太后笑着抚摩福康的头:“一时见不得,一世离不开,这就是冤家了。”

    一时见不得,一世离不开。

    众人都在陪笑,独我咀嚼着太皇太后这句话,萧琮和我,当真是一世冤孽吗?每每我犯了事或是涉了嫌,他将我冷落也好,禁足也好,幽禁也好,总不会像对别人那样冷酷无情毫无转圜,而我呢,自以为对初恋忠贞无二,在幽居的日子里,抄写佛经,养花喂鸟,浮躁的心冷却下来之后,日日惦记怀念的却是和萧琮在一起相濡以沫的日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默默掉下泪来,太皇太后惊讶道:“好好的怎么哭了?”

    我记起此行的目的,越发哽咽道:“太皇太后如此疼惜嫔妾,嫔妾一时感怀……可是嫔妾如何也当不起‘冤家’二字,嫔妾言语失度冒犯了皇上,皇上连公主都不许嫔妾教养,可见皇上心里对嫔妾何等厌弃!嫔妾幽禁多时原是应该,只是永定她,永定……”

    太皇太后忙拿了绢子为我拭泪,“好孩子,可不敢哭,现下你不惧火势为皇上鼎中取丹,皇上嘴上不说,心中感动的不知什么样呢,你单看看撤去守卫恢复份例便知道,他怎么会厌弃你?”

    我怯怯道:“可皇上并未下旨宽恕嫔妾,嫔妾甚至不敢去飞寰殿看一眼公主……”

    朱槿低低的叹息:“奉薇夫人也太老实了,如今圣上既撤了守卫,便是默许夫人在宫中走动了。”

    太皇太后沉声道:“你懂什么,皇上一日未下旨,她便一日都不得去看望公主,这原是她懂事知礼之处,正应勉励才是!”

    宁妃察言观色道:“太皇太后,皇上在幽禁妹妹之前,命人将永定公主抱去了飞寰殿。古语说,母子连心,妹妹正是思念公主,才食不知味体态消减。月华夫人虽是亲姨娘,到底不如自己亲娘照顾的周到,况且又身怀六甲……”

    太皇太后抬起手道:“不必说了。”

    她转头向我:“哀家也见不得将人母子生生分隔的事,你既然可以进出自由,又复了夫人的份例,皇上心里便是原谅你了。月华夫人快生了,也难免照拂不周全,既这么着,公主跟着你也是应当的。”

    我不意太皇太后这样爽快应承,登时大喜过望,刚跪下磕头,便听她说:“今儿个可巧,皇上怎么也来了?”

    第五章 心似双丝网

    乍一听闻萧琮进殿,我的心怦怦直跳,慌乱的掉转身子施礼,却不意右手碰在了软凳旁的高案条腿上,“砰”一声,原本就火烧火燎的手立时疼的钻心,我极力抑制住,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施礼毕,萧琮也不看底下人,自顾自和太皇太后说话,云意捧起我的右手问道:“适才碰疼了吧?”

    我忍住泪摇头,却听太皇太后说:“你们问过安都退下吧,奉薇夫人留下,哀家还有话要问。”

    待众人恭敬退去,太皇太后道:“你坐下回话,身子这样单薄,又有伤,别让人说哀家苛待了你。”

    我谢了恩,虚虚坐了半边,连头也不敢抬,不知道为何,总觉得面红耳赤,无颜直面萧琮。

    太皇太后道:“那日你去灵符应圣院,可是和谁商量过?怎么那么巧就知道四更天是取丹的好时辰?”

    我听她发问便知她是在帮萧琮问了,也好,省的我再费心等待时机。

    “嫔妾不敢隐瞒。嫔妾虽然幽禁,但两个侍婢日日去掖庭取柴挑水,一来二去便听说福寿万年丹请不出来的事,又说没人敢为皇上取丹。嫔妾因想,嫔妾废人一个,不能侍奉皇上身侧也罢了,总不能连取丹也不能吧?因此嫔妾在这件事上留了心,又因为月华夫人见嫔妾素日粗茶淡饭过的辛苦,遣人来送了些精致吃食,嫔妾便死缠着苦求,让月华夫人告之其中详情,又央她调开羽林军,因此得以成行……嫔妾心急,一时顾不周全,擅自离宫并非有意冒犯皇上天威,请皇上恕罪!”

    萧琮负手背向而立,太皇太后又问:“这也罢了。你可曾听说须是对皇上有情之人才能取出丹药毫发无伤?你虽取出了丹药,但双手灼伤,这又算什么?”

    说实在的,这些问题我已经问过自己多次,务必不会有任何迟疑停顿。

    我颤巍巍起身跪倒:“嫔妾大不敬,请皇上与太皇太后恕嫔妾死罪!”

    “哦?”萧琮一笑,“怎么个死罪?说来听听。”

    我见他发了话,越发斟酌了语气,婉声道:“嫔妾只信天命缘分,不信鬼神之说。为皇上取丹,嫔妾明知会灼伤双手甚至残疾,但嫔妾愿意为皇上去做。”

    我分明瞥见萧琮捏在手中的佛珠一紧,心知有效,又道:“嫔妾以前愚钝,总以为皇上对嫔妾不过如同宠溺其他妃嫔一般,因此总是淡淡的,没有细细体味皇上的情意。直到,直到嫔妾幽居慕华馆,日日抄经念佛,宁神修心,才发现原来皇上对嫔妾是多么好,而嫔妾自己又是多么糊涂错失了皇上……”

    萧琮对我的好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禁不住眼前一片模糊,便是戏假也情真。

    我啜泣道:“嫔妾知道以肉身进入丹鼎,必不可能毫发无伤,但嫔妾爱重皇上,即便身残被人非议,只要能为皇上取出丹药,嫔妾也要斗胆试一试!”

    萧琮深深的叹一口气,沉沉道:“朕并不看重丹药,你何必如此冒险?”

    我泪中带笑,淡淡道:“只要是对皇上好的事,再危险,嫔妾也做。”

    他转过身来凝视我,忽而拉下脸问道:“你又哄朕?”

    我抬起头,正视他的目光,“若我有半句假话,甘受天打雷劈。”

    “呸呸呸!大清早的说这样晦气话,阿琮你也不拦着她!”太皇太后拍打着桌案说道,萧琮虽不发话,脸色却渐渐和缓,嘴角轻微一撇,似笑非笑坐在了太皇太后旁边。

    太皇太后让朱槿扶了我起来,“你俩这么久没见面,一见面就跟乌眼鸡似的,尽说些死啊活的!奉薇夫人脾气这样孤傲,今天能直抒胸臆着实难得,皇上,她这样实心肠对你,过去还有什么事是放不开的?若说陶美人小产是她造成的,哀家断然不信……”

    “朕也不信。”萧琮扬眉道,“但她目无王上,恃宠倨傲,连朕都敢顶撞。朕让她静心思过,偏要杀一杀她的锐气!”

    太皇太后一声轻咳:“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冤家结下的是何等无头公案,罢了,哀家管不得,你有没有福气,全看皇上的意思了。”

    她径直起身绕进殿去,临行有意撤去了所有侍奉的宫人,只留我和萧琮二人。

    我垂首低声道:“嫔妾思过半年,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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